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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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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章 番外

1

雪茫茫催天亮,寅時一刻,內廷的太監就走動起來。清輝殿的宮娥們候在宮檐下,等待殿內的傳喚。

淳聖帝夜裏甚少要人伺候,內殿放下垂簾就是禁區。這位大靖至高無上的君王,在登基以後愈發讓人捉摸不透,有時撐首聽政都能睡著。但是他即便閉著眼,也是王座上的絕對權威,任何決策都逃不過他的嗅覺。對於新上堂參政的朝臣們而言,淳聖帝閉眼假寐的時候他們才敢喘氣。

新來的小宮娥格外緊張,端著銅盆的手一直在顫抖。她聽過淳聖帝沈澤川的傳聞,皇帝最兇惡的不是他的容貌,而是在他背後,時刻都盤踞著離北的頭狼。

“二爺不喜人吵,”嬤嬤附耳低語,“一會兒門開了,手腳麻利,動作放輕點。”

小宮娥點著頭,細聲應了。

院裏的琉璃瓦都覆了雪,梅枝斜倚著窗面,看起來很突兀。據說是二爺自個兒修的,皇上日日都要欣賞,所以即便它擋了路,也沒人敢有異議。

眼看各處的燈籠都挑起來了,小宮娥掌心冒汗,正忐忑時,忽聽檐上傳來“噠噠”的腳步聲,緊接著雪屑飛落,灑了路過的宮人一身。

女孩兒們紛紛“哎呀”一聲,嬌嗔起來。幾個小太監仰著頭,朝上邊輕聲喊:”桃子爺爺,皇上和二爺還沒醒哪!”

丁桃衣袍翻飛,穩穩地落在雪地上。他夾著小本子,跟小宮娥擦肩而過,順手摘了人家的腰牌。小宮娥“啊”一聲,差點端不穩銅盆,待看清丁桃,頓時羞紅了臉。

丁桃一邊倒著走,一邊把她的腰牌拿在手上端詳。他說: “新蕊……噢,新來的姐姐?”他湊近些看字,“年紀這麽小,原來是新來的妹妹。”

嬤嬤輕跺腳,小聲喊:“桃兒,別鬧,快還給人家姑娘!”

“瞧一瞧嘛,“丁桃朝小宮娥露齒一笑,大方地說,“我的腰牌,也給你——咦?”

丁桃摸到腰間的手落了空,他神色微變,還沒來得及轉身,後腦勺就磕了個響。

骨津墻似的堵在J桃後邊,把他的腰牌拿在兩指間,對著J桃轉過來的腦門就一頓敲,訓道:”還給人家。”

丁桃挨了打才老實,他齜牙咧嘴地把腰牌還了, 還想對骨津說點什麽, 他還沒開口,骨津就作勢要繼續敲他,嚇得他仰身避閃。

“別打啦津哥,”丁桃機靈得很,“我來孝敬你的!”

“乖兒子,”骨津把丁桃的腰牌翻過來,“你是不是又跟世子出去打架了?”

丁桃心虛地眼神直飄,說:“沒呢,成峰先生要世子背書,世子不敢出門。”

骨津豎起丁桃的腰牌,拇指沿著腰牌內側的劃痕摸了一遍,面無表情。

丁桃背上冒汗,怕給蕭洵惹麻煩,只能強撐著嘴硬:“那是我不當心劃的。”

“個沒長,膽子倒肥了。”側旁的門驟然打開,蕭馳野罩著寬袍,正摸著後頸。他被吵醒,神情有些不耐煩,說:“就地埋了。”

骨津提起丁桃後領,丁桃不敢掙紮, 只能伸頸朝裏喊:“主——子!”

蕭馳野擡指,丁桃當即收聲。丁桃鼓著腮幫子,被骨津用雪灌滿了脖子,在院裏凍得跳蹦子。

嬤嬤上前,蕭馳野沒讓。他微偏過的脖頸上有齒痕,餘紅都沒消,只用手指隨便蓋著,不在乎讓別人瞧見。

狼王的個頭委實高,小宮娥不敢擡頭看,在蕭馳野的陰影下渾身顫個不停,牙齒都在打架。

傳說這位離北狼王能徒手掐死幾個邊沙壯漢,還能夜奔幾十裏不露疲色。宮娥以前覺得傳說都是唬人的,可是蕭馳野實在太高了,宮娥壯著膽子偷瞄的目光只敢停在蕭馳野胸口。

健碩!寬闊!

這一拳揮出去,不死也要半條命。

蕭馳野看院裏還在下雪,天空霧蒙,便對嬤嬤說: “再等兩刻來敲門。”

垂簾遮光,內供的炭盆還有餘熱。沈澤川伏在枕頭上,濕汗沒散,被褥都狼藉一片。他瞇著眼,聽見外邊的談話聲,鬧脾氣似的,伸指把枕頭給推到氍毹上去了。

“喊費盛,”沈澤川合上眼,喑啞地說,“一 個時辰後我見他。”

他的脖頸比蕭馳野更可憐,後頸的齒痕一個圈一個。因為太熱了,所以被子只搭了一半,露出的腰窩泛紅,再往下還有齒痕。

蕭馳野要咬他,還要含他,讓他那點疼痛都成了暧昧的低喘。

冬日晝短夜長,蘭舟含口冷酒,就能化在蕭馳野的懷抱裏。他那樣畏冷,在津液交纏時深陷蕭馳野的臂彎,像是在避寒,露出的引誘都是無辜的。

蕭馳野俯身,輕捏住了沈澤川的耳垂。他的寬袍很大,再罩住一個沈澤川輕而易舉。

沈澤川頸間還有汗,淌過齒痕有刺刺的感覺。他伸長手指,沿著蕭馳野的手背,蓋在蕭馳野的手腕。

“潮,“沈澤川的含情眼瞟向蕭馳野,他緩慢地拉長聲音,“流出來了。”

那聲音裏還殘存著顫抖,像是沈澤川探出的指尖,輕輕滑動在蕭馳野的胸膛上,一本正經地在跟他耳語。

蕭馳野反握住沈澤川,在愉悅地悶笑聲中,用鼻尖順著沈澤川的脖頸危險地巡查,最終道:“嗯——是我的味道。”

費盛歸都敘職,一早就到了。卯時開宮門,他到清輝殿的偏廳等候傳喚。卯時三刻,骨津來叫人。

雪還沒停,費盛出門時又摸了摸領口的扣,小聲問骨津:“看著還行?

骨津看了眼費盛的靴,道:“這靴子過年以後給我們離北也賣一批,晨陽說不凍腳。”

“這是樊州的靴子,你得問霍淩雲。”費盛說到這裏,想賣骨津個人情,便擡手拍了拍骨津的肩膀,“罷了,你問他,他幾百年以後才回信,我替你傳個話,保準兒給兄弟們安排上。”

骨津知道費盛的脾性,道:“端州缺什麽貨?你們富庶寶地,我們窮鄉僻壤未必給得起價格。”

“你看你,怪沒意思的,開口閉口都是錢,生分了啊。”費盛收回手,估量一下,“明年洛山馬場的戰馬,價格再跟我們談談。”

骨津嘆口氣,掀起簾,示意費盛進去。費盛對骨津打了個眼色,暗示這事一會兒別忘了。

費盛跨進去,撩起官袍,動作利落地跪下去,大聲說: “臣費盛,參見皇上!”

“架勢擺得挺足,“蕭馳野架著腿,捏著冊話本看,隨口說,“一嗓子喊得你主子藥都要嗆出來了。”

費盛放低聲音,趕緊說:“給二爺請安!‘

沈澤川藥喝一半,說:”起來坐。”

費盛叩謝,起身落座。

“今年中博雪大,猶敬前幾日巡查,只有樊燈兩州有民舍坍塌的情況。”沈澤川擱下藥碗,“你提前知會其餘五州加固民舍,這事兒怎麽不報?”

年年下雪都容易死人,民舍搭建不歸衙門審查範疇,尤其是貧窮人家,搭個茅草屋也算家舍,這種屋子經不住大雪狂風。

費盛心裏樂開花了,心道還是餘小再上道。這事他自個兒呈報,那叫邀功,效果得減半,就得讓餘小再這種身兼巡查要職的人提,邀功邀得不露痕跡效果最佳。

費盛正色,道:“我在端州替主子辦差,自然要替主子為民著想。六州新起,衙門官宅都有問題,更何論百姓住處?這也是主子從前在中博教我的,要以……”

他慣會講話,閉口不提自己的功勞,只說是沈澤川教得好。

骨津杵門口,再看還在掏糖吃的丁桃,有點恨鐵不成鋼。

瞧瞧,都是近衛出身,就他費老十在官場混得如魚得水。

中博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沈澤川做梟主的時候,這裏的情況就比離北覆雜得多。羅牧跟沈澤川玩的那場心眼,明面上是在整澹臺虎,可實際上卻是中博本地派跟闃都調任派的矛盾,再說簡單點,就是地域派系的鬥爭。

沈澤川最初要把費盛放回端州,朝中有異議,沈澤川一概沒回應。當時都道沈澤川是要重用親信嫡系,費盛是走了狗屎運,從近衛一躍成為端州要地的軍政重臣。

然而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費盛出身遄城費氏,雖然是偏房庶子,卻也算都官,他早年當過錦衣衛同知。他在中博本地官員眼中,跟王憲、餘小再這種歸順的都官差別不大,讓他空降端州勢必會有人不服氣,可是費盛特殊也特殊在這裏,他還是尹昌的義子,是佩戴著尹昌”斬修羅”的人,光憑尹昌的名字,他又算是中博的自己人。

沈澤川把費盛放在端州,是給都官和中博一個能通話的橋梁。他把巡查重任交給了餘小再,把中博經濟交給了王憲,繼續讓澹臺虎待在敦州,卻又把燈、樊兩州交給了霍淩雲一一看看中博覆雜的構造,這些人物全部出身各異,想要搭建出像厥西、闃都那樣受地域局限的網太難了,它完完全全屬於沈澤川。費盛就是沈澤川的眼睛,在沈澤川離開中博高居王座的時候,仍然能讓沈澤川單手把控著中博全局。

“……老虎軍務沒辦完,過幾日才能動身,”費盛說著看向蕭馳野,“他夫人上個月平安誕下了龍鳳胎。  ”

“好事,”蕭馳野把話本擱腿上,想了想,對沈澤川說,“他守敦州這幾年匪剿得好,也該賞了。”

“一直沒個合適的機會,”沈澤川折扇輕敲了敲,這是思索的動作,他道,“今年叫人擬個封號,把他大哥澹臺龍一並封了。”

這話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洶湧。

大靖如今有三位異姓王,戚竹音虎踞啟東,蕭既明鎮守離北,蕭馳野掛帥闃都。啟東守備軍、離北鐵騎成為大靖南北鐵鎖,牢牢盯住了茶石河以東被蕭馳野打散的邊沙十二部。隨著廟堂重建,各地崛起的同時,沒有主帥的中博守備軍難免略顯遜色。

封號不是重點,重點是大靖東部的軍權鼎立。蕭洵如今養在宮裏,雖然還叫“世子”,實際上卻是按“太子”在教,他一旦登基,離北無疑就是最大贏家,對於獨擔三十萬兵馬的戚竹音來說,這是即將被壓制的威脅。她可以不在乎,啟東五郡未必就不在乎,如果到時候蕭洵想要削兵,戚竹音首當其沖。

沒有戰事,各地兵馬適當減縮是必然,地方軍屯還要減輕民田壓力,不然從征的青壯力都要攤到百姓身上。東部兵馬可以削,但得用適合的方式,在此以前南北必須維持一個微妙平衡,中博就是避免一方失重的門閂。

費盛知道沈澤川一年到頭都在操勞政務,此刻便不再提了,只撿路上有趣的見聞說。他一直待到晌午,陪同沈澤川和蕭馳野用過飯,才退下。

半夜雪停了,在重雲間翺翔的猛落在城門頂端,睨著前方。守門小將呵著手,聽到了雷鳴般的馬蹄聲,心潮澎湃。

“恭迎離北王——! ”城下高聲說道。

陰雲蔽月,天際刮起狂風。那在黑暗裏疾飛的虞猛地竄出來,挑釁般地經過猛。猛沒搭理它,歪頭看著狼旗翻滾在半空。

然而離北鐵騎還沒有奔近,另一側的輕騎已經揚雪而來,赤紅的披風在空中獵獵作響,啟東守備軍的白甲恍若正在滾身的巨龍銀鱗。

守門小將一激動,脖子都紅了,他喊:“東烈……烈王也歸都了!

戚竹音一馬當先,她沒穿甲,略點胭脂,在勒馬時沖側旁的蕭既明打招呼:“呦。”

蕭既明身罩氅衣,打量她片刻,回頭對馬車裏的陸亦梔說:“她塗胭脂呢。”

“長大了嘛,”陸亦梔露出臉,隔著老遠,也沒能辨認出戚竹音唇上的胭脂是哪家鋪子的,“這色真好看!”

戚竹音微俯身,對陸亦梔得意道:”自調的,漂亮吧?”

陸亦梔端詳片刻,輕輕一拍手,歡快道:“大夫人絕啦!做個鋪子吧,我都想要。你是不成了,快讓我跟大夫人說!”

戚尾跟後邊看戚竹音吃癟,悄悄讓開馬。

這場子讓大帥上沒用,得靠大夫人找回來。

車簾微動,花香漪明艷的臉就露了出來,她耳邊的明珠滑在風領雪白的絨毛裏,反倒被她的雙眸奪取了耀眼的風頭。

“王妃過年好,”花香漪妝容精致,唇間的胭脂果真跟戚竹音是一樣的,她微微一笑,“這胭脂阿音臨行前就備好了,待會兒我親自送到府上去。”

“你壓根兒沒記這事吧?”一直沒吭聲的陸廣白悄悄問戚竹音。

蕭既明說:“她能認得的胭脂還沒有阿野多。“

戚竹音居中,擡起誅鳩,無比認真地說:“別趁機誇你弟弟,他認識個屁——你到底哪邊的?”

陸廣白看陸亦梔和花香漪又是帕子又是胭脂,勒馬退幾步,跟身邊倆人說:”我站樁的。”

戚竹音說:“站樁的?”

蕭既明道: “屬木頭的。”

戚竹音接著說:“這麽個歲數了。’

蕭既明輕輕一嘆:“還沒成家呢。”

說罷不等陸廣白回話,紛紛調轉馬頭,朝城內走。陸廣白“欸”一聲,左邊空了,右邊也沒人。他攥著馬鞭,怪委屈的,驅趕馬追上去,說:“我沒遇著合適的姑娘,要不你們給瞧瞧?學文的、打仗的都成……

2

淳聖帝的冠服都是新樣式,沈澤川白,尚衣局要把皇上的威武顯出來,特地在花紋上下了功夫。沈澤川右耳要戴耳珠、耳墜,什麽時候戴什麽樣式,那都得看心情。尚衣局把頭發揪光了, 跟在乾鈞王 蕭馳野屁股後邊打轉, 也沒摸出個規律。

沈澤川愛捏扇子,這扇子就很講究,蕭馳野特供,全天下僅此一家,跟耳墜一樣,別無分號。

這會兒殿裏進進出出的都是人,蕭馳野仰身在檐下的躺椅裏晃,長腿擱地上,還挺擋路。

“去年的賬簿都如實呈報給了戶部,”晨陽站邊上,給蕭馳野說賬,“五營新設的,地方又偏,靠近漠三川,在輜重糧草上花銷比旁的都大,這……

蕭馳野把那賬看了,說:“軍匠都沒往過去遷,裝備修覆來回的花銷梁灌山去年秋天就估過一回,這銀兩數額超了兩倍吧。”

殿裏邊的沈澤川正在戴冠,流珠輕碰,宮娥們都動作輕柔,不敢僭越。

蕭馳野看了半晌,沒挪開目光,把賬簿遞還給晨陽。

軍費超支是戰時常態,但如今漠三川門口的蒙駝部就是大靖的沙漠船,借著互市的便利,輜重糧草來回的花銷沒有這麽高。這賬拿去糊弄別人可以,但拿來糊弄蕭馳野絕對不行。他在離北各條糧道上滾爬的時候,上邊查賬的可是蕭方旭。

“讓五營主將卸甲進都,”蕭馳野說,“到我跟前算。

晨陽肅然,行了禮退下去。

嬤嬤到藤椅邊上,半哄半勸:“二爺,時候到了。

蕭馳野的椅子輕晃,他擡指,示意嬤嬤別說話,隔著薄光端詳沈澤川。沈澤川肩背挺直,側過身時,流珠就晃在他鼻尖咫尺的位置。

宮女們齊齊垂首,恭身退後。

沈澤川垂指撿著桌面上的折扇,右耳的玉珠略微折光。他近日染了點風寒,帶鼻音,人又困,看起來隨時要睡了。

“子時散,”沈澤川把時牌丟到桌上,”接著要點銀龍,都到蒼雲閣前邊,看完火樹拜殿閣。你提前傳個話,讓他們都帶禦寒的衣物,別像去年似的。”

老臣不經凍,看完銀龍來不及拜殿閣就倒了一片。

“在偏廳備上熱姜茶,”沈澤川想了須臾,“貴在心思。”

“皇上體恤,”那太監捧著時牌,“天恩浩蕩。”

“往年洵兒年紀小,都跟在大哥後邊,今年不成,“沈澤川說,“站前頭。”

太監聽出意思,趕忙應著。

蕭馳野到沈澤川身邊,說:“他還是成峰的學生,不能越了這層禮數。”

“越了才叫禮數,”沈澤川折扇微偏,挨在蕭馳野臂彎,“成峰是先生,是老師,尊崇平日給足了, 這會兒也該了。 ”

那邊嬤嬤催,蕭馳野罩上外袍。腰帶不好系,沈澤川搭了把手,蕭馳野就著這個姿勢,抵著流珠吻了吻沈澤川。

誰也沒察覺。

澹臺虎新得子,高興得不成樣子,逢人就說這事。他問費盛:“你幾時成婚?”

費盛心裏羨慕,嘴硬地說:“沒著落呢,我得娶十七八個。”

澹臺虎又轉頭問餘小再:“你幾時成婚?”

“你催撒子嘛。”餘小再咂吧著酒。

澹臺虎一肚子育兒經沒地方說,憋得受不了,就站起身瞎晃,看見高仲雄,趕忙問:“你幾——”

戚竹音正進來,澹臺虎行禮,她褪著氅衣,說:“雙喜臨門,好事,回頭我給你補個禮。

澹臺虎抓耳撓腮,問:“大帥,雙喜啊?”

後頭的花香漪笑出聲,跟戚竹音說:“你與他講明白。”

她們倆人站在一起,這殿內通明的燈火都黯淡了幾分。 花三小姐出閣前, 多數人只聞其名,如今見著真容,讓新登殿的侍郎看呆了神。

“大夫人年輕守寡,”後邊的朝臣低聲說,“聽啟東的意思,不願意她改嫁。'

“她還這般年輕…… ”侍郎喃喃,”啟東豈能……”

旁邊的同僚頂了他一肘子,但是為時已晚,那邊的戚竹音掃視過來,跟侍郎對了個正著。

侍郎手一抖,酒先灑了。

花香漪要入席,戚竹音隨手拿了她的香帕,在落座時揩掉了自己唇角的胭脂。侍郎看那香帕進了戚竹音的袖袋,連同花香漪的倩影,都被大帥擋了個死。

他悵然若失,又摸不清滋味,只記得戚竹音那一眼。

沈澤川今日口淡,嘗不出飯菜的滋味。他心裏惦記著今早沒看完的話本子,那故事蕭馳野只讀了一半。

百官宴前各地要進貢,都是些山肴野蔌,貴重的不敢送,怕受參。江青山待在厥西,是前朝舊臣,淳聖元年得姚溫玉、花香漪力保,雖然官位不動,卻也挨了好些文人罵。

今年江青山來赴宴,非議聲少了。因為今年柳州港口成了,十三城的水道也通了,厥西春時沒發水,到酷暑天也沒再出現旱災,他功居首位,封疆大吏裏再也沒有比他更能辦事的。

“你想怎麽賞他?”蕭馳野吃了不少酒,沒醉,就是放松了些,偏頭跟沈澤川說話時帶著酒味。

沈澤川看了眼江青山,對蕭馳野說:“他未必肯受。”

“厥西功成,“蕭馳野把筷子擱整齊,“他想身退。”

孔湫當初跳墻未果,被梁灌山攔了下來,卻不肯跪沈澤川,最終摘冠而去,自詡大周舊故,回老家種地去了。餘小再想保岑愈,可是岑愈自愧於姚溫玉,散了家宅,到孔湫對面養魚去了。

“此身雖是大靖身,可此心仍是大周心,”沈澤川神情不豫,”他要退,由他退。”

孔嶺坐底下看出幾分意思,他在餘小再前來敬酒時,低聲說:“你到萬霄身邊去,他要敬皇上,你聽著些。”

餘小再酒吃一半不敢繼續,他心思靈敏,在這方面尤其,只聽孔嶺的語氣,便猜出七八分。

酒過三巡,沈澤川要依照規矩行賞,等到了江青山,他跪下去,先向萬歲請安,隨後說:“臣功微身卑,不敢受此天恩,只有一心願尚且未結。如今厥西百業新興,水道通暢,臣求請“

一旁的餘小再掐著時間,“撲通”跪下來,喝醉了似的,說: “皇上英明!萬霄的請求,也是臣的請求,”他壯著膽子,“柳州港口新設,如此規模,皇上功績實乃千古第一!臣請求水路通達開靈河,往後也能減少糧食押運的時間。”

他說完了,沈澤川並不回答。

沈澤川的沈默就如同散在水中的墨,讓整個席間都逐漸安靜下去。誰都知道江青山另有請求,氣氛緊張,就怕沈澤川忽然拂袖而去。

江青山叩首,說:“那——”

餘小再掩在身下的肘部使勁撞了下他,強笑道:“但事情要有章程,我們該給內閣擬封折子。臣進都時遇著萬霄,他娘子柳氏聽聞皇上近來龍體抱恙,特地在白沙寺為皇上吃齋念佛,還囑咐臣,要把柳州賀禮帶到。”

江青山一聽到“柳氏”,便明白餘小再的意思。

沈澤川是個好主子,他敢用江青山,就沒有幹涉過厥西民政,這份信賴給足了,也是在給江青山的面子。江青山如今事情辦成了,想退,可以,那也必須由沈澤川開口,因為沈澤川是他的君主,否則他就是把沈澤川當作完成心願的跳板一一事情辦成了, 他還是大周臣,不情願跟著沈澤川。

天下梟主都有雷霆手段,沈澤川的仰山雪是封箱了,可他有的是刀。江青山不是普通的朝

臣,他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大周那批實幹派的去留。

沈澤川敢用他,也敢殺他。

氣氛僵持,落針可聞。

蕭馳野像是有興趣,他玩似的問:“什麽賀禮?”

餘小再霎時間如釋重負,接著又卡住了。

這話他隨口瞎編的!

3

“聽說是舶來的鏡子,”孔嶺笑了笑,“晶瑩透亮,把人照得十分清楚。以前永宜港的龍游商人有,罕見哪。”

周桂一聽,也來了興趣,道:“我也略有耳聞。”

江青山垂首片刻,說: ……是面琉璃鏡,四角鑲寶,可供佛前,能飾墻壁。永宜港的龍游商人賣的都是巴掌大小的鏡子,不能與這面相比。”

“寶物啊,”費盛適時說,”主子,也讓臣等開開眼。”

沈澤川眼前的流珠晃動,他把著酒盞,看裏邊琥珀色的酒水,道:“呈上來看看。”

席間一千人等高懸的心都放了下來,那積壓在肩頭的重量驟然消失。餘小再依禮退回座位,忍不住擡臂,用袖子拭著冷汗。

一面琉璃鏡替江青山免了災,那夜以後緊跟是家宴。沈澤川原想把琉璃鏡送給陸亦梔,結果他忙得腳不沾地,就把這事給忘了。

丁桃記得清楚,他攥著本子,問歷熊:“你瞧見那琉璃鏡沒有?津哥說值錢,要放寶庫裏去。”

歷熊這段日子常跟著晨陽往茶石河跑,他又高了好些,立在檐下真像頭熊,道: “鏡子,多得很,哪都有。”

丁桃打開本,給歷熊畫,說:“長,這樣……四角鑲寶!”

歷熊就記得宴席上的糖好吃,哪記得什麽鏡子。

沈澤川也不記得了,過年打仗似的,年後的雪下了一場又一場,好不容易諸事安排妥當,空閑時間都用來灌藥了。等風寒一退,算算日子,又該提前籌備春耕了。

夜裏沈澤川捏著折子,靠在枕上假寐,聽到動靜把折子擱小幾上,翻身趴枕間,悶聲說:“哪兒去了?”

蕭馳野肩上帶雪,他脫了外罩的寬袍,沒有回答。沈澤川昏昏欲睡,頰邊忽然一涼。

“啊。”沈澤川有氣無力地感嘆一聲。

蕭馳野的骨扳指更涼,他說:“瞧著沒精神。”

沈澤川喜歡扳指的涼,那寒意絲絲縷縷地滲進來,驅散了他久居屋內的悶熱。他的面頰貼著扳指,輕輕磨蹭,一雙眼舒服得半瞇。

蕭馳野用手掌代替了扳指。

沈澤川睜開眼,就著這個姿勢,對蕭馳野說:“熱。”

沈澤川說熱,蕭馳野身上的風雪就沒了。那若有似無的欲望煨著蕭馳野的五臟六腑,讓蕭馳野也熱了起來。

蕭馳野屈指蹭了蹭沈澤川的面頰,說:“帶你玩去。”

宮裏都供著炭盆,沒什麽味,就是悶,坐久了容易乏。蕭洵書背一半,一頭栽桌上就睡過去了。

孔嶺趁機偷得半日閑光,坐在太師椅裏鉆研新得的古籍。

蕭洵一覺睡到下課,醒來時側臉印的都是墨跡。他沒察覺,木著臉看丁桃給他收拾書本。

“上回那群小子還等著呢,”丁桃抱著書袋,“世子還去找他們玩嗎?”

他說的小子,都是都軍籍下的小痞子,原來的世家子弟,考學考不上,打拳打不好,散在闃都街巷裏混吃等死,就是會玩。

蕭洵跳下椅子,道:“不去,”他謹慎得很,“二叔在呢。”

沈澤川是睜只眼閉只眼,容他跟著丁桃歷熊幾個在外邊撒丫子亂跑,但蕭馳野不行,蕭馳野是想跟他玩。蕭洵射箭能射紅心,蕭馳野一箭出去,別說紅心,連靶子都給射翻過去了。俱都小痞子玩的都是蕭馳野剩下的,蕭洵在二叔跟前根本玩不出樂趣。

蕭洵出了堂門,就奔向歷熊。歷熊褪下臂縛,給蕭洵套上。蕭洵系好,朝天空吹了幾聲哨。

雲還是那片雲,沒什麽變化。

丁桃的雀倒是很興奮,在他袖子裏嘰嘰喳喳地亂撞。丁桃捂著袖子,安慰道:“今日風這麽大,海東青的耳朵不好使,世子再吹兩聲。”

蕭洵嚴肅地點頭,轉過身,背著他們倆人,用盡了力氣,再次吹響了口哨。

檐上歪出只鳥,新來的海東青睨著蕭洵,不肯下來。

蕭洵呼喚它的名字: “決!”

決只看了蕭洵片刻,就又眺向遠方。它在鷹房裏算是只小鷹,跟蕭洵剛認識不久。

“它還太小了,”歷熊拍著蕭洵背部,笨拙地說,“等它長大,你就可以馴服它了。”

蕭洵脾氣很好,他想摘掉臂縛,解繩子的時候又猶豫了,最終握了下拳,說:“我晚上與它同睡。”

丁桃算著時間,把蕭洵領到清輝殿。嬤嬤要給蕭洵擦臉,他接過帕子自己擦,邁過門檻找叔叔們,卻發現殿內沒人。

楓山在鹹德年起建了禁軍校場,這是蕭馳野當時用幾匹戰馬換到的地方。他最早在楓山溫泉架了個小茅屋,供自己休息用。淳聖元年後,這裏仍然是他的地盤,他就把茅屋擴成了宅院。

沈澤川一覺睡到天又黑,埋在被褥間一動不動。蕭馳野常服隨意,塞著一角袍子,窩在椅子裏挑珠玉。

過了半晌,沈澤川說:“胡鹿部東遷,赤緹湖空了,剩餘部族要搶。”他撐起首,挪開小幾上的琉璃燈罩,用指尖撥著玩,“你在跟前建八營,前後沒支援,道路不通暢,兵部自然有顧慮。內閣的折子遞我手邊,想要你再考慮考慮。”

“他們倒是學聰明了,”蕭馳野沒挑到鐘意的珠玉,把匣子擱邊上,也撐起首,就這麽看著沈澤川,”知道我這說不通,專門繞後偷襲。”

“內外兼修,“沈澤川一語雙關,”方能遂願啊。”

蕭馳野看沈澤川衣領半攏,睡得衣扣都開了,因為姿勢正好,他能順著昏黃的光芒看見蘭舟的鎖骨和胸膛沈澤川撩著火苗,在俯首細看燈芯時,脖頸也會露出來。

那是光滑柔膩的脖頸,每次被蕭馳野銜住時,沈澤川都會露出難以承受的神情,仿佛快感堆成了海浪,再咬一口,他就會被情潮徹底淹沒。

阿野。

策安。

沈澤川在蕭馳野的臂彎裏、手掌上,蕭馳野磨咬他,他就舔回來。汗把被褥濡濕,沈澤川在喘息裏喊蕭馳野的名字,舌尖都浸的是蕭馳野的味道。

沈澤川把細火快戳滅了,一直沒聽見蕭馳野回話,不由得看向他,露了個詢問的表情。

啊。

蕭馳野不動聲色地欣賞。

這個表情也很色,像是不懂得這些又壞又浪的念頭,催著他再過分點。

“八營要建,”蕭馳野撐首的拇指磨蹭,骨扳指貼在他的頸側滾動,那微涼的觸感把蕭馳野拴在一個奇妙的臨界點,“道路才能通暢,這事讓王憲說,他懂。”

沈澤川握著琉璃燈罩,忽然想起來,問:“上回江青山的那面琉璃鏡擱哪兒了?春後路通了,讓人給大嫂送過去。”

“路遠麻煩,“蕭馳野坐直身,“我帶你找找它。”

琉璃寶鏡沒丟,蕭馳野看上了,弄到了這宅子裏。但地方特別,沒有他帶,沈澤川找不到。

那潮霧蒙著鏡面,沈澤川看不清自個兒,他明明貼得這麽近,卻只能瞟見模糊的影。那還不是他的身影,是蕭馳野,蕭馳野把他完全罩住了。

沈澤川的鼻尖碰到鏡面,他在那一刻呵出熱氣。水珠淌在霧裏,讓鏡面蜿蜒出幾道痕跡。

蕭馳野壓著沈澤川,問:”蘭舟,蘭舟找著了嗎?”

沈澤川手指微蜷,從空隙裏終於看到了自己。他哪兒都是潮紅的,在喘息時,汗跟水珠混雜在一起,要被蕭馳野揉壞了。

沈澤川舔著唇,含情眼透過鏡子看蕭馳野。他蜷起的手指輕戳,沿著鏡子中的畫面向下,最後無聲地對蕭馳野說。

二郎。

好兇啊。

蕭馳野肩背上的水珠沿著肌肉的線條下淌,他咬沈澤川的耳珠,把沈澤川逼在這極其狹小的地方。

沈澤川額頭都抵到鏡面了,被流淌的汗浸濕了眼睛,唇齒間含糊地泡著“阿野”兩個字,既像引誘又像討饒。他的風寒才好,還帶點鼻音,喘聲落在蕭馳野耳朵裏,又潮又濕,帶著股黏黏糊糊的勁兒。

蕭馳野吻他的脖頸。

沈澤川撐身的手被攥住,蕭馳野固定著他的手腕,聽到他掌心在鏡面滑動的聲音。

“嗯”

沈澤川的腰都給掐紅了,他喘不上氣,右耳的玉珠亮晶晶的,不知道是被汗浸的,還是被蕭馳野含的。

“蘭舟。”蕭馳野喊他。

沈澤川汗淚不停,蕭馳野偏頭吻他,他微仰起脖頸相迎。他們挨得太近,簡直密不可分。

蕭馳野粗暴地在鏡面上抹出方寸透亮,他進入,強襲,用健碩的胸膛壓著沈澤川。這胳臂太有力,讓沈澤川沒處逃,幾乎是看著他侵略自己。

蕭馳野的眼眸,蕭馳野的呼吸,只要是蕭馳野,每次都會變得兇悍霸道。他背部的狼融在骨血裏,像是要把沈澤川吞掉。

這個神情。

蕭馳野捏正沈澤川的臉,眼神危險又狠絕。

我的。

沈澤川的指腹輕推在蕭馳野的側腕,在這激烈又迷亂的時刻打著旋。他摸到了蕭馳野的汗,含進口齒間,仿佛不知危險,就算被蕭馳野吞掉了,眼神也在說。

都可以。

4

雪落在水面,驚飛了沙鷗。鬢邊泛白的男人戴著鬥笠,架住膝頭垂釣。他的手沒什麽稀奇,有老繭,還有紅線。

既然看水面,水面也看他,既然說:“這船去哪裏?”

喬天涯穩身不動,答道:“天涯海角。”

既然嘆氣,說:”你轉身就是佛門,從此忘卻前塵,豈不是了然幹凈。”喬天涯目光追尋著晨曦,道: ”“山中佛門無捷徑,我找不到。”

既然撩了撩冰涼的水,衣袖滑在上邊,像是浮動在天境以外。他終於放棄勸解,說:“你贏了。”

船靠岸時,既然下船,朝喬天涯拜一拜。他跟了喬天涯好幾年,但是喬天涯沒有如願皈依。既然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他還是個孩子。

喬天涯沈默片刻:“你往哪裏去?”

既然雙手合十,輕快道:“尋春去。”

剎那間風動雪飛,既然轉身隱於水霧間。喬天涯衣袖鼓動,他還釣著魚。紅線纏繞著喬天涯的手腕,就像他曾經系在另一個人手腕間一樣。

風停霧散時,魚竿搖晃。

喬天涯提起魚竿,在銀鱗拍珠時,看見了岸邊第一只春芽。時候到了,他得往北去,赴場沒有人來的春三月。

番外2

日落時分,一雙軍靴踩進叢間溪流。蕭馳野俯身,垂手清洗著自己的骨扳指。血絲融化在清冽的溪水中,只是打了個旋兒,就消失不見。

蕭馳野洗得很仔細,認真的側臉在餘暉中有些模糊,眉間還鎖著不痛快。

牽馬的朝暉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看著蕭馳野的部,在心中斟酌片刻,開口喊道:“二公子……”

溪水“口華啦”作響,蕭馳野小退半步,回頭看向朝暉。

這是只狼患,他的眼神和世子截然不同,甚至和他們截然不同。

朝暉在蕭馳野的目光裏躊躇起來,覺得手上的頭盔重了幾分,勒得他手指發痛。他原本想要叮囑蕭馳野幾句,可是面對這樣的目光,他卻講不出那句“謹慎”,仿佛講出來,就會挫傷初戰告捷的小狼。

蕭馳野擡起手臂,擦拭著臉頰。他的臂縛是狗皮制裏,在激戰裏壞掉了,此刻隨著動作掉進水像是撮鼻涕沒握緊手帕,有些笨拙的稚氣。

朝暉忽然想起來,二公子今年只有十四歲。

蕭馳野想要撿回臂縛,他隨著水流走了幾步,手還沒有碰到臂縛,頭頂就傳來一陣翅膀拍打的聲音。他眼前一黑,猛貼著他的臉撞進溪水中。

“餵!”蕭馳野用手臂擋臉,驅趕著猛。

猛抓起臂縛,蹬著爪子,在與蕭馳野的搏鬥中把本來就壞掉的臂縛撕得稀爛。

“你這個一一”蕭馳野攝住掉落的碎片,罵道,“禿毛! "

猛展翅騰空,再度擦過蕭馳野的臉頰,挑釁般的轉了一圈,讓蕭馳野揮臂捉了個空。

“算了二公子,”朝暉在後邊寬慰道,“生氣,這臂縛也用不了了,回頭我喊晨陽給你送一對。”

“我不要。”蕭馳野膛著水走出來,甩了甩滿臉的水珠。

這對臂縛可是他從朝暉他們那裏堂堂正正贏回來的,二公子站在營中拉弓射箭,把朝暉他們的靶子都差點給射穿。

朝暉正想再勸,就聽二公子說:“家裏臂縛到處都有,二公子稀罕你們給?除非再比試一場。”

朝暉跟著蕭馳野,嘆道:“比不了,我們用的是軍中替換下來的舊靶,挨不了你幾箭。”

朝暉這是明怨暗誇,蕭馳野眉間的不快果然消失了幾分。他正是當刺頭的年紀,在家裏氣得蕭方旭掄著棍子追打,做什麽事都喜歡跟人唱反調一一好比這次突襲,蕭既明都沒有想到他敢去。幾大營的主將在世子受困的前提下束手束腳,專程派了騎兵保護蕭馳野回家,誰知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硬是拖著人渡過鴻江,爬了半宿去放火。

蕭既明看見蕭馳野的那一刻神情太精彩,朝暉跟著世子好多年,都品不出那一刻世子到底是想給二公子幾腳,還是想誇一句“好阿野”。

“帶幹凈鞋子  ”蕭馳野低頭看著軍靴,走幾步還滋水,“臂縛不要了,鞋子送一雙吧。”

“離北王不穿鞋!”

小胖墩擠著沈澤川,滿面紅光,朝簇擁著他的孩子們大聲說:“離北王頭戴青銅鬼剎盔,手持寒光寶刀,策馬殺出血海重圍,嚇得邊沙禿子個個屁滾尿流,頓時形如散沙。”

這會兒天正熱,地上熱浪翻滾,那些沿街叫賣的商販都消失不見。屋子外邊好似個蒸籠,把人都要給炯熟了。唯獨此處有棵老槐,還能遮一遮陽。

孩子們聽得入神,只有沈澤川說:“你上回分明說離北王睡覺也不卸甲,他這次怎麽把鞋給脫了?我哥說離北秋後就能凍死人,光腳打不了仗的。”

小胖子睡沫橫飛,正講得興起,被沈澤川這麽一打斷,急得直拍自己大腿,說:“貳!那危機關頭,閱都派過去的督軍太監都要給人宰了,離北王躍馬揚鞭直沖沙場,沒空穿鞋嘛!”

“哦,”沈澤川剝開手裏的糖紙,“說得也是。”

孩子們被甜昧吸引去目光,都瞧著沈澤川手裏的糖。沈澤月把手攤平,示意大家吃。孩子們歡呼幾聲,把糖一搶而空。

小胖子熱得著不住,一邊嚼糖,一邊擦汗,對沈澤川羨慕地說:“你大哥真好,日日都給你買糖吃。”

“我這幾日病著,”沈澤川含著糖,咬字不清楚,“不愛喝藥,娘喊大哥給我買的。”

“你娘也好,看著就好,哪像我娘,唉!”小胖子喜歡說書,當下端一端身形,拿起腔調,“只見那破爛小院裏頭冒出個青面撩牙的婦人,一手提裙,一手抄瓢,箭步向前一一嘿!說時遲那時快,我哥當即被掄得眼冒金星、滿地找牙!”

沈澤川跟孩子們一起笑得前仰後合。

小胖子也笑,越說越起勁:“我娘那套使瓢的功夫,要是用到沙場上,也不輸於男人。我家從我爹開始,誰沒讓她給收拾過?厲害得很!你們看我哥,多混賬的一個人,連我糖葫蘆都搶,他那還是人嗎?霸道得要命,回家不照樣被我娘揍得眼淚汪汪。”

他話音剛落,就聽見後邊有人一聲吼。

“小潑皮,成日在外邊敗壞我的名聲!

“哎喲!”小胖子慌忙爬下石頭,撒腿就跑,“我哥來了,改日見啊!”

孩子們跟著小胖子一哄而散,沈澤川一回頭,遠遠瞧見紀暮也來了。他把糖紙疊成青蛙,等著紀暮走近,撚著青蛙讓它在自己掌心裏蹬噠。

天太熱,紀暮額間覆了層細密的汗,他略微提了提衣擺,蹲到沈澤川邊上,看那青蛙醜得沒腿,蹬起來東倒西歪。他問:“它腿呢?”

沈澤川指著另一邊,說:“這兒有兩條。”

紀暮歪頭一看,忍俊不禁:“有本事,並一起了。”他說著站起身,擡手撥開擋著自己的枝葉,頂著烈日對沈澤川說,“走,回家去。”

沈澤川跳下石墩,拾起擱在地上的布書包,跟在紀暮身後往家走。他心裏還想著剛才聽到的故事,便問紀暮:“離北鐵騎沒進過端州城,怎麽人人都知道離北王長什麽樣子? ”

“人人都知道,就是人人都不知道。”

沈澤川沒聽懂,紀暮也不解釋,他側頭看著弟弟“‘這幾日課上得好,先生在集市上遇著爹,誇了你好幾句,娘一高興,就給你偷偷做了雙新鞋。”

沈澤川仰頭,只說:“娘偷偷做的,你怎麽知道?”

“我能不知道嗎?”紀暮嘆氣,“拿我新鞋改的。”

沈澤川把書包往肩上推了推,不知道怎麽回答。花聘婷心疼沈澤川,什麽都先給他。路走了一半,紀暮伸手拍了把沈澤川的背部,說:“替哥多穿幾回,娘通宵改的。”

沈澤川望著紀暮,點了點頭。

“這鞋,”蕭馳野指給蕭既明看,“大了啊哥。”

“沒你的尺寸,”蕭既明把家信仔細折好,收回胸口的“湊合的穿吧,等回去了,自然有合適的。”

收回合適蕭馳野走兩步,那鞋後跟就往下掉,拖在草地上發出悶悶的“嗒”聲,讓他越聽越煩躁。他不高興,就抱起手臂,瞧著蕭既明說:“我大小有個戰功在身,不要別的,就換雙新鞋。”

“說了,”蕭既明神色平靜地看他,“這會兒合適的。”

猛落在蕭馳野肩頭,他還在生氣,蕭既明已經轉身要進軍帳了。蕭馳野想學著他哥不動聲色的樣子,又忍不住,說:“爹來信了,’他試探地問,“沒提我嗎?”

蕭既明動作微頓,須臾後,他回過頭。

蕭馳野的眼睛裏透著期待,他不要什麽封賞,他就想聽蕭方旭的一句誇獎。但他又只會強忍著驕傲,不肯低頭。

太像老爹了。

蕭既明在心裏嘆氣,他夾在其中,反倒比兩邊都成熟似的。他掀簾子的手微微放下些許,沒有猶豫地說:“爹就是誇你,你也是功過相抵。”

蕭馳野唇角微揚,也不生鞋的氣了。他抱著手臂,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蕭既明看了眼遠處深藍色的蒼宵,忽然不著急進去處理軍務了。他轉回來,坐在了粗糙的木欄桿上,拍了拍旁邊的位置。

蕭馳野跟著蕭既明往北看,鴻雁山遮住了視野,盡頭是連綿的起伏,像是葡甸在夜裏的獸露出了脊梁,都是鈍鈍的突刺。

“鴻雁山後面是什麽?”蕭既明問道。

蕭馳野掐了根草芯,答道:“是風吧。”

蕭既明笑一笑,說:“你倒得了千秋師父的真傳。”

左千秋不像當將軍的,他白發松散在頰邊時常常望著離北的風沈默,仿佛在思考那些沒答案的問題。

蕭馳野壓住欄桿,還看著鴻雁山,又說:“大哥你沒想翻過去看看嗎?”

蕭既明沈默著,頭頂蒼鷹啤瀝,風把他的袖子刮得亂飛,他也不像個將軍。他修長的手指相互半籠,好似還和蕭馳野坐在家裏的臺階上,只是在閑聊。

“我麽,”蕭既明輕聲說,“待在這裏就很好。”

蕭馳野有點遺憾,卻不知道為什麽遺憾。他年輕的身軀裏蘊含著無限力氣,欲望隨之彌漫在天地間任何一個角落。他想要的太多了,根本不懂得“守成”二字的艱辛,他只想進攻。

“你是成了親,”蕭馳野把草芯咬進口中,嘗到了酸甜的昧道,“我還想去看看。”

“說得像是你不會成親一樣,”蕭既明眼神覆雜,已經替未來的弟媳擔憂起來,“這世間女子各式各樣,你想要哪樣的?你不要三天兩頭的變。”

蕭馳野俯了俯身,把臉蹭在手臂間,埋頭苦最後悶聲說:“想要 … … ”他擡起頭,忽然指著月亮,“那樣的!”

站在後邊的朝暉閉起眼,一副“完了”的表情。

這月亮長得跟玉盤子似的。

“我也沒什麽要求,”蕭馳野摘掉草芯,扳動手指,“長得要好看,不像娘,起碼也得像大嫂,反正要比大帥好看。不會馴馬不要緊,跑馬總得會。打仗不勞他費心,功夫還是學點吧,不然太脆弱,我得處處讓著他。女紅倒不必要,我信不過別人的手藝。氣韻要出挑,就得像月亮似的,不能太讓人親近,我一眼就能瞧見他。”

他越說越開心。

“只要我瞧見他,”月輝灑在蕭馳野的臉上,那雙眼裏都是勢在必得的光芒,他握緊掌心,說,“我就要他做我的妻,帶他在離北跑馬,跑多遠都行,我隨著他——我讓他一下還是可以的,就一下!”

沈澤川打了個噴嚏。

紀綱正在院裏洗手,聞聲看過來,皺眉說:“這藥怎麽喝得不見好?”

“才喝了幾天。川兒,”花聘婷招呼沈澤川過去,“過來,娘摸摸你的頭。”

沈澤川用帕子攝鼻涕,鼻尖都蹭紅了。他站花聘婷跟噴嚏?前,對紀暮奇怪地說:“我今晚怎麽老打噴嚏。”

紀暮正在吸溜面,擦了把汗,四處聞了聞,對花聘婷說:“隔壁新栽了一排桂花樹,川兒該不會是聞不慣這昧道吧?”

花聘婷也猶豫起來:“那也難說,別真是。”

“以前也聞過,”紀綱走過來,抄起自己的飯碗,“肯定是那江湖郎中的藥不好,明早我去別處再抓幾副回來。”

沈澤川一邊點頭一邊吃飯,他吃得慢,幾個人都坐在院子裏納涼,紀暮坐邊上玩石子。這是紀暮從小到大喜歡的游戲,練得熟,幾乎沒有虛抓。

但不知道怎麽回事,今晚夜色好,紀暮卻不怎麽講話。

遠遠的傳來幾聲犬吠,院外邊經過剛從田地裏回來的鄰居,草叢裏的蛔蟲國聲追趕著靜謐,紀綱終於吃完了,他把碗筷放下,坐在不遠處挑揀著自己沒完工的木制品。

沈澤川敏銳地覺察出今夜有些不同尋常,他瞄向紀暮,試圖從哥哥那裏得到解答。紀暮一下一下拋著石子,又把它們挨個接住,只朝沈澤川眨了下眼睛。

“今日,”紀綱彎曲著厚實的背部,磨著手中的木頭,不經意般地說,“你娘去了趟許家。”

紀暮還在接石子,“嗯”一聲,示意自己聽見了。

紀綱拇指摩擦著凳子腿光滑的表面,停頓良久,說下去。

等沈澤川從廚房裏出來,他哥還在玩石子。沈澤川蹲在一旁,頭探到一半,發覺紀暮神色低落。

沈澤川蹲不住,坐下來。他知道許家是哪家,住在路那頭,紀暮每天回家都要繞一大圈,就是為了看眼許家的姑娘。

石子拋起來,有節奏地上下。

“我小時候覺得,這游戲難玩,抓也抓不住,只得天天練。”紀暮避開些許廚房的光亮,剩餘的側臉看不清神色,就連眼眶一圈的紅都紅得悄無聲息,“現在倒覺得,能靠毅力練出來的事情,都是好解決、有辦法的事情。”

沈澤川的新鞋大小剛好,他撿起紀暮掉在自己腳邊的石子,在指尖捏了捏。

紀暮不玩了,向後撐著雙臂,感慨道:“我是盡力了。”

“哥以前玩石子,”沈澤川端詳著那石子,“不也常說自己盡力了,可還是天天練,被娘罵也沒停下。”

“這不是一回事。”紀暮笑起來。

沈澤川反倒玩起來,他沒紀暮那麽熟練,卻自有辦法接得穩當起,不要別人,。他說:“我跟師父師娘待在一也不要銀子。”

紀暮搖頭,道:“人總要分別的,你得有自己的天地,這是你再不情願,老天也要推著你做的事情。爹娘愛憐兒子,卻不能一輩子守著你。川兒日後是個好兒郎,總比哥哥我有出息。”

“我不如哥的,”沈澤月握住石子,認真地說,“我就是學會一百個一千個字,我也不如大哥。

紀暮凝視著沈澤川,半晌後,忽然生出憐惜。他們在這個家裏成為兄弟,看似是他讓著沈澤實則是沈澤川讓著他。他弟弟今年剛滿十二,滿臉稚氣,卻早已洞悉生存之道,仿佛從來到端州那一刻起,就已經了天真。

紀暮再次感慨:“我弟弟這麽傻,往後可怎麽辦。別跟哥比,哥也不跟你比,我們是親兄弟。今日我讓爹娘為難,那是我的不應該,來日必不會讓你落到這個境地裏。傻川兒,我真怕你尋個性格潑辣的妻,對人百依百順,任由他欺負。”

沈澤川不認得幾個女子,性格潑辣的就一個,便是小胖子他娘。他想了想,忍不住神色幾變,慌張搖頭:“我也不要那麽潑辣的。”

紀暮被逗笑了,便問:“那你要什麽樣的?”

沈澤川用指腹蹭著被蚊蟲叮咬的地方,仰一仰頭,被難住了,幾乎是絞盡腦汁,說:“ … … 生格溫柔的吧,跟娘差不多,會包餃子就行,長得也不必太好看 … … 好看一些倒也行。身量不必太高,家裏沒有那麽大的床。”

他越說越愁。

“ … … 不會舞瓢,纖細些最佳,家裏的粗笨活我能做,無須他勞累,講話也溫柔些。”

紀暮一拍腦袋,明白了,說:“我知道了,你喜歡模樣玲瓏纖細、性子乖巧溫柔的小家碧玉。好小子,以後咱們就往這個模樣的挑,哥保證,給你風風光光地辦一場。”

沈澤川坐得腰酸背痛,他把棋子丟盤裏,聽著外邊的丁桃跟歷熊嘀嘀咕咕。

丁桃舉起個瓷碗,這是方才吃完沙冰留下的。他一本正經地說:“這是成親戴的冠,二爺那日就戴著它四處走動,逢人就碰酒,把南北三地來的人物全給喝趴下了。”

歷熊裹著戎甲,熱得不行,還在扒沙冰吃,說:“你騙人,這就是個碗,二爺才不要。”

“真的!”丁桃就覺得那日蕭馳野戴的冠太醜,一直不敢跟人講,硬是憋到歷熊回來。他急道:“我們不是兄弟嗎?你信我!”

歷熊說:“那皇上總好看些吧?”

丁桃想了想,勉強地說:“那是皇上生得太好看,唉,我就跟津哥說,他們送的禮服都別別扭扭,還不如費老十的眼光,可費老十太奸猾了,到二爺面前一頓吹捧,捧得二爺上馬就走,連鏡子也沒照。”

歷熊想了想,竟然能明白過來,他說:‘他聰明得很,不叫二爺生氣。”

“罷了,”丁桃了無趣意地把碗頂在頭上,沮喪地說,“都結束了,等明年吧。”

“你都畫本子裏了?”

“無人訴說自然要畫本子裏啦,”丁桃摸著胸口的小本,“畫得可多了呢,一會兒給你瞧瞧。”

沈澤川掀起一角珠簾,說:“先給我瞧瞧吧。”

蕭馳野晚上回來,看沈澤川趴榻上翻頁。他原在意,換衣裳時察覺沈澤川對照著本子老瞄他。

蕭馳野衣服脫一半,懷疑道:“看折子呢?”

沈澤川心不在焉地“嗯嗯”,時不時在一邊的紙上勾幾筆。蕭馳野不樂意他分心,俯身罩住他的眼睛,自己看下去。

只見小本裏邊畫得很清楚,一個頭頂飯碗的紅衣小人趾高氣昂地坐在圓頭圓身的胖馬上,後邊還追著個黑不溜秋的鳥。

蕭馳野奇怪道:“丁桃畫的這是什麽?”

沈澤川被蒙著眼,掛在指尖的筆微晃,他忽然哈哈笑起來:“蕭策安。”

蕭馳野說:“什麽? " 沈澤川笑歪了身,指著那小人,又喊了聲:“蕭策安。”

丁桃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貼著墻角站,聽那門“哐啷”一開,忍住撒腿就跑。

蕭馳野冷笑道:“給我拖回來一一算了,丟湖裏餵青蛙吧!”

沈澤川把皺了的紙攤平,又想了想。

強健結實和玲瓏纖細其實差得也不多。

他把紙疊好,認真地想。

還成,大哥,策安挺符合的,就是差了個小家碧玉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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