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69章

關燈
股東大會的前一天,夏惜蘭在家裏試穿新買的衣服。這些年來除了逛街和宴會,她早已忘記了坐在公司的辦公室裏圍著圓桌和一群西裝革履的正派人士一起開會討論公司發展計劃的情形了。她很看重這次機會,只是當每一套正裝都不再像當年那樣像為她量身定制的那樣合身。

聽到文昊放學回來的聲音,她站在樓上便尖聲叫道:“文昊!文昊!”

文昊放下書包過來,疑惑地看著她,問:“什麽事?”桑健雄死後這段日子,他見慣了她傷心寂寥,突然看到她容光煥發,吃了一驚。

“你幫我看看哪身衣服最合適。”說罷,她興奮地走下樓梯,見文昊還是一臉遲疑,一把拉住他的手向樓上走去。

張媽走出來說:“太太什麽時候吃飯?”

夏惜蘭揮著手不回頭:“今天晚些。”

到了惜蘭房裏,文昊看著散成一床的衣服,問:“你怎麽突然穿這種衣服?”

夏惜蘭道:“你沒看出來嗎,明天要出席正式場合。”接著她拎起一件在面前比了比,“你看這件怎樣?顏色比較襯我的皮膚,只是腰身緊了一點……這件呢,領口這種設計又有些顯胖……”

文昊見她說來說去就是不肯承認自己的身材出了問題,便敷衍她道:“都還不錯,我建議怎麽舒服怎麽穿,你是去開會有不是時裝表演,況且也只是露露臉撐撐場面,並不要你做主角。”

“你這話可就說錯了。”惜蘭笑道,“明天的股東大會可是特別正式的,我和你的股票加起來那麽重的百分比,怎麽不是主角?”

“這和股票有何相幹?”文昊疑惑道。

惜蘭又笑:“明天的大會要選出新的董事長的。”

文昊更茫然了:“難道你預備去競爭?”

惜蘭道:“我們孤兒寡母加起來才多少,哪爭得過人家,不是鬧笑話嗎? “明天誰當選,關鍵就要看我們決定性的一票了。”

文昊聽罷,更詫異了:“這有什麽好說的,當然是支持檸檸姐,難道還有別人。”

惜蘭不太相信地轉過身來看著他:“你這是什麽話,當然是誰對我們有利就支持誰。”

文昊道:“難道自家人不支持,反而要去幫外人?”

惜蘭道:“這話可不好說,你檸檸姐姐未必像你這麽想不把我們當外人。裏面的幾位叔叔,都是媽媽當年的朋友,答應分成時優先考慮我們的,我想他們倒是更靠得住。”

“爸爸一死就拆臺,還指望他們更靠得住?”文昊冷冷一笑,“真不明白你怎麽想的,偏偏要讓爸爸的公司改了別人的姓才好?”

惜蘭見他這麽說有些火了,把手中的衣服往床上一扔,道:“是我想讓你爸爸的公司改別人的姓嗎?誰叫你這麽沒出息,要是你成器一點……”

“你可別怪我。”文昊反駁道,“要怪得怪爸爸為什麽走那麽早,不再多等幾年等我滿了十八歲,或者要怪就怪你不早和爸爸結婚生下我。你想怎麽投票就怎麽投票,但不要動我的份子,要麽誰都不支持,要支持就只能支持檸檸姐!”說罷,他便轉身要向外走。

“嗳——”惜蘭在背後叫住他,“你這孩子怎麽回事?是不是她找過你?”

“沒有。”

“那你怎麽口口聲聲向著她?”文昊倚在門上,說:“這個很簡單,我們都姓桑。她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可以看到爸爸影子的人。”

這句話落下,夏惜蘭不禁一怔。她未曾想到文昊平日凡事都漫不經心的樣子,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突然感覺他長大了許多。她嘆了口氣,坐在床上,說:“不是我不想幫她,只是你知道的,以前她在家的時候,我們之間總有些不太愉快——那些事情雖然過去很久了,我們能放下,她也未必就肯放下,萬一她到時間記恨我們——”

文昊的聲音也緩和下來:“你想得太多了,她要真記恨你,那天在醫院見你難過也就不會安慰你。”

“可是……”夏惜蘭踟躕道,“你看她平時,我總覺得她還是對我們有成見的,她和瑷蓁之間的親近程度,也比跟你之間疏遠多了,好像她們是親姐妹,你們才不是一個爸爸的孩子。”

文昊看著她:“如果這次你幫了別人,那以後才真的不是了。”說罷他折回屋子兩步,語氣變得多了幾分勸慰的味道:“媽,與其提防著她,倒不如擰在一起把宏建繼續做下去,這樣爸爸才會得到安息。”

聽他提到桑健雄,夏惜蘭不禁又傷心起來,死了丈夫的女人,通常感情上會變得特別依賴兒子。她落下淚來,說:“從什麽時候,你學會頂撞我,教訓我了?”

文昊道:“我不是頂撞你,只是爸爸的死讓我懂得了些道理,,人和人偏偏喜歡相互爭鬥,又是何苦呢?”見夏惜蘭哭得越發厲害,他又道:“你就別哭了。好好地試衣服,怎麽弄成這樣。我餓了,先讓張媽開飯,然後再來幫你看衣服成嗎?”

說完,他便轉身下樓了。夏惜蘭坐了幾秒鐘,也起身跟著下去了。

第二天股東大會召開前,桑檸早上來到宏建便感到一種緊張的氣氛。在電梯裏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不時還有人竊竊私語。她不是沒有見歷過大的場面,但那些場面裏,天塌下來自然還有大人物在上面撐著,她是不用勞心的。她到辦公室裏喝下兩杯檸檬水,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望著桌上桑健雄的照片,默默地念道:“爸爸,我盡力了。如果事與願違,請您原諒我。”

說完,便收拾好文件準備去會議室。走過張秘書的辦公桌時,張秘書站起來望了她一眼:“準備好了嗎?”

桑檸含笑著點點頭,握住她的手:“對不起張秘書,如果結果不好,可能連累了你。”

張秘書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這麽大年紀,比你更懂這個道理,現在哪是你為我操心的時候。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她轉手拿起桌上的文件,給桑檸一個鼓勵的微笑:“我們走。”

會議剛剛開始,大家便就宏建未來的發展計劃爭論不休。有人說宏建應該大刀闊斧地改革,這些年之所以營利始終在一個平臺上浮動未有大的起色,都是因為決策階層太過保守,又有人說今年來經濟形勢風雲變幻,小心駛得萬年船,結果自然便分成兩派,還有部分人沈默觀望著。桑檸讚成大規模改革,支持她的多是一些年輕新秀,老的股東十分懼怕既得利益受損,紛紛主張穩妥為上,然而大份額的股票都把握在這些人手裏,形勢一時變得錯綜覆雜。夏惜蘭在一旁觀看著,有些拿不定主意,一會兒覺得文昊說的保住宏建姓桑才是對的,一會兒又擔心拜錯了菩薩日後日子難過。

正心裏七上八下,卻輪到她發表意見了。她的目光在在座的人身上移動,所有人都期待地看著她。桑檸的那雙眼睛也落到她的身上,她看著看著,那雙眼睛竟然變成桑健雄的,不禁有些迷亂。

“夏女士,您說句話吧。現在該您發表意見了。”人群中有人在催她。她擡頭一看,竟然是汪鐘倫,這個小夥子,昨天剛剛找過她,承諾事成後多給她3%的股份。

“我決定了。”她突然鎮定下來,“鐘倫和各位股東說的話都很有道理,作為股東,我當然希望宏建能夠得到長期的穩定的發展而不承擔任何風險,我們坐享其成有何不可?可是商海浮沈就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想躲在港灣裏享受太平絕對不是長久之計,惟今我們就應該充分利用宏建手裏的資金,多做投資開發,以攻為守,大力拓展宏建的事業,這也是桑先生的遺願。因此我更傾向於桑小姐的意見。我支持桑小姐,並且還認為在西安投資建廠的計劃不僅大家應該重新考慮,而且認為應當撤消那些在中部毫無贏利的項目,該停的,該減的,甚至轉讓出賣的,都不要猶豫手軟,我們應當重拳開拓新的市場。”

話音落下,人群中一片唏噓,有人開始在交頭接耳。尤其是汪鐘倫,他對她們的不和很早便了如指掌,對她的支持本來是成竹在胸。更何況他知道夏惜蘭離開公司已經十幾年了,以為她對公司的事情早變得一無所知,不料她如今卻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他實在是始料不及。

夏惜蘭話音落下,她似乎聽到了自己砰砰不停的心跳。為了不至於在股東大會丟臉,她昨晚對著電視的財經頻道惡補了四個小時,沒想到竟然也沒有出任何紕漏被人拆穿。平定了心情後,她慢慢擡起頭來看各位股東的表情,只見各人的臉上風雲變幻。當她的目光轉向桑擰,桑檸向她投來一個深深的註視,兩人相視一笑,夏惜蘭便知道,先前所有的恩怨正如文昊所說的那樣,在這一笑中消泯了。

她頓時感到透徹的輕松。

但她沒有想到的是,即使加上她這百分之十六,桑檸仍然只占百分之四十八,那個桑檸先前花了三個小時才說服的手持百分之三股票的陳先生,竟然沒站得住腳跟,臨時倒戈了。因此除去未到會的和棄權的,對方仍舊占有上風。

張秘書的臉上露出功虧一簣的遺憾。到了此刻,也算是盡了人事,卻無力回天。

這時,門推開了。

所有人都擡頭看過去,桑檸的目光落到來人身上,不禁大吃了一驚。是另外一個“張秘書”。她是代表長河集團來的。

“對不起,我來晚了。”她在最後面的地方落座,“我受我們董事長的委托,將長河集團在宏建百分之五的股份,贈送給桑檸桑小姐。”

會議室裏一片寂靜,接著便是一片熱烈的掌聲。桑檸的眼裏頓時閃動著激動的淚花,她知道自己終於成功了。

一向沈穩的那位張秘書忘情地轉過身去,擁抱著身旁的桑檸,夏惜蘭也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桑檸身邊,伸出手去握住她的:“祝賀你,檸檸。你爸爸泉下有知,一定會感到欣慰的,你要加油,不要辜負他的期望。”

桑檸點點頭:“放心吧,我會的。”她的眼角仍留著淚水,聲音卻十分堅定,“爸爸會為我感到驕傲的。”

這時,桑檸看到另外一位“張秘書”已經起身走了出去,她立馬追了出去,在樓梯口等電梯時趕上了她。

“張秘書,”桑檸道,“我真不知道說什麽好。”

張秘書笑了:“桑小姐,我是奉命行事,你要謝可別謝我,去謝謝董事長吧!”

“董事長她……”桑檸想起許靜如那張冷峻的臉,怎麽也難以相信她竟然會出手幫自己。

張秘書見她困惑的樣子,又笑了:“你就放心地領受這份情吧!這,或許是給你提前下的聘禮也說不定。”

她笑得更歡了。

“啊?”桑檸一時沒反應過來,電梯卻已經到了。張秘書走了進去,說:“桑小姐。祝你好運。”

電梯門漸漸在她面前合上,遮住了張秘書那已滿是皺紋的笑臉。

晚宴,道謝,送別之後,桑檸一個人又回到了辦公室裏,沒有開燈,她慢慢摸索著走到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她的手觸碰到一盒火柴,她便劃亮了一枝。火苗在黑暗中跳動著,熒熒的光輝正映照著照片裏桑健雄的笑臉。

這段時間她經歷了這一生最為覆雜的心情。忐忑、憂慮、疲憊終日向夢魘一樣困繞著她,而她卻沒有時間挺下來關註以下自己的情緒。不久以前桑健雄就是站在這個位置請求她到公司來幫他時,被她委婉卻堅定地拒絕了,她雖然用最溫柔的方式,卻果斷得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如果早知道那竟然是他最後一次站在這裏,如果早知道她繞了一圈還是會接替他坐上了這個位置,她當時一定會答應他的。可是,正向她讀過的那個故事,當一個人吃了一張餅仍舊是餓著,兩張還是餓著,第三張餅吃罷方才飽了,他卻不能後悔早知道應該直接吃最後這一張餅,因為生活通常就是要讓你繞彎子摔跟頭經歷遺憾和痛苦才會讓你明白很多道理。

這世間沒有一蹴而就的幸福。

“爸爸。”她無聲地喊,眼淚啪嗒滴落到那張照片上,照片裏桑健雄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裏因此便也噙著眼淚,無聲地望著她那張青春卻又堅定的臉龐。她擡起頭,目光向那空洞無邊的黑夜裏望去。那蔓延的黑色籠罩著整個辦公室,整棟樓,甚至整個城市。慢慢的,一絲笑容又在她的臉上綻放開來。坐在這裏,她的身上承載著爸爸的期望,媽媽的期望,還有瑷蓁的,幃源的,夏阿姨的,還有……站在許靜如身後的他的。這些累積的期望盡管鎖住了她酷愛的自由,可是面對愛心編織的大網,她寧願是一只不願漏網的魚。有了那麽多雙關切的眼睛,這深深的黑暗也必然變得明亮如晝。

當夜,桑檸又是和琬亭同榻而睡。自從桑健雄死後,她便格外珍惜和琬亭一起的時光。琬亭自從桑健雄死後話非常少,尤其是聽說長河集團相贈股票的事情,一整晚更加沈默了。

“媽媽,你在想什麽?”桑檸搖了搖她。

琬亭笑道:“我在想這世上人與人的緣份真是奇妙。兩個人相識與陌生,相愛與不愛,都似乎是一剎那的事情。”

“媽媽,你想到了什麽?”桑檸好奇地問。

“我在想,”琬亭撫摸著她的頭發,說,“瑷蓁和帷源,還有你和亦軒的事。”

聽她提到亦軒,桑檸的臉騰地紅了,她不曾料想到母親已經知道此事。“我們——其實也沒什麽。”

琬亭又笑了:“沒什麽也好。愛情就像一顆種子,懷著期待的心情等它發芽,開花,不是比一下子便花團錦簇更讓人欣喜嗎?不過我當年像你的年紀,你都已經會說話了,而今你卻還像個孩子。”

“我不是個孩子。”桑檸不無得意地辯駁道,“從明天開始,我已經是堂堂宏建的董事長了,你還敢說我像個孩子。”

琬亭又道:“做父母的總是這麽矛盾,孩子小的時候希望他們早點長大,長大了,卻又寧願始終把他們當作孩子。不過,正如你所說的,你已經不是個小孩子了,以後更要小心謹慎,凡是多向前輩們請教——小時候,你一直嚷嚷著長大要做一位記者,後來又想當醫生,再後來又想做天文學家……卻從來沒有想過,你竟然走了你父親的路,進了商界。”

“媽媽,你知道嗎?爸爸說只要我用心,他相信我可以做好一切事情。”

琬亭又笑了:“你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只要有人說相信你,你即使拼了命也不會讓別人失望的。”

“這有什麽不好嗎?”桑檸仰著頭問,“做起事來永遠都有動力。”

琬亭道:“沒什麽不好,只是媽媽怕你總生活在別人的意志之下,太辛苦太累了。”

桑檸搖搖頭:“為在乎的人而努力,只會感到幸福,不會累的。即使那是負擔,也是快樂的負擔,我總覺得,人生活在世上,是應該有所負擔的,不是嗎?”

“你是真的長大了。”琬亭欣慰地說,“我總算可以放心地走了。”

“你要去哪裏?”

“你舅舅生病了,我想去廣州照顧他。”

“你要去多久?”

“不知道,或許很短,或許很長。但是只要你記得,在你需要的時候,媽媽即使在天涯海角都會回到你的身邊來。”

桑檸沈默了,只是伸出手去,緊緊地摟住她。琬亭的話讓她想起許久以前桑健雄對她說過的:

“愛情或許是一朵玫瑰花,會退色,會雕零,父母之愛卻是一棵常青樹,永遠為你擋風避雨,直到他們死去,他們的靈魂仍在天上看著你們……人生聚散無常,沒有人會一直陪在你身邊,所以你只有帶著他們給你的愛,好好地活著!”

“爸爸,我會好好地活著。”她的心裏默默地念著,便漸漸進入了夢鄉。

琬亭要離開的事情讓桑檸傷心了很久。但是她不知道的是,琬亭恰恰是為她而這樣做的。要成全她的幸福,她必須遠離北京,遠離那個家,至少短期內必須如此。然而這個秘密桑檸永遠也無從得知,因為每一個知曉秘密的人都那麽熱切地保護著她。

過了一個星期,桑檸送走了琬亭。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