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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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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檸在琬亭的住處小住了三五天,在琬亭的庇佑下過了段兒沒日沒夜的生活。這段時間她像萵苣姑娘一樣被 “封鎖”在房間裏,手機閑置不用,給蘭蕙的短信也都沒有回音,要不是波兒在這邊可以和她做伴,她早就悶壞了。

終於搬回她的小公寓。稀裏糊塗的一次車禍,她就已經半個月沒有回到過這裏。走到樓下,她走向她的信箱。平日裏通常不會有人再寫信給她的,但是春節剛剛過去,有可能還是會收到些遲到的賀年卡。果不出所料,小小的信箱幾乎被塞滿了,有報紙、有廣告,有外地的大學同學寄來的明信片,還有一個白色的信封,躺在信箱的最底下。她疑惑地取出來。這年頭,怎麽還有人寫信呢?更讓她感到詫異的是,信封上沒有收信人,也沒有寄信人,一片空白。她掂了掂裏面,卻是有幾張信紙的。既然是這樣,那必定不是郵寄,而是有人親自放進來的。難道是誰弄錯了?

她皺著眉頭,忐忑地撕開了封口。

擡頭兩個字“桑檸”赫然入目。確實是給她的,阿彌陀佛。但是她的心情卻不自覺地變得緊張起來。因為她認識這字跡,是蘭蕙的。她可不是一個喜歡在摩登時代用信箋紙扮情調的人。

桑檸:

見信安。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了,消失在北京的茫茫人海裏。這次是真的,我再也不會回來。本來想臨走之前再見你一面,可是每次提起電話卻又放下了,最終還是選擇了寫信這種安靜的方式。曾經我以為,這個城市給予了我很多東西,知識、夢想、愛情,不一而足。我曾經為這每一樣歡呼而感恩,可是到了最近,我才突然意識到,這每一樣其實都是那麽虛幻,我並不知道自己到底真正擁有什麽,或許除了遍身的傷痕和腹中的孩子,我其實一無所有。

盡管在你們眼裏,銀濤可能是個自私而狹隘的人,可是我了解他,也愛他,所以不顧一切地想和他一起。為了我未出世的孩子不像銀濤當年那樣一來到人世間便沒有父親受人冷眼,我做出了很多事情,想借此迫使他離開長河集團和葉敏希,回到我的身邊。因為我知道,讓他繼續留在長河集團,他永遠只能生活在許靜如的陰影之下,永遠也不能像一個男子漢那樣頂天立地地生活,而只會在追逐金錢和名利的路途上越走越遠。一直以來我都以為我自己做得很對,可是,當那天林亦軒到家中找到我,對我進行指摘和反駁,我卻開始有些迷茫了。可是沒等我弄明白這一切,世界卻開始發生了變化。他不知道從哪裏得到了消息,回來後開始大發脾氣,夜夜買醉,摔東西,說了很多難聽的話,甚至動手打人。一個星期之內,他似乎徹頭徹尾變了一個人,不再愛我也不再期待我們的孩子。看著他難過潦倒的樣子,我想或許我真的錯了,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對他的悲哀,我的悲哀,都無可奈何又束手無策,因此只有選擇離開,把所有的歡樂憂愁都留在身後,埋葬在這座紛擾的城市,讓我忘了這裏,也讓這裏忘了我吧。

桑檸,你是這個城市裏,我唯一想珍惜的回憶,也是唯一放心不下的人。林亦軒是愛你的,相信我,抓住他。你我都知道在這世界上邂逅一個喜歡的人有多不容易,何況恰好這個人也同樣愛你。這世間沒有感情是可以讓渡的,瑷蓁不是你的債務,她的悲哀也不是你所能償還的,只有交給時間來治愈她。在她康覆之前,請你千萬要珍重你自己。

紙短情長。桑檸,知我如你,字字句句,相信你都能懂。

祝:幸福。

友:蕙

桑檸匆匆看到結尾,又從頭掃了一遍,到處也找不到日期。想是蘭蕙以為她當天就可以收到信,所以沒有留下時間。她有些著急了。快半個月不回家了,到底她是什麽時候送來的?她低頭翻了翻手中的報紙,最早的一份是十號的,十號的報紙都壓在這封信上面,那這至少是八天以前的事情了。

她把手中的報紙廣告通通往信箱裏一塞,拿著那封信,轉身飛快地跑了出去。

出租車在蘭蕙住的地方停下,蘭蕙的家門緊緊關閉著。她使勁地拍門,明知道不會有人來開,卻還是一直拍到手發痛。

這時手機鈴聲卻響起了。是亦軒打來的。

她急促地講道:“亦軒,給我許銀濤的手機號碼,我有急事他!是很著急的事情!”

電話那頭亦軒的聲音平緩而低沈:“桑檸,你現在在哪裏?我也有急事找你。”

桑檸一時楞住了,舌頭打結道:“你……有什麽急事……”

“見面再說。你在哪裏?”亦軒道。

桑檸便答道:“我在蘭蕙家這裏。來找她的,她不在家。”

“那你呆那裏別離開。我馬上去接你,半個小時內到。”亦軒的聲音依舊平靜而低沈,並且聽起來似乎自帶著幾分寵溺的味道,大約是憐惜她剛剛出院的緣故,好像他聲音稍微大一點或者硬朗一點都會把她嚇壞似的。剛這樣一閃念頭,她又馬上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亦軒平日裏說話也就是這麽溫和的,琢磨起來也沒有什麽大的不同。

桑檸轉身下樓,走到小區的空地裏去。外面的空氣幹冷幹冷的,呆上三五分鐘還行,過了一小會兒,她四肢便有些僵硬,額頭也開始疼痛。沒有風,冷氣卻不停地從四面八方往衣服裏灌。手機沒電了,走開了可能亦軒來了便不能迅速找到她,於是她便在原地來回踱步取暖,一邊想著到底有什麽急事。

等他說完了,她還得繼續找蘭蕙的。

大概前後共二十分鐘的樣子,亦軒的車便從拐角處開了進來,桑檸一眼便望見了。她向著他的方向揮揮手,汽車緩緩駛到她的面前,車窗滑下了,亦軒卻沒有下車,而探著頭對她說:“上車吧。”

“上車?”桑檸疑惑地問道,隨即搖頭,“不了,我得再等等蘭蕙。呆會兒還要去找她。你告訴我許銀濤的手機號碼,我……”

亦軒打斷了她的話:“我……就是帶你去找蘭蕙的。”

桑檸的目光落到他的臉上,他不像是在開玩笑。他的眼神是幽深而溫柔的,更要命的是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桑檸,似乎是有意識地要傳遞著這種溫柔。桑檸不知其意,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慌。她踟躕了一會兒便坐上了車,亦軒伸手幫她系好了安全帶,然後轉過頭去發動汽車。

大約因為有些貧血,她猛地感到一陣眩暈。

一路上,亦軒把汽車調了大檔,在寬闊的大馬路上飛馳著。桑檸看著他幾次,他都是眉峰微蹙,始終沒有轉頭,也沒有說話。

“你說有急事。”桑檸探問道,“是什麽事情?”

亦軒不說話。

“你說帶我去找蘭蕙,你知道她在哪裏?”桑檸急切地問道,“她也去找過你嗎?她到底走了沒有?”

亦軒仍舊沒有說話,臉色變得像死灰一樣沈寂。

“亦軒,求求你……”她的聲音開始帶著乞求的味道,“蘭蕙是不是出事了,她懷著身孕……她……”

“桑檸。”亦軒突然一個急剎車,汽車在幾步之外停住了。他迅速轉身擒住她的手,雙目中充滿了擔憂的請求,“你一定要堅強,蘭蕙她……她昨天在醫院……”

見亦軒說不下去,桑檸突然迸發出一聲狂怒的喊聲:“她到底怎麽了,告訴我!”

她這猛烈的叫喊讓亦軒吃了一驚,卻平靜下來了:“桑檸,蘭蕙死了。”

“不!”桑檸猛地抽出被他擒住的手, “你搞錯了,她去南方了,她離開北京了……”

亦軒仍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外面就是醫院。蘭蕙就在裏面。我現在帶你去看她。”

桑檸呆呆地望著他,腦子裏頃刻一片空白。等亦軒跳下車打開車門,淚水早已模糊了她的眼睛。

走到醫院大門口時,桑檸擡頭看了一眼:“北京××醫院”幾個鍍金大字赫然入目。

“桑檸,以後我的孩子要在這裏出世。”幾個月前的某一個上午,當她和蘭蕙一起逛街經過這裏的時候,蘭蕙說。此刻,她的聲音在她的耳邊縈繞著,仿佛那就是幾個小時前的事情。她擡腳向臺階上邁步,可是腳底卻像灌了鉛一樣沈重,亦軒小心地站在旁邊護著她,生怕她突然就會支持不住。

這個月桑檸在醫院進進出出已經好幾次了。每次,都總是圍繞著“死亡”這個詞打圈圈。因此,走過那條長長的走廊時,她覺得自己似乎並沒有被嚇倒,腦子裏還是清醒的。推開任何一扇門,裏面都會有幾張憔悴的帶著病容的臉在談笑,在聊天,在向護士小姐詢問著病情。蘭蕙必定就在某一扇門後,當她推開時,她會虛弱地起身,然後不太滿意地沖她笑笑,說:“桑檸,你怎麽這麽晚才來看我。”

她就這樣慢慢地沿著墻壁走著,站得離墻根很近,右手在墻上摸索著片刻也不肯離開,每走過一扇門時,她的肩膀都微微顫動著。亦軒在她身後靜靜地跟著。突然,他的腳步停住了,用低沈的聲音叫住了她:“桑檸。別走了。”桑檸哆嗦了一下,便站住了,慢慢轉過身來,

亦軒已經推開門了。

桑檸跟著他進去。一眼就看到迎面的床單下躺著一個人。裏面有兩個收拾東西的護士,托著托盤從她身邊走過時帶著那種無限同情的目光瞄了她一眼。這種情況她們見得太多了。

桑檸的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平靜。這是一個完全重覆的畫面。一年前當她不顧醫生的阻攔從手術室出來,一路奔跑到帷源的病房時,見到的是一模一樣的景象。她顫抖著伸出手去揭開了白布,短短的半米距離,她始終碰不到那塊布,手卻顛簸得越來越厲害,腦子裏的畫面錯綜覆雜地交織在一起的,竟然是帷源那張血肉模糊的臉。手還沒碰到白布,她的眼淚已經傾洩下來,悲愴的聲音在壓抑之後更加尖利,穿過醫院的頂棚直向雲霄。

亦軒幫她揭開那塊白布。下面躺著的不再是帷源,而是蘭蕙幹凈而安詳的臉。她凝神地盯著她慘淡的面容,輕輕伸出手去觸碰她的臉頰,似乎還能感覺到她殘餘的溫度,只是她不再對她做出任何回應了。

“蘭蕙昨天生下了一個孩子,一個白白胖胖的女孩兒,我早上看過了,漂亮又健康,長得很像她。”亦軒走到她身邊,說。

“昨天……還沒有足月,”桑檸哽咽著,“她是因為妊高癥,因為生那個孩子對不對?她母親就是有病的,我當初就勸過她……”

“不是。”亦軒聲音低沈, “當時的狀況確實有些危險,但後來經過搶救已經脫離危險了。”他略帶遲疑,卻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是昨天晚上,她趁護士不備,拔掉了吊瓶和氧氣罩。等大家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

“都沒人守著她嗎?許銀濤呢?她在哪裏?”桑檸歇斯底裏地喊叫道,“他都不知道嗎?”

“你別激動桑檸,”亦軒見她臉色蒼白,搖搖欲墜,連忙伸手扶住她,“如果不是他簽字,這個手術是做不成的。他一直在醫院,昨天也一直守著,只是見她脫離了危險,就回家去拿點東西……想不到……”

“想不到,她已經心灰意冷到這個地步了。”桑檸慢慢蹲下身,用手指輕輕地梳理著蘭蕙額前的幾根頭發,淚水順著她的臉龐滴落到蘭蕙的臉上,“幫他生下這個孩子曾經是她最大的心願——到了後來,這竟然成為她唯一的心願了。”她突然想起蘭蕙信中一些隱約的話題,問道,“她說她為了讓許銀濤回到她的身邊,做了些讓許銀濤生氣的事情,還說你不讚成她的做法……到底是些什麽事情?是你告訴許銀濤的?”

“不,桑檸。”亦軒懇切地望著她,“你知道我不會那樣做。這件事情說起來很覆雜。等過了這段時間,我慢慢向你解釋。桑檸,”亦軒彎腰靠近她,“蘭蕙的住址在哪裏?我們應該打個電話通知她的家裏。”

提到蘭蕙的家裏桑檸更加瀕臨崩潰了:“她家裏只有她一個女兒,一直以為她在北京過得很好。她一直是這麽騙他們的,她一直希望是他們的驕傲……現在突然變成這樣,不知道他們怎麽接受這個事實……”

亦軒向她伸出一只手去,鼓勵地看著她:“你一定要堅強,你的身體還不太好,這樣會再病倒的,何況從遺物的整理到葬禮的安排,都有很多需要你的地方。她家那邊再難開口,也得說是不是?”

桑檸點了點頭,伸手抓住了他的,站了起來。這時,銀濤出現在門口了。桑檸看見他時,他斜靠在墻上,形容枯槁,眼睛裏充溢著絕望的哀愁。他似乎根本沒有看到他們,目光一動不動地落到蘭蕙身上,臉上仍舊帶著那種怯怯的,難以置信的神情。桑檸本想沖上去抓住他狠狠地罵他打他責備他,可是當他出現的那一瞬間,她就決定什麽也不說了。他的靈魂仿佛已經脫離了軀體,渾身上下再無完整之處。

“桑檸,”亦軒的目光警覺地在他們兩個中間往返,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桑檸的肩膀,生怕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暫時離開這裏好嗎?讓他們呆一會兒。我們去看看她的小寶寶,雖然不足月出生,但是她看起來很健康。”

“嗯。”桑檸低聲應著,輕輕地將蘭蕙的手放到她的身旁,然後走向門外。走過銀濤身邊時,她微微停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亦軒拍了拍銀濤的肩膀,門便輕輕在他們身後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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