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2章 宴席

關燈
十月初九, 大吉,宜納財。

一大早,鄭家上下就忙活開了,尤以要去衙門的二爺鄭平安最為突出, 上躥下跳, 嚷嚷著必要吃一頓好的才走。

“今夜你們待客吃好的, 我卻苦哈哈在外頭巡街,勢必趕不上開席。如今再這麽空落落走, 像話嗎?”

昨兒晚上他巴巴兒趕回來, 卻連個菜底子都沒撈著,十分郁悶。

正經晚飯是趙大廚做的蘑菇雞丁兒包子, 難吃嗎?

那肯定不難吃。

最新鮮水嫩的大朵蘑菇剁碎, 混著肥嫩的雞丁做肉餡兒, 中間再加一點鮮筍,一篷官中細鹽, 又鮮又脆,汁水豐沛。

面皮兒也是今年的新麥做的, 麥香濃郁,蓬松柔軟, 蒸熟後隱約可見汁水從縫隙中透出。

皮兒薄,餡兒大, 算不得多麽美麗, 但一貫附和鄭家人“大,肉多,香甜”的要求。

若在往日, 少不得落個光盤。

可昨兒……試過菜之後, 總覺得差點勁兒。

對, 就是少了股鮮活勁兒。

有壽和有福跟著雙眼放光,“二叔,我們帶你去!”

順便蹭一頓好的!

鄭義覺得丟人。

什麽叫蹭!

自家廚子養不起你們了嗎?

不過話說回來,那小姑娘帶了那麽老些東西,會不會自己做著吃?

不得了,只這麽一想,腦子裏就跟放出來幾匹野馬似的,轟隆隆跑開了。

叔侄三人到底沒去成。

因為實在太不像話。

以至於鄭平安出門時,整個人都跟霜打茄子似的,蔫嗒嗒。

唉,以前就圖日日能往返跑馬,這才去鎮上做衙役,如今看來好端端的二世祖不當,去什麽地方衙門啊!

沒勁!

師雁行不知那邊的官司,照例起了個大早。

一睜眼,發現江茴早在外頭坐著了。

她緊張。

倒是魚陣還是睡得一副小豬崽子樣兒,臉蛋紅撲撲的,腮幫子肉都擠在枕頭上。

養了這些日子,小東西吹氣似的長起來,皮光肉滑,如今任誰一看,都是正經好人家的崽崽。

師雁行笑著捏捏腮幫子,細膩柔軟,宛若膏脂。

小姑娘還沒醒,只菜青蟲似的蠕動幾下,整個人蜷縮起來,半張臉都埋到被子裏,只剩一撮毛留在外頭。

抗議般發出一聲奶呼呼的“哼~”。

昨天跟鄭義商議了一回,又試了菜之後,終於定下來菜譜:

蔥燒海參,紅燜鮑魚,八珍鴨,燒乳鴿,鹵肉,魚頭豆腐湯,火腿鮮筍湯,涼拌腐竹,雜和菜,是為九個正菜。

大祿朝上下極其推崇“九”,認為比一切六啊八的雙數都吉利,但凡誰家擺出九個菜,那絕對是本年度最重視的盛會之一。

還是以肉菜為主,但做法不同,且都很精致,整體風格陡然一變懿驊。

紅燒魚換成了更清爽的魚頭豆腐湯,後面也加了兩個純素涼菜,看著冷熱交替、葷素搭配,就很合適了。

另有酸菜蛋餃和酸辣土豆粉做過渡,亦菜亦主食。

之後是兩樣面點,還有幹濕果碟若幹,都不算在裏面。

正菜中鹵肉、火腿鮮筍湯、涼拌腐竹,外加酸菜蛋餃和酸辣土豆粉是師雁行做,其餘的都交給原來的趙師傅。

師雁行又幫著配了一回需要用的杯盤碗碟,不求一味精致,但求風格合適。

至於具體上菜順序和排列方式,那都不歸她管。

畢竟鄭義也是做慣場面的,自然心中有數。

其實師雁行還有更好的方案,但一來沒必要頭回就這麽鋒芒畢露,二來她這副身體畢竟還太小了,體力和精力都不夠,江茴又實在不是個合格的廚房幫手。

若臨時去找鄭家的人打下手,沒經過磨合,反而不如江茴。

早飯一過,師雁行正跟江茴說事,有福、有壽就跑來找魚陣玩。

小孩子們的友誼總是迅速而熱烈,才昨兒那麽小會兒,就親熱得不得了。

原本江茴還擔心稍後師雁行主廚,自己幫忙,剩下個魚陣怎麽辦。

現在倒好了,玩兒去吧!

有壽帶了個漂亮的陀螺,木頭做的,上下打磨得十分光滑,外面施以彩繪螺紋,塗了亮晶晶的清漆。

用小牛皮鞭用力一抽,那陀螺就跟活了似的,在地上滴流亂轉,炸開一圈又一圈絢爛的色帶。

魚陣看得目瞪口呆,又很是欽佩地望著有壽,“膩害!”

有壽得意地摸了摸鼻子,又有點不好意思。

他彎腰撿起陀螺,猶豫了下,一咬牙,故作大方的塞過來,“給你玩吧!”

魚陣不好意思拿,可眼睛不聽使喚,就跟長在上面了似的。

多漂亮呀,那漆面多麽平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她好喜歡,可是沒有什麽能回贈的。

娘說了,不好憑白要人東西的。

有壽畢竟是長在鄭家的小少爺,頭回送東西送不出去,還有點著急。

小夥子又往魚陣手裏塞了把,越發顯得慷慨了,“你是妹妹嘛!”

魚陣眨了眨眼,縮著手看有福,“那是妹妹。”

意思是那才是你妹妹。

有壽:“……”

他急得直撓頭,突然靈光一閃,“那你喊我聲哥不就成了?”

有福正喊乳母把自己的小木馬拖過來,聞言大喜,“哥,那要是魚仔是你妹妹,她不也就是我妹妹?”

魚陣小小聲說:“是魚陣!”

才不是魚仔。

有壽點頭,“嗯吶!”

有福越發高興,蘋果臉兒上都放了光。

“那妹妹是我妹妹,姐姐不也就是我姐姐?”

有壽和魚陣被她繞得有點懵。

啥姐姐妹妹的?

然而有福已經自己理順了,並且越想越覺得行。

小姑娘炮彈似的沖到門口,沖裏面正低頭商議事兒的師雁行和江茴動情地喊了一聲,“姐姐!”

師雁行:“……”

這怎麽個情況?

弄明白原委之後,江茴笑得不行。

真是小孩子啊,這般直白可愛。

師雁行也有點啼笑皆非,看著滿臉都寫著“我們就是異父異母親姊妹”的有福,不知該說什麽好。

魚陣罕見地緊張起來,死死拉著師雁行的手指頭,奶腔都果斷了,“介介!”

這是我姐!

師雁行噗嗤笑出聲,摸摸她腦瓜上的兩個小辮子,又順著她不受控制的視線,看到了有壽手裏抓著的陀螺。

“喜歡?”師雁行低聲問。

魚陣小臉紅紅,點了點頭,又很不好意思地搖頭,“不要……”

有壽大聲道:“姐,我想給妹妹玩,你讓她拿著嘛!”

師雁行:“……”

你這聲姐喊得也挺幹脆。

有壽覺得沒毛病。

他頭回覺得自己的笨蛋妹妹腦瓜子這麽靈光。

家中長輩不都說麽,出去了嘴要甜,年輕姑娘喊姐姐,年紀大的喊姨姨,準沒錯兒!

江茴笑道:“這陀螺這樣精巧,小少爺自己留著玩吧。”

有壽有點一根筋,說白了就是軸,若說一開始真有點不舍得,到了這會兒,所有人都不要,他就非得送出去不可。

小夥子一只手抓著陀螺遞出去,另一只手學自家祖父的樣兒叉腰,揚起圓嘟嘟的下巴,努力克制著眼睛不往陀螺上瞅,很是氣派地說:

“我是男子漢了嘛!早就不玩這個了!”

師雁行和江茴都笑得不行。

好麽,六歲的男子漢。

小朋友嘛,交換禮物也是常事,況且一個非要送,一個又喜歡,若執意不收,反倒弄僵了。

師雁行想了一回,蹲下來,跟魚陣平視。

“告訴姐姐,喜歡陀螺嗎?”

魚陣抿了抿嘴,又看了那五彩斑斕的陀螺一眼,點了點頭。

“對,喜歡就是喜歡,要誠實地告訴姐姐。”師雁行趁機給小姑娘增強自信心,鼓勵她勇於表達,又說,“人家把喜歡的東西送給你,那你是不是要回贈點什麽?”

魚陣皺巴著臉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摸上荷包,滿面肉痛。

她只有這個寶貝。

可是,可是是姐姐做的!

不舍得!

師雁行笑笑,“如果想交換,回去姐姐給你做個更好的。如果不想,就不換。”

交朋友換禮物是很重要,但小孩子本身的意願更重要,她不想強迫。

魚陣即將面臨迄今為止人生中最艱難的取舍。

小姑娘憋了半天,終究下定決心,小手伸進荷包裏,從裏面捧出來一只漂亮的雞毛毽,憐愛地摸著上面鮮艷的尾羽。

“這,這是介介給魚陣……我們一起玩。”

三個小的玩得熱火朝天,後頭一群丫頭婆子跟著,倒不必擔心出什麽事,師雁行和江茴便將精力重新投入晚宴的準備上。

晚宴大約傍晚六點就開始了,差不多午飯結束後不多久,大廚房就熱鬧起來。

一群人都拿眼睛偷覷正中央紮圍裙的大師傅,時不時交換個眼神,氣氛詭異。

鄭家的供奉趙大廚一早就聽說昨兒有個小姑娘來試菜,還是家主親自帶過來的,心裏難免不服氣。

今兒一大早過來,見廚房眾人眼神都不對了,有幾個還竊竊私語,活像自己過了今天沒明日似的。

這會兒見師雁行和江茴進來,一個小,一個弱,越發不忿。

瞧著跟打秋風的窮親戚似的,怎麽就能做正菜了?

他心裏不大能揣得住事兒,自然而然的,面上就帶出些來。

到底是搶了人家的“生意”,江茴擔心那趙大廚對師雁行不利,進來時特意擋在她前面。

師雁行又是感動又是好笑,“倒也不必這樣如臨大敵。”

江茴又看了眼趙大廚一眼,“萬一……”

瞧瞧那胳膊,都快趕得上她們大腿粗了。

萬一遇到小心眼兒的,別說動手了,就是隨手推一把,也夠她們受的。

師雁行道:“應該不會。”

能在鄭家做這麽多年,且不論趙大廚廚藝如何,眼力見肯定能過得去,曉得利害得失。

若今天的宴席上真出了什麽簍子,鄭家會怎樣他們不知道,但趙大廚自己一定沒有好下場。

果然,那趙大廚雖不待見她們,自始至終卻也沒刁難。

中間師雁行需要什麽材料時,說一聲,馬上就有人送過來。

兩邊涇渭分明,互不幹擾,中間一番忙活自不必說。倒是後頭做土豆粉和酸菜蛋餃時,因氣味突出,趙大廚忍不住伸長了脖子多看了兩眼。

師雁行覺察到他的視線,也沒遮掩:反正訣竅是看不破的,反而還大大方方沖他笑了笑。

趙大廚一怔,有點不自在,忙扭過臉去忙活自己的了。

前頭吃席,後廚卻也不敢即刻就散了,就是怕前頭再叫。

早有管事的單獨設了兩桌,分別請趙大廚、師雁行等幾位今天的功臣享用。

趙大廚今天沒給人找不痛快,師雁行也承情。

不然以他在鄭家的地位,就算不刁難,但凡流露出來一絲一點,也夠讓師雁行喝一壺。

設身處地的想,若師雁行自己在東家家裏做了這許多年,突然有一天,外頭來了個毛頭小子跟自己打擂臺,她也高興不起來。

思及此處,師雁行倒了杯茶,來到趙大廚跟前。

“都是大官人錯愛,才叫我今天有幸來這裏走一遭,明兒就去了,也算見識一回……今天有賴您照顧,就以茶代酒,我先幹為敬。”

正經散席之前,廚子們是不能沾酒的,怕拿不穩刀。

趙大廚心裏本存著口氣,可此時見她說得這樣誠懇,話裏話外都沒有跟自己搶營生的意思,也覺得跟個小丫頭置氣沒意思。

他也擎起茶杯,“都是給東家效力,沒有照顧不照顧的話。”

說罷,也幹了。

旁邊江茴跟著松了口氣,又有點替師雁行委屈。

分明是主家主動邀請她們來做菜,這會兒卻要師雁行低頭……

師雁行看出江茴的想法,心頭一暖,桌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沒事。”

委屈嗎?倒也不至於。

前世她自己摸爬滾打,比這個慘烈十倍的事多著呢。

多個朋友總比多個敵人好,以後她註定繞不開五公縣,鄭家固然要交好,但畢竟不是這一行裏的人。

貓有貓道,鼠有鼠道,真遇到事兒了,可能遠不如趙大廚這個老油子來的好使。

兩位掌勺主動破冰,下頭的人才敢放開了說笑,一時氣氛融洽。

個別本想等著看趙大廚熱鬧的人一瞧,這位師姑娘竟只來今兒一天,這麽說,趙大廚還倒不了?

有幾個心裏就打了個咯噔,後悔早起沒給趙大廚好臉色,猶豫再三,又端著杯子上來說奉承話。

趙大廚冷哼一聲,也不搭理。

跟紅頂白,落井下石,世態炎涼不過如此。

只他們忒急,嘴臉也忒難看了些!

白活這把年紀,為人處世還不如個丫頭片子。

他且瞧不上呢!

兩廂一對比,趙大廚忽然就覺得師雁行也不那麽不順眼了。

既然接了人家的臺階下,他也不擰著,問師雁行,“你師父是誰?”

那什麽腐竹的,著實沒見過。

倒是酸菜,似乎曾從東北的幾個老夥計那兒聽到過。

瞧這丫頭的刀工手法,規整有序,簡直比自己這操刀幾十年的老手還幹練,絕不是沒有師承的。

師雁行心道,這可叫我怎麽說呢?

“本是家傳的一點皮毛,後來……如今還是自己瞎琢磨。”

趙大廚微怔,也不知腦補了些什麽,竟有些唏噓,點點頭,沒做聲。

罷了,他也不是那等真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夯貨,若真是祖師爺賞飯吃,何苦大半輩子都闖不出縣城去?

東家如今還用他,大半是念舊情,他得明白。

就算沒有這個小丫頭,大約也會有旁人……

想到這裏,趙大廚忍不住又瞟了師雁行一眼,尤其是還帶著奶膘的臉,仍覺得有些荒謬。

誰能想到,自己活了半輩子了,竟會被個小丫頭壓制住。

以前他總聽人說,有的人天生就是老天爺賞飯吃,他還樂顛顛想著,可能自己就是吧。

可如今看來,是個屁!

他是求飯吃。

什麽時候老天爺高興了,甩臉子丟一碗飯,保證這輩子餓不死。

可這丫頭呢?

那是老天爺捧著飯碗,追在後面喊,“來,吃一口,再吃一口……”

思及此處,趙大廚滿腹心酸地灌了一杯茶,酸溜溜地想,她肯定可撐了吧?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後面眾人心思各異,前頭宴席卻氣氛正酣。

四位貴客來之前就早聽聞鄭義的大名,說老實話,對這頓飯也實在沒報太大希望。

區區一座小縣城罷了,能有什麽好東西?

落座之後,打眼一看,倒還湊合,只那什麽鹵肉,實在有些滋味,忍不住多用幾塊。

乳鴿也還不錯,醬汁濃厚,色澤紅艷,肥嫩嫩幾只切開來,截面內立刻滲出透亮的油脂。一口下去,肉質肥厚,香氣濃郁,下酒吃正好。

奈何後頭用的葷腥多了,難免膩味,不曾想那兩個涼菜都頗清新。

便是趁熱來一碗雪白的魚頭豆腐湯,嘬一口軟嫩細化的豆腐,滿口香甜,又夾魚臉頰子肉吃。

都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可熱菜燉湯裏的豆腐,不趁熱怎能吃出十二分美味?

略吹一吹,待表層熱氣散盡,便要急不可耐地放入口中,牙齒微微用力,破開表皮,露出內部仍滾燙的心來。

魚湯中加了胡椒碎,乍一嘗,無甚特別滋味,可伴著熱湯熱豆腐下肚,一股含蓄又磅礴的熱量便慢慢游走全身,將這時節晚間的寒意化作層層薄汗逼退了似的。

“嘶~呼呼~”

更有一個酸菜蛋餃最妙,大約是蔬菜擰出汁子來和面,碧瑩瑩面皮似清風一縷,瞬間沖淡了滿桌油膩。

底下是圓溜溜一個蛋皮,間或撒著黑芝麻和脆嫩蔥花,色彩艷麗可愛。

筷子插下去,蛋皮底部一點面糊結成的鍋巴狀膜“哢嚓嚓”碎裂,頗有幾分趣味。

相較水餃,蒸餃更利落精致,黃的蛋底、翠的面皮落在紅色箸頭上,嬌嫩嫩一點、脆生生一汪,像極了盛夏草地上怒放的小花,生機勃勃。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腹中越發空空起來,這點面食尤為可貴。

一口下去,“卟唧”,竟在唇齒間濺出熱辣辣一汪汁水,非葷非素,好酸爽滋味!

“這個有趣!”

一個穿月白長袍的客人頓覺口中津液四溢,三口兩口咽下去,指著那盤蛋餃笑道。

今兒這頓已吃了不少肉,可說也奇怪,這蛋餃裏的肉,竟好似比別處清新許多,叫人吃了還想。

見他這般說,眾人紛紛舉箸,不多時,一大盤蛋餃竟被分食幹凈。

蛋餃用完,各人面前又多了個厚陶盅子,瞧著粗笨笨的,可混在這一堆精致器皿中,反而有種返璞歸真的意思。

才一開蓋子,混著酸辣的薄薄刺激性香味就擠了出來,小鉤子似的,往眾人鼻腔裏蹭了下。

“這叫水晶粉兒。”上菜的小廝介紹道,“專給諸位貴客潤腸解膩用的。”

水晶粉兒?

這名兒倒是雅致。

頭一個吃完酸菜蛋餃的客人來了興致,垂眸一瞧,果見那盅子裏安安靜靜窩著一團水潤潤亮晶晶的透明粗粉。

當空熱騰騰一篷水霧,內中油汪汪一澗熱湯,湯汁表層零星散布著幾點紅艷艷辣油,間或綴著幾片脆嫩芫荽,竟有十二分動人顏色。

盅子旁邊另有兩個嬰孩拳頭大小的碟子,分別裝著香醋和辣油,食客嘗了味道鹹淡後,可以再根據個人需求添加。

那人賞了一回,難得興致高昂,便對鄭義笑道:“不曾想鄭老也有這般雅興,妙,甚妙。”

連同方才的蛋餃,這才是讀書人吃的東西嘛!

多麽精巧,多麽體面!

“不敢不敢,雕蟲小技而已……”

鄭義見狀,笑著謙虛一回,偷偷和長子對視一眼,都有些欣喜。

這蛋餃和土豆粉之前他們是嘗過的,自然知道好吃,卻沒料到效果這樣出色。

相較之下,鹵肉雖好,到底有些落了俗套,竟不如這兩樣小物出奇制勝了。

眾人相互謙讓一番,竟有一人詩興大發,現場吟詩一首,什麽“瓊脂”“玉蕊”的,鄭義帶頭猛拍巴掌。

鄭如意就看他:

爹,您老聽得懂?

鄭義坦然:

聽不懂。

聽不懂就對了!

讀書人的學問,是咱們能聽得懂的麽?

眾人正熱鬧,倒是席間一位一直沈默的先生率先舉箸,挑起一縷土豆粉吃了起來。

嗯。

嗯?

嗯!

入口細滑,略有嚼勁,混著湯汁一並吸食入腹,難得竟頗有滋味。

再狠加一點辣子油,微燙的水晶粉伴著湯汁同食,整個人都跟著火辣辣起來……

雅致嗎?

水晶粉濕滑,其實不大好夾取,又容易濺到衣襟上。

但……頗有野趣。

“前頭遞過話來,”師雁行等人正慢慢吃喝,忽然外頭跑進來一個小廝,氣喘籲籲道,“今兒這席面置辦得好,有賞!”

眾人一聽,懸了幾日的心瞬間放下,饒是趙大廚也禁不住露了笑模樣。

卻見那小廝說完,並不急著走,又問:“不知做蛋餃和水晶粉的師姑娘可在?”

話音剛落,幾十雙眼睛就都刷刷往這邊望來,中間還夾雜著幾個,偷偷看向趙大廚。

師雁行起身,“在。”

那小廝忙笑道:“姑娘,前頭幾位老爺們都誇那兩樣心思奇巧,口味又好,問是哪位大廚做的,想見一見呢。”

這話一說,眾人越發去看趙大廚了。

世風如此,偶爾哪位客人覺得哪道菜好了,也會一時興起叫廚子去前頭,或是誇獎,或是打賞,總少不了好處。

但以往這好事都只落在趙大廚身上,如今……

說一點兒不尷尬,那是假話,被眾人這般註視著,其中不乏幸災樂禍,趙大廚隱隱覺得面上做燒。

但凡方才師雁行表現得倨傲些,輕浮些,保不齊他就惱羞成怒了。

可偏偏人家年紀雖小,世事極為通達,一早就表明姿態,倒叫他不好發作。

趙大廚緩緩吸了口氣,突然倔勁兒上來。

你們不是想看我熱鬧嗎?

我偏不叫你們看!

左右剛才已是那般,何不好人做到底,賺出個大度體面的好名聲來,回頭傳出去,也叫東家高看一眼。

拿定了主意,趙大廚竟對師雁行笑了下,“去吧,是好事呢。”

別說眾人,就是師雁行都有些意外。

江茴暗道僥幸。

不,也不是僥幸,而是那丫頭時時處處都考慮得太周到,每每可能有危機時,她總能先一步化解了。

當初大碗菜街頭競爭時,如今鄭家的後廚暗鬥也是……

卻說師雁行隨那小廝去了前頭,果然見鄭義父子正陪著著四個穿長衫的男子吃席,角落幾個大花囊內滿插金菊,都開得轟轟烈烈。

長衫,文生巾,讀書人?

師雁行暗自想著,鄭義竟跟讀書人有往來?難怪這樣慎重。

見她過來,鄭義便道:“來了。”

那四人紛紛回頭,一看之下,吃了一驚。

“這樣小?!”

方才問及哪位廚子做的,鄭義說是外頭請的,不知怎麽又聽聞是個女廚子,眾人越發起了興致,說要叫來看一看。

可如今一瞧,竟只是個半大孩子,那點兒若有似無的旖旎心思只得落空。

鄭義帶頭誇了幾句,師雁行一一作答,不卑不亢,又暗搓搓奉承幾句,那幾人嘴上不說,心中卻十分受用。

最開始吃蛋餃那人笑道:“這小娘子倒是口齒清楚,鄭老可不要吝嗇打賞才好。”

鄭義自然說好。

這些人不過把師雁行當個廚子,言辭間貌似推崇,實則高高在上。

類似的態度師雁行前世今生都見過許多,並不以為意。

服務行業嘛,就是這樣,習慣了就好。

卻不想她正左耳進右耳出時,忽聽有人問了句,“你念過書?”

師雁行下意識擡頭望去,見是進門時一直沒說話的那位,約麽四五十歲年紀,雙目有光,容顏清瘦,留三苒美須,安安靜靜坐在那裏好似一桿修竹,赫然就是最典型文人的形象。

只是這麽看著,就跟旁邊嬉皮笑臉三位高下立判。

師雁行瞬間多了幾分尊重,“家慈曾略略教導過,倒不敢說讀書……”

眾人都哦了聲,顯然有些驚訝。

竟是讀書人家的小娘子?

既如此,又怎的淪落至此,操這等營生?

一開始說話那人打量師雁行幾眼,搖頭嘆息,“可惜了。”

頓了頓又道:“是個女子,倒也罷了。”

師雁行微微一笑,沒說話。

她能猜到對方的意思。

可惜,無非是讀書人家的後代淪落至此,自然可惜。

倒也罷了,便是女人即便讀書也不能科舉做官,這麽一想,好像也沒什麽要緊的了。

誰知那修竹一般的文士卻不以為然。

“男子也好,女子也罷,讀書總沒壞處,何來可惜,又何來也罷?”

師雁行一楞,一擡眼,就見對方正看著自己,很認真地說:“既讀過書,日後也不可荒廢。”

此言一出,他那三個同伴俱都笑起來。

“看看,你又瘋了!”

“老裴啊老裴,哈哈!”

“遠山兄,你這四處勸人向學的老毛病也該改一改……”

鄭義和鄭如意爺倆面面相覷。

早就聽說這位裴先生性格古怪,今晚一見,也實在孤僻。

卻不曾想跟個小姑娘大談求學之道……真叫人不知說什麽好。

裴遠山充耳不聞,只定定地看著師雁行,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也不知怎的,師雁行突然有些感動,好像在這全然陌生的世界中,格格不入的並非自己一人。

她鄭重行了一禮,空前認真地回答說:“是,家慈以前也說過,讀書使人明理。我雖不大出門,可偶然看幾行書,也覺心裏頭明白了些似的,可見是有用的。”

裴遠山一聽,板了一晚上的臉上竟顯出一絲笑意。

他欣然撫須,十分欣慰地感慨道:“你竟是個難得的明白人,能說出這番話,可見已得讀書真味,比許多世人都強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