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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萬千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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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修迫不及待,嚷嚷著往前擠,生怕石碑不翼而飛。此情此景,恍如記憶裏,大清早往青蘿集趕場的凡夫俗子,急著售買貨物。

石碑靜默,也不知經歷了幾世幾劫,碑身盡透古樸與蒼涼。張然動容,這哪裏是一座石碑,分明就是閱盡萬年的老人,一雙老眼望穿了萬年的時空,大道的彼岸。內心震悚,一道似有似無的目光,仿佛無意間瞄了他一眼,身體無處遁形,靈魂頓成虛妄。額上冷汗涔涔,好可怕的一眼,卻不知這目光從何而來。

神識漫上石碑,碑身上的裂紋,似變成了無數的蝌蚪,宛然游動。嗯,這石碑覆活了麽,張然驚訝。數之不清的蝌蚪,你追我逐,前後相銜,似結成一條細線。由一生二,無數的線條互為串連,按著某種韻律旋轉。一個泉眼大的漩渦,將張然的神識往裏拉去。張然驚慌,自己沒有觸摸碑身啊,怎會這樣,容不得多想,眼前一黑,出秘境了麽。

這是哪裏?怎的從未來過?

張然習慣地調動神識,卻無絲毫動靜,怎麽會?再一次運轉真元,依舊如故。心裏頓時慌張,神識與真元仿佛受到禁錮,這與凡人何異。

初春的天氣,晨光熹微,寒涼刺骨,張然縮了縮身子,凍得瑟瑟發抖。修道以來,衣服穿得再少,也寒暑不侵,現在卻似過起了凡人生活,飽受凍餒之苦。記得兒時,扛不過寒冷,最好的法子便是撒開腳丫猛跑一氣,一陣氣喘不勻,身子發汗冒熱。也可去古塘山撿柴,一捆捆背下,幾趟下來,就解衣敞懷。

荒郊四野,一路跑過,倒不冷了,自家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咕叫喚。張然嘆氣,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先忍忍吧。

遙遠的天際,一縷縷光輝照向大地,天光大亮。遠遠望去,山巒,樹木,河流,分野漸漸清晰。一條清淺的小溪,波光乍明。張然捧起入口,只覺甘美異常,可這也不能填飽肚子。

張然無奈起身,望向對面一叢樹林,童年記憶閃現,林中樹地,不知可否還有筍尖蘑菇之物。折斷一根樹枝,踩著厚厚的枯黃落葉,張然細心地尋找。拂開落葉草莖,點點新綠,裝扮其間。柔柔的嫩芽,尖尖翹翹地穿透枯草,吮吸著初春的氣息。

一些灌木雜刺的枝條上,爬滿了透著綠意的芽包,再過些日子,這林中之地,定是山花爛漫。手扶著泛青的樹枝,小心地踩過,不遠之處,傳來稚嫩的啾啾鳥鳴。張然欣喜,小時候,沒少吃烤熟的鳥蛋。扒開一蓬枯葉,光棱棱的枝條間,托著一個毛茸茸的鳥窩。粉嫩的小肉團伸著脖子,張著鵝黃小嘴,唧唧叫個不休,這光景怕是餓了。它的爹娘,定是為它們去尋找食物了吧。

張然於心不忍,他不能剝奪鳥兒藍天的夢想。也幸好,一二筍尖露頭。剝去層層厚皮,嫩黃的筍尖清香可口。

這,便是春天麽?冰雪融化,春水初漲,草木吐翠,尖筍破土,花蕾含苞,雛鳥破殼,魚卵戲水……

春天,萬物之始。

轉眼數月,群山抱翠,繁花似錦,果實累累,鷹擊長空,魚翔水底,群獸爭食。一派欣欣向榮,繁華熱鬧。

這,便是榮之道麽。

大地無盡,碧色連天,艷陽當空,張然極目遠眺,人間勝景,也當不得如此。張然樂不思蜀,陶醉其間。渴了,便飲溪水山泉;餓了,便有山果紅杏;累了,便頭枕青石。散淡一山湖,逍遙水雲間,此生,何等灑脫。

一覺醒來,萬裏長空彤雲密布,寒風大起。無邊落葉似紛飛的枯蝶,墜落大地。光禿禿的枝幹,被冷風刮得“颯颯”作響,冷硬枯槁,生機流失。柔軟的大地上,黃草連天,盡皆倒伏。群獸歸穴,魚鳥潛藏。天地間,聲色俱無,荒涼蕭索。

張然仰天長嘯,不,我不要這片寂寞的天,我不要這快淒冷的地。我要這花兒常開日日新紅,我要這大地常綠山果滿枝,我要這一天天蝶舞鶯亂……

寒風夾著冰雪,鋪天蓋地。層層山巒之上,白雪皚皚,無數條河流,盡為冰封。繁華落盡,萬物吞聲。

張然已全身凍僵,氣息奄奄,頭發,眉毛,衣上,全是雪花冰淩。僵硬的指間,還夾著一支枯萎的山花。

他默念著,為什麽,為什麽你就枯萎了,我的心好痛。張然的雙目漸漸闔上,似有所悟,萬物寂滅,這,是枯之道麽。

古塘村,一間不大的農屋,住著一對年輕的小夫妻。丈夫孔武有力,莊稼地頭是一把好手。妻子在家縫補洗刷,織布養蠶,裏裏外外,將簡陋的小家收拾得幹幹凈凈。日子過得雖是清苦,可那份快樂和滿足,惹得鄰裏羨慕不已,好一對恩愛的小夫妻。

農閑時,年輕的丈夫便去古塘山上狩獵,經常背回一只獾豬野狼什麽的。妻子已懷有身孕,他得想著法子,給妻子滋補身子才行。

丈夫最大的樂趣,便是半蹲在妻子身邊,耳朵貼上妻子的大肚子,聽寶寶耍拳鬥寶。每逢此時,妻子羞澀地看著丈夫,而丈夫總要裂開大嘴,哈哈地大笑,這小子,在娘肚子裏也不安生。

七八個月的身孕,丈夫嚴令妻子不許做家務,他將這些全承擔起來。妻子呢,找來碎布舊衫,縫制嬰兒的小衣,神情專註,幸福而安詳。

一個月之後,瓜熟蒂落,屋子裏傳出了嬰兒嘹亮的啼聲,“哇,哇……”

小嬰兒長到五歲,家裏來了一位精瘦的老者,三縷長髯,飄浮胸前。爹恭敬地在一旁陪著,時不時朝茶碗裏續水。

“爾小子,姓張,望你長大以後為人守諾,取名為然吧。你,就叫張然。”老者撫須微笑,朝張然爹點點頭,飄然而去。

這一年,張然七歲,爹將他叫到一邊,道:“然兒,爹送你去塾堂讀書,可好。”

村裏的同齡人,早就被大人送到青蘿集塾堂,張然心急,及至聽爹一說,興奮地嚷起來:“我要去塾堂嘍,我要去塾堂嘍。”

娘皺著眉道:“然兒他爹,孩子是不是太小了啊,要不,再等大些?”

“還小?我像他這麽大,就跟著俺爹下地了,就這麽定了。”爹大手一揮,一錘定音。

三年之後,張然參加固山城童考,一舉得中。與張然同去的孩子,皆名落孫山,偌大的青蘿集,唯張然一人。

張然家門口,鞭炮響了整整一日,前來道賀之人來了好幾撥。爹喝得酩酊大醉,母子二人好不容易將張然爹挪到床上。

古塘村村長親自為張然尋來一輛馬車,塾堂的先生也親自陪同張然,去固山城學府報名掛號。坐上馬車,張然回望,低矮的破屋,爹娘蒼老的容顏。他暗自咬牙,爹,娘,然兒定會苦讀詩書,奉養雙親。

又是五年過去,橫山帝國大考來臨,天下才俊匯集皇都,人滿為患。三輪篩選之後,張然脫穎而出,去金殿參加掄才大典,皇帝陛下親臨大殿。張然不負眾望,得入三甲之列。陛下當場賜官,小小少年郎春風得意。何人不仰望欣羨,張然才名聲望名冠皇都。

陛下賜予的府邸巍峨堂皇,仆人成群。第二日上殿,張然稟明陛下,欲接爹娘來京供養。陛下一聽,龍顏大悅,當庭誇讚道:“善!孝!”

張然爹娘坐著鑲金的大轎,前後兩旁,皆是高頭大馬,馬上坐著威風凜凜的帝國護衛。一到府邸,張然跪地相迎,將二老攙扶下轎。嘗盡半身之苦的爹娘,見張然孝順若此,欣慰之極。

二十年流水而過,張然在朝堂權勢愈隆,卻是無人不服。他從不行賄納賄,從不任人唯親,秉公執法,為朝廷百姓辦事。其口碑聲譽一時無兩,市井民間皆呼“張青天”。張然卻不以為意,孝養雙親,教導子女。

這一年,張然六十五歲,已是官居極品,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可他從不操弄權柄,結黨營私。這二年,雙親先後辭世,喪禮備極哀榮,張然慟哭啼血。前來吊孝的大臣皇族,個個震驚不已。喪事完畢,他又拿出自己的俸祿,著人在古塘山翻修舊屋,陪著爹娘靈柩回歸故裏。一路之上,哀哀不絕。

二十五年,彈指一揮間,張然已是九十歲高齡。近來他漸覺神思恍惚,便向新皇帝辭官。皇帝極為不舍,三朝老臣,功名彪炳,皇帝派畫師繪下張然容貌,高掛朝堂。

古塘村裏,一間青磚碧瓦的房子。張然的兒孫皆來陪護,端茶遞水,從不懈怠。

這天夜裏,張然半躺床上,外面好像起了風雨,一片沙沙之聲。他心中不免一悲,人之一生,自娘胎哇哇落地,終逃不過歲月的繩索,無關壽數多長。哎,有生必有死,有死也必有生,誰能避的過這段輪回呢。

又想起自己,幼年苦讀,備嘗艱辛,及至後來榮華鼎盛,那又如何呢。盛極必衰,衰到極致也會走向昌盛,譬如草木,枯榮輪回。這人,也不是如此麽,又哪能逃開。世間萬事萬物,莫不如此。

張然的雙目似要闔上,一滴老淚滑出眼角。半空之上,一道宏大天音。

“爾可悟了?!”

悟了什麽?

“爾可悟了?!”

我悟了麽?

“爾可悟了?!”

張然雙目燃起亮光,我,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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