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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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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賢堂是聚賢莊的大廳,也是聚賢莊內最富麗堂皇的地方。但見它樓臺高聳、碧瓦疊疊,房檐前端飛揚著怪獸頭,明窗彩戶上鏤著精細花紋,門楣上高掛著一塊大紅色的匾額,上有三個大字聚賢堂。兩列彩衣繡服、粉面嬌容的丫環正侍立在門前:一隊引領新到客人前往偏房送禮道喜,另一隊則將送完禮的客人引至大廳入席就坐。  廳內的情形又是另一番模樣:最前端擺著兩張五彩描金桌,是上席;左右下首有四五百張單桌面,是客席。席面上排列著數個黃金盤白玉盞夜光杯,黃金盤裏盛著珍饈菜肴;白玉盞裏滿灌清湯素水;夜光杯裏斟有七分滿的葡萄美酒。賓客們按尊卑次第入座,有相識的自去寒喧;不相識的也唱個喏,聊聊閑話。一時間,嘈嘈切切、鬧鬧哄哄,單等東道主一聲令下,便將齊齊解開腰帶,拿牙筷當武器,擺出風卷殘雲的招式,將那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酒佳肴,盡數收入肚中。  不多時,唐笑塵攜著謝幽娘入廳,坐了上席。大廳頓時安靜下來。人們皆望著莊主,順勢用眼角將那“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莊主夫人看個夠。  唐玉清和唐婉清兄妹陪著秋憐葉與皇甫翩翩坐了另一桌上席。秋憐葉打扮得十分樸素,盡管如此,掩不住的韻味還是從衣袖的拂動中盈出來;唐玉清不動聲色,依然謙虛謹慎、溫和體貼,似乎根本沒有將安戲蝶的事放在心上;唐婉清濃妝艷抹、巧笑嫣然,引人註目地與皇甫翩翩耍笑,盡顯小女兒姿態;皇甫翩翩情緒低落、滿腹狐疑,強打起笑臉,虛應著唐婉清,時不時地瞟上唐玉清兩眼,又因為安戲蝶的關系,特地將謝幽娘看了又看。  只見那謝幽娘梳著盤龍髻,鬢邊斜插著宮樣牙梳;薄施脂粉,黛眉修長,笑意盈盈,氣質十分高雅。絲毫看不出她與昨天那個俯在安戲蝶胸前哭泣的女人是同一個人。  皇甫翩翩心裏酸溜溜的,不以為然地輕哼一聲,將眼光移至唐笑塵的臉上。  唐笑塵已經不年輕了,但氣勢非凡。他生得鼻似蛟龍,燕頷虎須,八尺長短身材,眉目間隱隱透出猛獸的氣息。  英雄美女,羨煞旁人。  唐笑塵把盞,說了幾句套話,向客人們敬了安席酒。這時,大家才敞開食嗓,把酒言歡、劃拳行令,吃將起來。  唐婉清興高采烈地四處顧盼,忽然奇道:“戲蝶哥哥怎地沒來?”  皇甫翩翩正在夾一塊雞翅,聞言一呆,雞翅從筷中跌落盤內。  唐玉清眼明手快,重將那塊雞翅夾入皇甫翩翩的碗裏。  皇甫翩翩羞愧地道了聲:“多謝。”正欲夾起雞翅,秋憐葉從旁邊伸過筷子,搶先將雞翅夾了出來,送進唐婉清的碗裏。  唐婉清叫道:“秋姑姑,你這是做什麽?”  “將雞翅給要過門的姑娘吃,這是哪門子的道理?難道想要她遠走高飛嗎?”秋憐葉笑道,“只有未定親的姑娘才能吃雞翅哪,好早早地尋個婆家。”  唐婉清俏臉飛紅,將雞翅夾入秋憐葉的碗中,心裏喜滋滋的,嘴上卻不依不饒地嚷道:“人家才不要婆家呢!”  唐玉清呆了半晌,心裏五味雜陳;而皇甫翩翩根本就不敢擡頭。  在一派歡聲笑語中,未能開顏的除了他們二人,還有壽星唐笑塵。盡管一切和預料中的一樣喧囂熱鬧,但本質完全不同!今日來赴宴的大部分都是些無名小輩,他的至交好友多數因為要事在身,只派了門下弟子前來道賀。疑慮重重地吃了謝幽娘敬的一盅酒,還是不放心,叫過唐玉清,細細叮囑一番,無非是些提高警惕、加強防衛的話。唐玉清一一記在心裏,自去吩咐下人不題。  謝幽娘松松軟軟依偎著唐笑塵的肩膀,斟了一盅酒,先自行喝了一小口,再遞與唐笑塵喝一口,這般來來去去,喝了四五次,才將一盅兒酒喝完。任唐笑塵如何英雄氣長,也不免骨肉通酥,像雪獅子向火,盡化於溫柔鄉中。  正值酒酣耳熱之際,闖進來幾位不速之客。領頭的是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面如滿月,紅唇艷艷,親切的笑容裏隱隱透著威嚴;另兩個隨從模樣的青年擡著一個大櫃子,跟隨在後。那櫃有兩尺寬,四尺長,三尺高下,花梨木制成,朱紅漆的顏色。  唐玉清離席,走至婦人面前,躬身問道:“女俠高姓?”  那婦人露齒一笑,“姓田。”  唐玉清道:“田女俠芳駕光臨,玉清有失遠迎,還望恕罪。懇請微移貴步,暫至偏房小坐。待玉清吩咐廚房加備一桌酒席,再請芳駕入席。招待不周之處,請多多包涵。”  “我今日只為送禮,不為吃酒。”那婦人笑得越發親切、和藹。  唐笑塵早將一切看入眼裏,笑道:“來者皆是客,不必拘泥禮節。何況我與芳駕之間曾有過一段淵源。犬子見陋識寡,不知芳駕的來歷,多有怠慢。若芳駕不嫌棄的話,就請屈尊與唐某一桌坐了。”  那婦人也不客氣,當真走近前來,在首席坐了。唐笑塵敬她一杯安席酒,她露出玉蔥樣的尖尖十指,擎了酒杯,一飲而盡,舉止之間頗有大家風範。吃完酒,她輕拍玉掌,示意隨從呈上壽禮。  那兩個年輕隨從倒也機靈,立馬將櫃子擡至桌前。方揭開蓋,一串銀鈴聲響,一團紅雲隨之跳將出來。聲消處,定睛細看,卻原來是個鑲金嵌玉、粉雕玉琢的女孩兒。那女孩兒鬢挽青絲,戴一個繡花的圈飾,脖子上掛一個金項圈,身上穿一件水紅色的對襟上衣,腰間系一條安石榴裙,赤著一雙肥嘟嘟的小腳。手足上俱套著掛有鈴鐺的銀鐲子,丁零作響,煞是好聽。她打扮上已是十分出眾,模樣更是超群,面如敷粉,唇紅齒白,尤其是那一雙眼睛,楚楚動人,竟與謝幽娘有七八分相似。  這女孩兒一點兒也不認生,走前兩步,對著唐笑塵與謝幽娘稽首道:“謝蘭仙叩見姨母、姨父。”  若不是她自動報出家門,皇甫翩翩真認不出這個小女孩就是在“望江樓”暗算安戲蝶的謝蘭仙。她心下大急,對著秋憐葉道:“這女孩兒不簡單!”  秋憐葉搖搖頭,示意她靜觀其變。  只見謝幽娘先是一楞,突然站起身,顫聲道:“當真是蘭仙嗎?”她記起的確有一個侄女叫蘭仙,如果還活著的話,今年該有十二歲了。  謝蘭仙擡起臉,脆生生道:“我母親叫謝幽蘭,與姨母是堂房姐妹,十年前,強人洗劫我們村子的時候,母親為了逃命,抱著我躲在林子裏,後來被義母所救。母親因為受了驚嚇,不幸謝世。我被義母撫養成人,直到最近才知道姨母還在人世,所以特意趁著今天這個機會前來聚賢莊,一為認親,二為拜壽。”  看到她的模樣,謝幽娘已有三四分相信;再聽她有條有理的說完這番話,她已是深信不疑了。當下忍不住珠淚盈眶,趨步上前去攙扶她。  謝蘭仙眨巴眨巴眼睛,突然一改乖巧的模樣,閃電般地自袖中掏出一把利刃,向謝幽娘刺去。  “小心!”一直有所防備的唐笑塵大喝一聲,正欲飛身向前推開謝幽娘,那婦人自旁邊閃出,一掌向他劈來。  唐笑塵大怒,手下毫不留情,一掌擊退那婦人,再去救謝幽娘時,已經來不及。所幸,秋憐葉射出一只白玉盞,堪堪擊中謝蘭仙的手腕,利刃歪向一邊,雖然依舊插入了謝幽娘的腹中,但並未傷及要害。無奈謝幽娘的身子太過柔弱,單單如此,已是承受不住,眼前一黑,軟綿綿地倒向地面。唐笑塵肝膽俱裂,一掌擊開謝蘭仙,一手抱住謝幽娘,厲聲道:“師妹,帶幽娘去後房療傷!”待秋憐葉等人將謝幽娘帶入後房後,他轉向那婦人,臉色陰沈得可怕,“田甜,你這是在找死!”  “我早已死過一回,無所謂再死一次。”那個被叫做田甜的婦人淡淡道。  “當初我念你是個無知婦人,特意放你一條生路,沒想到你居然執迷不悟、恩將仇報!”  “殺了我的男人就叫恩?替夫報仇就叫執迷不悟?哈哈!”田甜大笑起來,笑得極其辛酸、悲苦,“十年來,我忍辱負重、茍且偷生,這就是生路?”  “何苦?你這是何苦!為了一個無情無義、殘忍暴戾的男人這樣折磨自己,值得嗎?”  “我這一輩子就只愛過一個男人……你居然問我‘值得嗎’?”田甜揚揚頭,鬥志重新昂揚起來,“我要讓你親眼看著自己最心愛的人死去,我要讓你也嘗嘗痛不欲生的滋味!”她打個榧子,道,“兄弟們,替我掃平聚賢莊!”  話剛說完,廳內大半的人已經拔出了刀劍,另一小半人見勢不妙,偷偷摸摸地向門外退去。  “你當聚賢莊是什麽地方?”唐玉清喝道。  是啊,聚賢莊是什麽地方?聚賢莊是藏龍臥虎的地方!  唐玉清一聲清喝,頓時掃地的、燒火的、上菜的、洗衣的……所有的仆人家丁都執了武器,從各個角落裏走出來,虎虎生威,光芒四射,這,才是他們真正的面目。  一場惡戰勢不能免。  猶如兩虎相持,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大廳裏突然寂靜得可怕。  皇甫翩翩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大場面,只覺得口幹舌燥,心跳聲像雷聲一樣又響又密。她的腦筋迅速動著:呆會兒該站在哪個位置、用什麽招式來迎敵……刀劍無眼,生死無常……說不定自己會死在這裏!猛然間,她被一種深深的恐懼攫住了。死了,就意味著無知無覺、萬事皆空,可她才十八歲,還有多少事沒做啊!天津的狗不理包子沒吃過,湘妃竹榻沒睡過,小竹樓裏還有半碟雲片糕沒吃完,母親教她繡的鴛鴦枕才縫了三分之一,清明快到了,要給父親去上墳……從前她也直面過死亡,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害怕過,因為那個時候有安戲蝶與她患難與共、同生共死。安戲蝶……安戲蝶現在在哪裏?她從來沒有這麽迫切地想念過他。因為害怕再也見不到他,她幾乎要哭出聲來。孤鷹堡。  三條人影飄上墻頭,看到並無異常之處,便尋好隱蔽的落點,依次飄落堡內。  三人都是黑布蒙面,勁裝打扮。在前面引路的是一個身材凹凸有致的女子;中間那人身量頗高,走起路來搖晃不定;押後的人身材高大魁梧,劍眉微鎖,目光深邃。正是何月香、皇甫閑人與安戲蝶。  在走廊處,他們擊倒了四個守衛。按照計劃,何月香留在此處負責接應,安戲蝶與皇甫閑人則換上守衛的衣服,前往深宅取人頭。據他們的調查,孤鷹堡堡主孫厲行新收了個小妾,此時正擁了新人做夢。臨行前,何月香再三叮囑道:“如果一炷香的時間過了,你們還未出來,我就在前院放一把火。不管成功與否,大家都要趕往後門會合,那是守備最松懈的地方,也是逃生的惟一出路,而且,桃紅和小順子會在那兒接應我們。”  安戲蝶二人點點頭,大搖大擺地往深宅走去。一路上暢通無阻,二人順順利利地來到新人房外。  皇甫閑人笑道:“白天果然是殺人的最好時間。”  安戲蝶沒有吭聲。盡管以往的經驗證明白天殺人的確比晚上容易些,但他對這次行動並沒有太大的把握。首先是莊家的神秘莫測讓人放心不下;其次,靠一雙鷹爪縱橫大江南北的孫厲行亦不是省油的燈;再則胸口的傷隱隱作痛,讓他的功力大打折扣。  皇甫閑人正要去推門,門卻自動開了。孫厲行大大咧咧地坐在太師椅上,正伸長了嘴往懷裏美人的臉上拱去,硬硬的絡腮胡子刺得那美人格格直笑。  聽到門外的腳步聲,那美人忽然擡起頭,露出一張安戲蝶無比熟悉的臉。  蔥綠!  等到安戲蝶發現不妙時,已經晚了。一張大網從天而降,暗箭、飛鏢從四面八方射來。無處逃遁,只好騰身而起,抽出插在靴子裏的並刀,旋轉著向上揮去,試圖劃破那張網;皇甫閑人緊跟其後,掏出一把小匕首,照葫蘆畫瓢。無奈那網繩極粗,絕非尋常短兵所能輕易割斷。網越收越緊,箭越射越密,兩人神疲力乏,傷痕累累。  “絕不能死在這裏!翩翩還在等我!”這個信念一直支撐著安戲蝶。哪怕傷口再多、再痛,求生的欲望絕不能滅。不是怕死,只是怕失去她。一切都是命數,凡事都有因果。唐笑塵料不到十年前的舊事結出來的竟是這樣的一個惡果!他無限疲頓地揮揮手,“讓他們走。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流血。”  “父親,你這是放虎歸山!”唐玉清大急。  唐笑塵並不答話,自顧自地坐到桌旁,將一壺酒喝個罄盡。  田甜楞住了。自打進了聚賢堂,她就沒有想過活著出去。為了這一天,她等了整整十年。現如今,謝幽娘生死未蔔,唐笑塵痛苦不堪,她如願以償,然而浮上心頭的並不是預期中的痛快、欣喜,竟是無限的空虛與茫然。她註視著唐笑塵,註意到了他鬢間的華發,突然間覺得無比困惑,不明了自己這般處心積慮地報覆,這樣沈重地活著有什麽意思。為了一個並不愛她的男人,她虛擲了十年光陰,拖累了一眾義女愛徒,更枉殺了無數生靈。到頭來,換得的是什麽呢?就是茫然與空虛嗎?  她抹了抹油光發亮的鬢發,抱起謝蘭仙大踏步向外走去。手下的嘍們排列著整齊的隊伍,跟隨在後。無人攔阻。  聚賢莊的高手們收藏起銳氣,又恢覆了平凡的模樣。打掃的自去打掃,收拾的自去收拾,各人繼續去做自己分內的事。  唐笑塵兀自坐著不動,繼續喝酒。  唐玉清仿佛不認識他似的,冷冷地望著他,心裏充滿了悲哀。父親老了!再也不是那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再也無法豪情萬丈地笑看風雲!  皇甫翩翩呆若木雞,料不到唐笑塵三句兩句話就將一場幹戈化去。當她意識到死亡的危險已經消除後,緊張的心情慢慢緩和下來。雙手合掌當胸,默念了一句“謝天謝地”,然後,屏氣凝神,悄無聲息向後房走去,生怕驚動了那對父子。安戲蝶一聲清喝,將全部的功力貫註在並刀上,網被劃破個口子,兩人沖天而出,在檐前的怪獸頭上稍作停頓,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前竄去。屋檐上的弓箭手忙扔掉硬弩,執了利刃,向二人撲來。  蔥綠柳眉一皺,嬌滴滴道:“孫哥哥,這是誰做的網呀?一點都不經用!”  她毫無羞恥地將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叫成“哥哥”,令聽者無一不起雞皮疙瘩。孫厲行反倒顯得十分受用的樣子,哈哈大笑道:“美人,不必多慮。有我老孫在,這兩個乳臭未幹的小子逃不了!你暫且起身,待我親自出馬,耍一套鷹爪與你看。”說罷,在蔥綠臉上親了一下,然後站起身來,威風凜凜地向外走去。一運氣,躍上屋檐,更不說話,張開五爪向安戲蝶抓去。  他為人十分陰毒,鷹爪更是名不虛傳的狠辣,招招式式挾裹著腥風,擊向安戲蝶的要害。  安戲蝶只覺氣血翻騰,眼前發黑,暗道一聲“不妙”,左胸前已經中了一爪,硬被撕去了一層皮。  孫厲行得意得大笑,手下更不留情,鷹爪一揚,向安戲蝶的腦門抓去。  皇甫閑人從弓箭手中抽身而出,折扇一橫,勉強支住孫厲行的鷹爪。  孫厲行順勢一抓,將皇甫閑人的折扇一把奪過,折為兩段。狂笑著將斷扇一扔,欺身向前,又一爪向安戲蝶抓去。  “著火了!著火了!”正在這時,一陣慌亂的喊叫聲自前方庭院響起,孫厲行一楞,安戲蝶趁機閃向一旁,攜了皇甫閑人,向後院逸去。  孫厲行正欲追去,又惦念著前院的火勢,一頓足,不甘心地跳下房檐,對著埋伏在四周的弓箭手大喝道:“一半人去追那兩個小子,另一半人快去給老子救火!誰跑得慢了,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蔥綠偎上來,滴溜溜地白了他一眼,道:“孫哥哥,安戲蝶他?”  孫厲行甩甩手,道:“美人你放心,安戲蝶這小子活不長久。他中了我的神鷹爪,最多只能支撐七天。”  蔥綠展顏一笑,笑得十分甜美,將臉藏在孫厲行的懷中後,那笑立刻變得異常殘忍、冷酷。“神州田園”的園主周文生在赴宴途中,被人殺死於一家客棧。  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松道人在赴宴途中,死於非命。  上官山莊的少莊主上官磊在赴宴途中,被挖去一目。  玉面書生費儉在赴宴途中,被人砍斷一條腿。  名單還在增加。  名單上的人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不是唐笑塵的至交,就是唐玉清的好友。  據聚賢莊的隱忍在各處的高手調查、推斷確知,這些人全部是被田甜及其黨羽所害。  很明顯,這是一起醞釀已久的陰謀,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不遺餘力地打擊唐笑塵,直到他倒下為止。  唐笑塵默默地坐在謝幽娘床前,握著她的手,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唐玉清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等待他作出決定。現在追剿田甜及其黨羽還來得及。他明知道自己建立在兒子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已經倒坍,卻也不想去補救。他的沈默逼著唐玉清和他自己接受一個事實:他已垂垂老矣。  謝幽娘非常輕微地抽搐了一下,他馬上就發覺了。摸了摸她蒼白的臉頰,又將她額角的一縷亂發理入鬢角。他知道她是個愛講究的人,醒來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自己的儀容是否端莊。他站起身,想要去找一面鏡子,走了兩步,又退了回來,因為她發出了輕輕的囈語聲。他將耳湊近她的嘴角,想聽清她在說什麽。  “帶我走。師兄,帶我走……”  他緩緩地挺直腰,依然在床邊坐下,開始明白一向與他相敬如賓的妻子今天為什麽會一反常態,對他親熱有加。  整整十年了,他還是沒有得到她的心。  感情真是愛捉弄人的東西啊。  想當初他的發妻剛剛病歿時,他也感到天昏地暗,仿佛死了一回似的,心如槁木死灰,再也不會為誰心動。可誰知道,他第一眼看到她時,就被她那雙驚惶如小鹿的眼睛深深地吸引住了,甚至還暗暗地感謝老天爺安排的那場人禍,將她推到了他的身邊。那一段時間,他仿佛變成了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控制不住感情的爆發,做出了許多幼稚可笑的事情:為受傷的她洗衣、做飯、耍劍……誰敢相信那個樣子的他已經有四十歲了呢?後來,他又孤身上山剿滅了那夥強人,表面上是為民除害,實際上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她那柔弱無助的模樣讓他深惜痛憐,熱血沸騰中,他覺得為她和她的村人報仇雪恨,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再後來,她自願委身於他,他明知道她是在報恩,竟也不推辭,心安理得地將她留在身邊,自認為時間能幫他贏得美人心。然而,時間染白了他的頭發、消磨了他的雄心,謝幽娘的心還徘徊在千裏之外的那個小村莊。  “父親,又有新名單送來。湘西鳳凰的唐文夫婦在赴宴途中被人擊斃。”唐玉清又敲響了他的門,“這田甜實在欺人太甚!父親,下令吧。”  冤冤相報何時了?即使他殺了田甜,誰又能保證日後沒有人來為田甜報仇?就像當初他殺了強人頭子,卻沒有想到十年後其妻田甜會來尋仇一樣。他搖搖頭,站起身,到梳妝臺旁拿了一面菱花宮鏡,放在謝幽娘枕邊。  “父親!”唐玉清再次進言,“不管是為了道義,還是為了聚賢莊的名聲,我們都有必要……”  “暫時不要輕舉妄動。”他開口打斷了兒子的話,“我不想看到更多人無辜犧牲。”  唐玉清捏緊拳頭,向大廳走去。短短幾天工夫,他就遭到了諸多打擊:朋友的背叛、未婚妻的疏遠、父親的衰老。但是他頑強地挺直腰板,不讓別人看到他所受的傷害。從這一刻開始,他決定不再聽從任何人的勸導或是命令,只憑自己的大腦與眼光來行事。因此,他變得異常成熟、堅強起來,也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冷酷無情。  路上,又有家丁急匆匆送來一張白紙。  紙上赫然寫著:安戲蝶中了天鷹爪,七天之後必死。  他冷冷一笑,將紙條撕成碎片。雙手一揚,碎片隨風飄落地面,像開了一地的白花。  他改變了主意,不再急於維持正義、除魔衛道,轉身拐上一條卵石小徑。盡頭,是秋憐葉與皇甫翩翩的小竹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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