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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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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平穩地向前行駛,亦軒從反光鏡裏看到桑檸和尼克羅斯在後面玩得十分起勁兒,她低下頭去時,一綹頭發便垂了下來,遮住了半邊臉龐,陽光落到她的頭發上,她頭頂的發絲便閃爍著彩色的光。那縷光線反射進入他的眼睛,他恍惚間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仿佛這樣的一幕不久前剛剛發生過。他甩了甩頭,覺得自己一定是被陽光晃暈了。亦軒下了車電話便響起來了。他便對桑檸說:“你先領著他上去,我馬上上來。”

桑檸點了點頭,便拉著尼克羅斯往電梯口走去。他們剛走進電梯廂,亦軒卻又追了進來,說:“沒想到這麽快就掛了。”桑檸以為是瑷蓁打的,因此也沒有說什麽話,只是拉著尼克羅斯,靜靜地站著。

電梯到了十二層,突然哐當一聲停住了。亦軒和桑檸都猛吃了一驚,桑檸下意識地抱緊了尼克羅斯的腦袋。亦軒和桑檸對望了一眼,默契地都沒說話,卻都明白電梯出了故障。她對亦軒說:“你快打報警電話,別讓尼克羅斯嚇著。小孩子很容易留下心理陰影。”

亦軒點了點頭,低頭和善地對著尼克羅斯笑了笑,便拿下報警電話的話筒。尼克羅斯覺察到了一點異樣,仰頭問桑檸:“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電梯不再上升了?”

“哦,沒什麽。是電梯的電用光了,這位叔叔正在打電話讓人充電。你有電動小汽車嗎,它們的電用完了,車也就停下來了。必須換上新的電池才能開動。”

尼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他們會馬上換上新的電池嗎?”

“當然。”桑檸摸摸他的頭。

尼克又說:“這裏面太悶了,我想出去走走。”

桑檸一把抱住他:“不能出去,叔叔們正在門外工作,出去了就沒辦法工作了。”她想了想,說,“這樣吧,我來教你玩游戲。”

尼克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外面的群人十分著急地盯著電梯的監視器屏幕。屏幕上桑檸和尼克突然蹲在地上玩起陀螺來,尼克裂嘴在笑,很是開心,絲毫沒有驚慌。

大約過了十幾分鐘,電梯門開了。克雷第迫不及待地沖進了電梯廂。尼克看見他,一臉快樂地舉起那個胖胖的陀螺說:“這個很好玩,很神奇!Madeleine說它有十幾種玩法!”

克雷第伸出雙手將他舉了起來,親吻著他的臉:“寶貝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我以為你一定嚇壞了!”

亦軒和桑檸一起走了出來。桑檸正要離開,亦軒突然叫住了她。他沒有笑,但那雙眼睛卻是喜悅的,說:“桑檸,太謝謝你了。”

桑檸伸出手:“光一句謝謝?應該有點實質性的表示吧?”

亦軒也笑了:“也是,為了表示對你的感謝,今天晚上我請你吃飯吧。能賞臉嗎?”

桑檸喜上眉梢:“我不喜歡白做事,但是對白吃飯基本上沒有什麽反對意見的。”

“那五點半在對街盡頭餐廳見?現在我還有一點事情要做。”

桑檸趕緊點頭讓他去,自己也就往樓梯口走。走到樓梯口她突然又停下回轉身來,亦軒還沒有走,他也擡頭看到她,然後沖她一笑。她有些不自然起來,於是也匆匆一笑,便一溜煙兒向樓下跑去。

下了樓,她倒突然不知道往哪裏走。已經快五點了,去哪裏都不是時候。這時一陣涼風撲面吹來,真有些冷颼颼的,她擡頭看了看天空,雲彩的顏色也十分黯淡,不知道是哪裏應該下雨了。她抱著手想:與其在這裏徘徊,倒不如先到餐廳去等。

於是她就散著步往那家餐廳走。散步時又走得很慢,似乎生怕走太快到得太早。盡管這樣,她還是提前到了。這家餐廳是山東人開的,這裏的海鮮遠近聞名。桑檸向來愛吃龍蝦,因此聞著香氣不禁吞了吞口水。服務員把她迎到了樓上,桑檸便坐在靠窗的一個位置。

不管怎麽說這是她和亦軒的第一次約會。她閉著眼睛吸了口氣,想起以前對亦軒那些空洞的想象和揣測來。她曾經想象,他喜歡穿白色的襯衫。也曾想象他喜歡和朋友一起品嘗一杯香氣裊裊的咖啡。她還想象他是不吸煙的。她總覺得他會喜歡水晶蘭和向日葵花……他在她心中就像一幅畫,她一點一點地構描,一點一點地上色,無論多麽虛幻,總會讓她感到快樂。那時的她還不知道,那些愉快的感覺疊加起來,也不及眼前這一瞬間的多。

亦軒正在前去的車上。這段路不長,但是繁華的地段所以微微堵車。他便打開了前面的廣播。自從進了長河集團他時常整天忙得沒有看報讀書的時間,只有在車上那片刻通過廣播方能知曉外面世界的事情。他一邊聽著,一邊也有些心不在焉。肚子有些餓,想必桑檸也等急了。他看了看前面,希望紅燈可以快點變綠。可它卻像是考驗人們的耐性,許久仍是幾點莊嚴的紅。終於變成了綠燈,前面的汽車一輛一輛地開進,亦軒也踩下了油門。這時廣播突然傳來播音員小姐的聲音:“本市郊區的M縣因為暴雨造成公路堵塞,交警隊員正在現場設法疏通……”

那是瑷蓁他們一行人今天前去參加活動的地方。他的眉頭皺了起來:難道,他們都被滯留在那裏了?

桑檸在餐廳繼續等。五點半到了,亦軒人沒來,倒是來了個電話。她興奮地說:“我在二樓靠窗的地方,你一上來就看見我了。”

不料亦軒卻在電話裏說:“對不起桑檸, M縣下了暴雨,我們公司的一些人被困在那邊了。我得馬上去看看。”他的聲音低低的,讓人難以分辨出是慚愧還是焦慮。

桑檸一聽便傻了:“那你一個人能行麽?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亦軒說,“我能處理。欠你的下次補上。真是不好意思。”

桑檸說:“我沒有關系,你要千萬小心。”

亦軒聽了她的話便寬心了。掛了電話後,他開車開得更快了。

桑檸一個人走出了餐廳。外面灰蒙蒙的,烏雲也低低地壓著。以前在南京的時候碰上這種天氣是少不了要在夜裏猛烈地下一場大雨的。在北京卻不然。北京的雨比南京的雪還罕見。今天郊區倒下起了暴雨,想必是老天爺成心放她鴿子。她的心裏像那秋天的荒原上急速的野風吹動成片的荒草。

M縣。離這裏挺遠的,開車最快也要一個半小時。亦軒在路上會碰到什麽樣的惡劣天氣還說不定。M縣?她心裏又一驚。今天早上她在辦公室曾經聽幾個同事在說今天在那邊縣城有個什麽活動,抽取了十來個員工去參加。瑷蓁好像也在列中,還是負責人。這時她心底的謎團方才解開,怪不得這事讓亦軒那麽著急,原來他是擔心瑷蓁的安全。瑷蓁從小到大便總在她前面,長得比她漂亮,學習比她好,手也比她巧。她向來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好,反而總是驕傲地跟同學們炫耀自己是瑷蓁的朋友。

現在她也先一步認識亦軒了。她的心裏怎麽都不是滋味。

一陣風吹來,大樓墻上的巨幅廣告牌被吹得啪啦啦響。桑檸想起自己從小到大老愛做一個重覆的夢,夢裏有兩道巨大的廣告牌,一直延伸到天上去了,仿佛整個天空都是它構成的,幾道燈光反射到上面便成了星星和月亮。這種被人放鴿子的經歷也不是第一次了。不知為何比起上次和桑健雄的約會來,她覺得更加失落。大約是因為那時她才十一歲的緣故,人越是單純的時候越不容易被煩惱困擾。

不想起這事還好,越想她越增添了一分淒涼之感。她關掉了手機,越來感到孤單的時候她越喜歡獨處。但心裏又擔心萬一亦軒,或者瑷蓁在緊急情況下會找她,於是關了不到一會兒她又打開了。

她一個人又悶,又不想回家。她想到了蘭蕙。蘭蕙已經在許氏工作了一個星期,和許銀濤不久前正式確立了戀愛關系,現在一門心思很甜美,自然顧不上桑檸。電話那頭她正和許銀濤在旋轉餐廳晚餐,桑檸聽她的聲音都不像她平日的大嗓門,而是細聲細語像工筆畫裏的小姐模樣,聽得她都有些郁悶。不管怎樣,她那麽開心總是件好事。於是掛了電話後她便上了公交車。天氣不好,不如去看看媽媽吧!她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去她那裏了。

剛剛下車,她突然又接到亦軒的電話:“桑檸,這邊還下著大雨。其他人我都找到了,他們全部被困在了車裏,都沒有吃飯。可是見不著瑷蓁,他們說活動一結束她便一個人走了說要去什麽地方。也沒有人知道得清楚,打她手機又沒有信號。你知道她在這邊有什麽親戚朋友麽?能想的都想出來我們趕緊找找。這種天氣,她一個人落單實在是很危險!”

桑檸也知道很危險。瑷蓁是沒有朋友的,看朋友這種事情比這暴雨還要罕見。但是,她一個人去了哪裏?她努力地想。突然,一個影像跳入她的腦海。

“我想到了,她可能是去看帷源去了。帷源的墓碑在那邊的陵園。”

亦軒聽到她想到了一點線索,便欣慰地說:“太好了。我們這就去找她。你就別擔心了。”

說罷他便掛了電話。桑檸聽到電話嘟嘟地響聲,便也合上了扔進手提包裏。

瑷蓁。帷源。亦軒。她閉上眼睛,猛吸一口氣,他們的臉在眼前交替出現。

亦軒那邊,天陰沈得可怕,雨正嘩啦嘩啦地下著,密不透風一樣,好像全天下都是雨。亦軒來的時候雖然找了把傘,但全身還是很快就濕透了,襯衣濕漉漉地貼在後背上,現出了肌肉的紋線。其他人先前已經又擔憂又寒冷地等了一兩個小時,誰也沒有心情跟他再出去。有人借了他一件厚實的雨衣,他便一個人去了墓園。

他慢慢地走進墓地。整個天空下都是慘淡的漆黑,只有這墓園裏反而有一線模糊的燈光。那燈光黃慘慘的,照耀著無數個林立的墓碑,晶瑩的雨珠在空中飄飛。亦軒雖然不相信鬼神,在這樣風雨交加的晚上來到墓地,他卻有些擔憂驚擾了無數魂靈的安眠。他的手在雨衣裏握在一起,有點瑟瑟發抖。太冷了。風一陣比一陣寒涼,雨更是冷冰冰的,他的背脊上寒意一股股直往外冒。

多少人曾經在這土地上哭笑奔跑,然後又在此靜靜地長眠。他感嘆道。雖然離縣城不遠,這裏卻沒有車聲人響,只有風雨交疊的呼嘯和屬於死亡和悼念的寂寥。他踩著那一灘灘從高的臺階流下來的積水,往上面走去,目光在墓地裏搜尋。

走了幾步他便看到了一個人影。那個人身材瘦瘦高高的,頭上包著一根黑色的絲巾,影子被遠處的路燈拉得很長很長。他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燈光下雨珠在她的身旁瘋狂地跳舞,她看起來像一只瘦弱而單薄的黑蝴蝶。

郁帷源和自己同年卻英年早逝。

亦軒有一種痛徹心扉之感。

他還知道,這是一個空墓。帷源的骨灰盒,早在那次已經沈入大海了。那是一個怎樣的男孩子,他就像一把火那樣熊熊燃燒著青春和智慧的光芒,熱烈而短促。亦軒在心底對他卻是又尊敬又羨慕的。他的有生之年都按自己想要的方式在生活,瀟灑而自由。這,正是他孜孜以求卻始終不得的。

他本來是打算找到她後馬上帶她回去的。但他卻沒有這樣做。而是在她身後靜默地站著。整個墓園都充滿了悼亡的氣息,墓碑之間堆著幾束被雨水沖刷得七零八落的白菊花瓣。

他們曾經那樣深刻地愛著對方。生離死別所言說的只是肉身,陰陽永隔隔絕不了磅礴的愛情。

他這樣想著。突然,那女孩轉過身來向他走來。路燈照著她的臉,她的頭發淩亂地搭在額頭,但令他吃驚的是,這竟然不是瑷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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