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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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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很想她

此刻還在王家船上的桃夭並不曉得自己的終身大事就這樣被人敲定下來, 正在艙房裏與宋大夫聊著金陵當地風土人情。

宋大夫是個性情豁達之人,雖當初走得有些不情願,可既然出來, 適應得極好, 反倒是主動要跟著一起出來的蓮生娘不習慣。

她仍是覺得方才上了馬車的郎君就是自己的兒子, 一時想到桃夭這段日子與那沈探花那樣親近,想到等桃夭認了親,指不定再也不會同蓮生好了, 萬千心緒湧上心頭,眼淚不由自主滑落,把正在說話的桃夭同宋大夫嚇了一跳。

桃夭連忙拿帕子幫她擦淚,心疼, “阿娘怎麽好端端哭了?”

蓮生娘終是忍不住問:“你是不是以後都不要你蓮生哥哥?”

“我怎麽會不要蓮生哥哥呢?”桃夭保證,“我永遠不會不要蓮生哥哥。”

“真的?”她淚眼婆娑,“若是到了長安見到蓮生哥哥還同他好, 而不是同那個沈探花好?”

桃夭知道她說的“蓮生哥哥”是謝珩,一時不知道如何說,半晌,道:“沈家二哥哥已經有未婚妻, 我不會同他好。”

一旁的宋大夫忍不住道:“你問了?你主動問了?”這孩子怎麽還跟從前一樣傻,他不是叫她矜持一些?

桃夭搖頭, “他自己說的。”

宋大夫頗為遺憾。

蓮生娘一顆心又放回肚子裏。

這時采薇進來, 向她三人行了一禮, 道:“家主派人來接小姐了!”

桃夭呆楞片刻, 一想到要去一個完全陌生, 旁人口中的百年名門望族, 突然就緊張起來, “我,我還沒準備好。”

采薇掩嘴一笑,“小姐什麽都不需要準備,只要人在這裏便好。”

如采薇所說,桃夭什麽都不需要準備,只需要人在就好。

一切該做的準備,許鳳洲早已替她安排得妥妥當當,甚至於連她的寶貝小白都沒拉下。

等到桃夭被人簇擁著從艙房出來時,清晨的第一縷曦光透過厚重的濃霧灑在甲板上,像是鍍上一層金光。

曦光漸漸撥開雲霧,桃夭微微瞇著眼睛眺望著碼頭上那樣聲勢浩大的隊伍,還以為在迎接什麽大人物。

宋大夫同蓮生娘也沒想到王家來接人的陣仗竟然這樣大,還沒上岸,心裏頭就已經萌生退意。

尤其是蓮生娘,緊緊握住桃夭的手,手心裏全是汗。

就連小白也不安分起來,掙紮著想要從白芍的懷裏爬出來,不知是想要識見識這座被人稱作六朝金粉的金陵古城,還是想要躲回船艙去。

不知何時出現在桃夭身旁的許鳳洲道:“上岸以後,整個金陵,乃至長安都會知曉許家流落在外的嫡小姐許筠寧回來了,阿寧再也不用怕了。”

頭上戴著帷帽的桃夭傻傻擡起眼睫,剛好對上他含笑的眼眸,一顆心好似又放回肚子裏去。

她現在有哥哥了,她什麽也不怕。

話雖如此,待到她真正腳踏實地踏上金陵的土地,所有人朝她行禮時,她緊張得一句體面的話都說不出來。

好在根本就沒有人在意這些。

因為所有人都不敢擡頭看她。

百年世家大族裏養出來的規矩在這一刻體現得淋漓盡致。

沒有人敢小覷她。

這時王家官家上前來向她行了一禮,道:“請表小姐上轎。”

桃夭回頭看向宋大夫同蓮生娘。

許鳳洲溫和一笑,“阿寧放心,我一定會叫人照顧好宋大叔同宋大娘。”

哥哥實在太貼心了。

桃夭終於放下心來,由著采薇扶著手上了華麗的軟轎。

轎子起了,許鳳洲這才收回視線,睨了一眼宋大夫,“從今往後,二老就是阿寧的養父養母,可在許家安享晚年。”

阿寧年齡還那樣小,只要沈時不主動說,任何人都不會知曉她曾經成過兩次婚。

既然已經決定與沈家結親,自然要幹幹凈凈嫁進去,免得被人在背後嚼舌根子。

他不想他的妹妹受到任何人的非議。

往後餘生,她只要過得幸福就好。

宋大夫心下一涼,囁喏著沒有作聲,蓮生娘則一臉恐懼地望著許鳳洲,“她不要蓮生了?”她方才明明還說不會不要蓮生的!

許鳳洲微微皺眉。

他知道她腦子有些糊塗,也不與她計較,只冷冷望向宋大夫。

宋大夫曉得眼前尊貴的郎君若不是為了桃夭,恐怕連一眼都不想多看他們,見自己的妻子還要說話,生怕惹惱了他,立刻捂住她的嘴巴,道:“我曉得了。我絕不會告訴旁人。”

許鳳洲這才滿意,叫人請他與蓮生娘上了另外一輛華麗的馬車。

待上了馬車,蓮生娘眼淚流了下來,“你為什麽要答應他?”

宋大夫心裏的難受一點兒不比她少。

許鳳洲這樣說,簡直就是在否定他兒子。

他都說了不要來,她非要跟著來!

這樣富貴滔天的人家哪裏是他們兩個能來的。

蓮生娘雖不曉得事,可心底也後悔,哭,“我想要回家。”

宋大夫替她擦幹眼淚,哽咽,“就當是為了孩子,等她習慣自己的新家,不需要我們了,我們再回去好不好?”

絲毫不知情的桃夭一路上忐忑不安。好在等轎子落地時許鳳洲又出現在她身旁。

待桃夭同他一起進了王家府邸,才曉得什麽是世家,什麽是名門望族,什麽叫做白玉為堂金為馬,那些她單靠想象也無法想象的潑天富貴就這樣呈現在她面前。

回廊曲折,院落重疊,石山花木餘光只是掃一眼,已經足夠叫人覺得眼花繚亂。若她不是許筠寧,想來寡婦桃夭一輩子都想象不出來這世間還有這樣的好去處。

果真如哥哥所說,她的外祖父同外祖母以及舅舅舅媽那樣惦記她。無人嫌棄她是鄉下來的,家裏的長輩們,乃至王家家主王老太爺,那樣嚴肅的老人家都紅了眼眶,望著她數度哽咽。

王老太夫人瞧著眼前與自己那因病早逝的女兒生得有六七分相似的外孫女,抱著她差點哭得暈厥過去。

至於王家其他各房,原本心中原本還想著許筠寧走丟這麽多年,養在鄉下那種地方,不曉得要養成什麽樣。

可見了人才發現,樣貌氣度出眾也就罷了,人也落落大方。

再加上幼時情誼在那兒,無人不跟著一塊落淚。

人人都哭,桃夭也跟著掉眼淚。

她哭不是因為她難過,實在是氣氛實在太傷感。

盡管許鳳洲在路上已同她講過她小時候一年裏有三四個月都待在此處,但她就是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可沒有人責怪她,甚至每個人都給她準備了見面禮。

是夜,王家為她舉行了接風宴。

宴後,王老太夫人瞧見桃夭已是累極,趕緊叫王家現在管家的大兒媳陳氏安排住處,並且又撥了好些下人去照顧她。

住處自然是早就安排好的,是從前桃夭同她母親,也就是王家的三小姐住的院子。

待到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當後,陳氏打量著眼前比起幼時出落得更加明艷不可方物越看越喜歡,一臉慈愛道:“盼了好些年,終於將阿寧盼回來。阿寧還跟從前一樣,就當這裏是自己的家。”

桃夭連忙應下來,“我會的。”

陳氏放下心來,環顧已經多年未住人,卻日日都有人清掃的屋子,觸景生情得紅了眼眶,與她聊了許多關於她母親以及她幼時的趣事,這才離開。

陳氏走後,眼眶微紅的桃夭想要在這間極雅致的屋子裏找尋些許幼時記憶。

很遺憾,半點印象也無。

她問正在忙著收拾床鋪的采薇,“我阿耶阿娘呢?我都一日沒見過他們了。”

采薇道:“小姐放心,公子必定會妥善安排他們。”

話雖如此,桃夭仍是不放心。

大家待她這樣好,她都不習慣,更何況他們兩位老人家。

她越想越擔心,實在坐不住要出門去尋找。

采薇連忙攔住她,忙道:“待會兒小姐出去再迷路了,不如我去請公子過來問問。”

“也好,”桃夭又坐回去,“那姐姐快些。”

采薇才要出去叫婢女去請許鳳洲,應酬了一晚上的許鳳洲人已經到了院子。

桃夭一見到他來,亂糟糟的一顆心似才定了,捉著他的手嬌聲嬌氣叫了聲“哥哥”,想要同他說些什麽,可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許鳳洲知曉她不習慣,拉著她坐下,柔聲安慰她,“等住多幾日就好了。若是實在不習慣,哥哥爭取早些忙完帶阿寧回長安。”

桃夭乖乖應了一聲“好”,巴巴望著他,“我阿耶阿娘他們在哪兒?我很想見他們。”

許鳳洲不忍心拒絕她的請求,雖然大半夜入內宅於理不合,還是叫人去請他們來。

桃夭這才高興下來。

她心裏覺得哥哥待自己好,也愈發依賴他,把頭擱在他肩上,道:“外祖家人很好,只可惜我全部不記得。”

王家是大族,人口眾多,一日下來,她連人都不記得幾個。

“采薇同芍藥會慢慢教你,便是認錯了也不打緊。”許鳳洲很喜歡她這樣依賴自己,好似又回到小時候。

那些已經與她講過的過往,又耐著性子與她說一遍。

桃夭忍不住向他撒嬌,“哥哥總待我這樣好。”

“真是傻,”許鳳洲笑,“阿寧是我嫡親的妹妹,我不待阿寧好,還要待誰好。”

“那哥哥何時娶親?”

說到這個,桃夭有些愧疚。

在船上時采薇曾告訴她,哥哥為她到現在都不曾娶親。

她心思單純,什麽都寫在臉上。

許鳳洲寬慰她,“家中已有合適的人選,只待我點頭而已,到時阿寧替我選一個好不好?”

桃夭驚訝,“哥哥難道不自己選個喜歡的嗎?”

許鳳洲微微蹙眉,隨即眉頭舒展,摸摸她的頭,“這天底下想要找到真正情投意合的人,是一件極難的事。”

像他這種身份,娶妻自然講究門當戶對。喜不喜歡又有什麽要緊,最主要為家裏開枝散葉,穩固家族利益。

其他的,若是真有看上眼的,討來做妾室便可。

不過他雖這樣想,自己的妹妹將來的夫君定不能納妾!

思及此,許鳳洲想起早上賜婚的事兒,試探著問:“阿寧覺得沈家二哥哥為人如何?可喜歡?”總要她喜歡才好。

桃夭頷首,“沈家二哥哥是極好的人,我很喜歡。”這裏的人每一個都待她這樣好,她雖不記得,可都很喜歡。

許鳳洲放下心來。

沈家家風極正,沈時與她自幼自幼的情誼,想來成過後兩人必定琴瑟和鳴,舉案齊眉。

這時外頭有人來報,說是宋大夫與蓮生娘已經侯在外頭。

桃夭一聽到動靜,趕緊出門將他們迎回自己的屋子,

對著妹妹千般體貼,萬般溫柔的許鳳洲斜了一眼宋大夫與蓮生娘。

宋大夫忙低下頭去。

許鳳洲收回視線,與他客氣寒暄幾句後對桃夭道:“阿寧莫要聊得太晚。”

桃夭乖乖應下來,待他走後,見宋大夫同蓮生娘兩個面有戚戚,擔憂,“是不是他們欺負你們了?還是說不習慣?”

連生娘正待要說話,宋大夫擠出一抹笑,“沒有的事兒,這裏不曉得多好!”

他其實說的是實話,她哥哥雖然兇,可待他們不算差,安排的地方極好,還特地撥了人服侍他們。

若說待他們不好,那是昧著良心說話。

不疑有他的桃夭放下心來,本就憋了一肚子話的她與他二人聊起了今日的所見所聞。

宋大夫瞧見她一臉興奮的模樣,一時之間心中五味雜全。

她適應得這樣好,想來不出多久,就不需要他們在這裏了。

桃夭卻瞧出蓮生娘總走神,摸摸她的手,似也涼得很,攬著她問:“阿娘怎麽了這是?”

蓮生娘癟癟嘴。

宋大夫連忙道:“就是有些累,想要跟你撒撒嬌。時辰不早了,你也早些睡。”

確實有些晚了。

桃夭只好叫人好好將他們送回去。

宋大夫才跨出院門,低聲對蓮生娘道:“你這是怎麽了,不是說好了不能這樣,免得她放心不下。”

蓮生娘拭淚,“我就是忍不住。”

宋大夫嘆息,“忍不住也得忍!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總有到頭的時候。”

蓮生如此,桃夭也是如此!

屋子裏,洗漱完的桃夭倚靠在床頭,問采薇,“姐姐有沒有覺得我阿耶阿娘有些奇怪?”

“有嗎?”正在收拾妝奩臺的采薇手頓了一下,隨即笑,“也許是頭一日不習慣,可能過兩日就慣了。”

公子這樣疼愛小姐,定然是同那兩位老人家說了關於小姐做寡婦的事情。

不過小姐與他們不似親生,勝似親生,自然不能說與她聽,免得傷了她與公子之間的感情。

她道:“夜深了,小姐早些睡,明日家裏的表小姐們要來找小姐玩。”

她的賣身契早已經被許鳳洲給了桃夭,不再是王家

婢女。

桃夭“嗯”了一聲,由著她服侍著躺下。

人真的很奇怪,初時還不習慣被人服侍的桃夭經了這些日子竟也十分受用,甚至想到若是以後過回窮日子,也不知會怎樣。

只是這一夜她都睡得不安穩,次日醒來時已經是晌午。

王家的表小姐們已經來過,見她睡著又走了。

桃夭十分不好意思,“我如今都懶成這樣了!”

她從前天不亮就起來了,可最近一段日子,時常睡到日上三竿。

采薇望著鏡中休息一夜,容光煥發,明艷不可方物的少女,笑,“小姐想要睡到幾時都可以,不會有人說的。”

桃夭甜甜一笑,“無論我做什麽,姐姐都是說好的。”

“也有一樣不好。”

“哪一樣不好?”

采薇一臉認真,“小姐以後可不能再管奴婢叫姐姐,若是給其他人聽到,奴婢麻煩可就大了。”

桃夭生怕給她帶來麻煩,連忙道:“我曉得了。”

在王家的日子並沒有桃夭想得那樣難,如許鳳洲所言,她是許家的千金,沒有人敢小瞧她。

再加上外祖父外祖母心中有愧,待她十分的好。甚至以她的名義設了米棚賑濟百姓。

她來王家不到三日,整個金陵的人都知曉王家的表小姐,當朝宰相左仆射家走失多年的嫡千金人美心善,是個活菩薩。

她做了許家失而覆得的千金許筠寧,好似這天底下人人都愛她。

就連她養的小白身份都水漲船高,短短數日染上了奢靡的毛病,已經不曉得自己從前不過是桃源村眾多看家護院的一條土狗,敢沖著王家府中養的那些她見都沒見過的寵物狗叫喚。

太囂張了!

桃夭心想。

就算是做一條狗,也不能忘本,人一旦忘本,就容易不接地氣兒,都不接地氣兒了,能有什麽好?

不過她不能過多責備小白。

因為她也有些不接地氣兒了。

從前花一文錢都心疼的人,如今打賞下人的都是銀錁子。

都是外祖母,以及舅舅舅母們,表哥表姐等等比她年長的親戚們給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裝了滿滿一箱籠。

外祖家的人並沒有因為她是鄉下來的瞧不起她,反而每個人都待她很好,處處謙讓。

比她大的疼她,比她小的敬她。怕她無聊,總找著各種由頭請她去各家坐一坐,聊一聊。

桃夭雖沒有印象,可她性子一向乖巧可愛,再加上嘴巴又甜,不出幾日,無人不誇表小姐是個性情極好的人。

只是有一事她覺得奇怪,竟然沒有人問過她成婚的事兒。

不過人家不問,她也總不好上趕著同人說她成了兩次婚。

只是王家雖好,她還是有些不大適應。

再加上許鳳洲忙得不得了,成日裏除了每日都要同宋大夫同蓮生娘待在一塊,就是一個人坐在院子裏發呆。

有一次她心血來潮想要在院子角落裏種花,誰知地還沒有松土,當日下午,她的院子裏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名貴花朵。

她外祖母說了,喜歡什麽直說就是,她的外孫女那雙手可不是拿來種花的。

桃夭抱著小白望著滿滿一院子姹紫嫣紅的花朵很是惆悵。

“小白,再這樣下去我就沒用了!”

小白汪汪陪著叫了兩聲,去花叢裏撲蝴蝶去了,留桃夭一個人望著滿院子的花出神。

這樣的日子好得有些不真實。

就是阿娘好像不適應,每回見著都郁郁寡歡。

阿耶說阿娘只是想家,過段日子就好了。

桃夭也有些想家。

想她養的那朵花不曉得好不好,想著小花每日一個人守著家門會不會覺得寂寞。

早知道把小花帶來了,她總覺得自己厚此薄彼了。

而且出來這麽久,蓮生哥哥一個人在家定會覺得孤獨。

不過沒關系,等她同哥哥再待一段時日,就回家看看。

金陵離姑蘇這樣近,回家也方便。

一晃眼七八日過去,中秋節也到了。

桃夭對於今年的中秋很是期待。

自從蓮生哥哥去了以後,家裏只有他們三個過中秋,未免顯得冷清。

今年不一樣。

這一次,她同哥哥一起過。

阿耶阿娘也在。

還有外祖母他們一家子,總歸是熱鬧的。

可中秋節這一日去了泗水縣的哥哥並未回來。

他提前派人遞了口信,說是要晚些才到。

桃夭知道他在忙漕運改革一事,日日忙得焦頭爛額。不只是他,沈二哥哥也同他一起忙,不過他經常會叫人給她送東西。

有時候是糕點,有時是一些新鮮的小玩意兒,有時候是書信。

信裏也只有簡單一兩句話。

說泗水天氣不好。

說砥柱山的風景極好。

偶爾,他也會說一句:寧妹妹,二哥哥想回家看看你。

桃夭從來不回信。

沈二哥哥待她這樣好,她心裏很不安。

她總覺得與一個即將有未婚妻的人這樣來往很不妥當。

用完晚飯後,哥哥還沒到家。

王家所有的人在花園裏放煙花。

煙花響徹足足一個時辰,下人們又拿出了早已經準備好的孔明燈。

不多時的功夫,無數的孔明燈游離在王家大宅的上空,與天上清冷的月光相映成輝。

一旁的采薇拿了筆來,“小姐若是有所求,可都寫在上頭。”

所求?

桃夭認真想了想,如今什麽都有,實在無所求。

不過她該同蓮生哥哥說一聲,她現在過得很好很好的。

寫完以後,采薇松了手。

桃夭望著倒映在眼簾裏成了盛景的孔明燈,想起七夕蘭夜謝珩送她的花燈,一時之間竟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來。

也不知先生如今怎麽樣,想來他也過得很好很好的。

她又叫采薇拿了一盞孔明燈,在上頭寫了一行字。

采薇瞥了一眼,只見上頭寫著:祝先生也安好。

長安。

夜宴之上。

身子不適的皇後並沒有出來參加宴會。

聖人也早早同又有了身孕的貴妃離了席。

柔嘉最不愛這樣的熱鬧,早已經偷偷溜出去玩。

就連衛昭都不在宴席上。

謝珩環顧一眼靜默的宴席,知道有他這個古板無趣的太子在,沒有人能盡興,於是也只坐了不到兩刻鐘的功夫便離席東宮。

他吃了兩杯酒,並未坐轎攆,一路順著永巷往東宮走去,途中經過未央宮時,聽見裏面格外熱鬧,忍不住停駐。

未央宮裏住著的是貴妃。

隔著高墻,齊雲聽到裏頭聖人爽朗開懷的笑聲,以及貴妃同五皇子溫聲細語說話的聲音。

每年聖人都要這樣陪著貴妃過中秋節,與尋常百姓家並無區別。

他拿眼角偷偷打量著面色晦暗不明的謝珩。

貴妃有孕,聖人壓下了王兆林溺斃的消息,所以才這樣相安無事。

恐怕到了明日聖人定要找殿下算賬。

謝珩停駐片刻,道:“孤累了,回去吧。”

齊雲立刻叫轎攆上前。

回到東宮以後,謝珩獨自坐在院子裏賞月。

齊雲問:“不如微臣去請公主過來陪殿下賞月?”

謝珩搖頭,“不必叫她。”她定是同裴季澤在一塊。

這樣的日子總要有人團圓,又何必非要叫過來。

齊雲想想也是,又道:“那微臣叫人送些酒來?”

謝珩“嗯”了一聲。

一會兒的功夫,宮人擺好一桌酒菜。

齊雲替他斟了一杯酒。

謝珩道:“今晚不必當值,回去過中秋吧。”

“可是殿下——”

“去吧。”

齊雲只好告退,臨走前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只見謝珩孤零零一人坐在院子裏,托腮望著滿月發呆。

這樣闔家團圓的日子裏,殿下為了想要同皇後娘娘與公主過中秋,一路上馬不停蹄,終於在宴會前兩刻趕回來,誰知道因為貴妃有孕,心裏頭不痛快的皇後娘娘連個照面都沒打就回了坤寧宮,而向來貪玩愛熱鬧的柔嘉公主更是到現在連人都沒有見到。

若是早知道殿下這樣難過,他應該偷偷把小寡婦綁回來。

殿下要罵就讓他罵,終歸有人陪著他。

獨自一人在院中小酌的謝珩頭一回沒有克制自己飲酒。

幾杯酒下肚,月光下冷得有些出塵的面容似多了幾分暖意。

身後響起腳步聲。

謝珩還以為是齊雲去而覆返,道:“不是叫你回去過節嗎?”

身後的人道:“微臣想要向殿下討一杯酒水吃。”

謝珩回頭,是裴季澤。

他神色微動,往他身後瞧了一眼,“柔嘉呢?”

裴季澤向他拱手行了一禮,道:“公主說若是她同我一起出現,殿下必定要罵她不成體統,所以她叫我先行進來,然後再進來。”

他話音剛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在外頭響起。

”小澤又在胡說!”

只見一身形纖細,著了一件男子的翻領袍杉,膚白若雪,眉目如畫,約十四五歲的小郎君背著手大搖大擺走了進來。

正是謝珩一母同胞的妹妹謝柔嘉。

謝珩冰涼的眼底終於泛起一抹笑意,嘴上卻道:“穿成這樣,實在不成體統!”

“太子哥哥總這樣無趣!”

她輕哼一聲,那對與謝珩生得一模一樣的鳳眸眼波流轉,“難為人家還特地回來陪太子哥哥過中秋!”

謝珩叫她過來身邊,摸摸她的頭,問:“怎麽沒去玩?”

她幽幽嘆了一口氣,“聽說太子哥哥被人拋棄,我放心不下。”

謝珩睨了一眼裴季澤。

裴季澤道:“不是微臣。”

這時夜空中突然綻放一朵的煙花,火樹銀花一般璀璨。

一向貪玩愛熱鬧的謝柔嘉忙道:“我得走了。”

謝珩皺眉,“這麽晚要去哪兒?”

“約了阿昭去吃酒,”她站起身,笑瞇瞇望著裴季澤,“那太子哥哥就交給小澤了。”不待他二人答應,她人已經轉身離去。

待謝柔嘉的身影消失在院子裏,裴季澤替謝珩斟了一杯酒,道:“殿下為何要這樣同自己過不去?”

謝珩不作聲,潔白的指骨輕輕轉動著酒杯。

半晌,他道:“你可還記得孤同你的趙祭酒那個引以為憾的學生嗎?

裴季澤頷首:“自然記得。當時殿下對他的才學很是欣賞,還想將他放入東宮來做伴讀。”

他隨即反應過來,驚訝,“宋娘子已故的夫君難道是他嗎?”

天下竟然有這樣巧合的事情?

謝珩頷首,“就是他。

若那日他在桃林沒有瞧見那些刻字,就不會好奇去看他的畫像。

那個叫宋蓮生在他眼裏不過是個名字。

可他偏偏看了,那個人在他腦海裏就有了具體的形象。

“孤從前一直以為她年紀小,根本不懂得感情。”

直到他看到那些刻字才知曉,不懂感情的人其實是他。

一個女子,因為喜歡一個人,不只愛著他的父母,還熱愛著他生長過的土地。

後山那片綿延十裏的桃林裏,那條河皆藏著她的愛意。

她曉得桃林裏的哪一棵樹是她夫君所栽,曉得他在哪棵樹上刻過字,曉得他最愛在哪棵樹上睡覺,甚至連他的話都奉為金玉良言。

那個人告訴她以後嫁人了要對對方好,她便一心一意待他好,即便是他總是兇她,她也不放在心上。

那個人告訴她,莫要別為他的死難過,人總要要散的,她便不為任何人的離別感到傷懷。

她口口聲聲說喜歡他,可他真走了,她也由他走,也許那句挽留的話也是那個人教她的。

教她同人告別的時候適當挽留,免得叫人覺得她沒良心!

她那樣聽他的話,也活得那樣好,不會離不開任何人,反而每個遇見她的人此生再難以釋懷。

【桃夭愛蓮生】……

【桃夭愛蓮生】!

那樣好的宋蓮生,被她妥帖安放在心間的宋蓮生,叫他覺得羨慕又嫉妒!

可這話要如何說出口!

他堂堂一國太子,竟然同一死人爭風吃醋!

謝珩雖未明說,可一向通透的裴季澤如何不懂他的意思,輕輕嘆了一口氣。

活人又如何能與死人比。

夜已經很深了,銀月在院子裏灑下浩浩清輝,似雪一般的冰涼。

多吃了幾杯酒的謝珩話也多了起來。

“孤從前覺得特別孤獨,可這世上看似最孤獨的人告訴孤,這世上的人本就是孤獨的,來時一個,走時一個,千萬莫要為離別而難過。”

“孤在瓜洲渡口時還在想,只要她同齊悅說句軟話,孤無論如何先帶她回長安,其他的孤可以慢慢想。給孤一些時間,待孤想通了,總會給她一個滿意的答覆,不叫她來白來長安走一趟。”

“可她為了一個死人把自己的路給走絕了,不僅還了婚書,竟還給孤寫了和離書。”

“到了金陵,孤其實不是沒想過要人將她強行接來帶她回東宮。可她看似溫順,脾氣卻極其倔強。定然不肯隱藏自己的身份,她甚至恨不得昭告天下,她曾經有一個那樣好的夫君。”

“孤討她來,就相當於昭告天下,孤的東宮良娣是個寡婦。孤不想像他一樣,為了一個女子被天下人恥笑。孤不想在史書上留下任何汙點。”

神情無限哀傷的男人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頭一回向外人道出自己的心意。

“可孤很想她。”

金陵王家。

放完孔明燈,家裏的堂會已經開始了。

采薇道:“今晚恐怕要通宵達旦的熱鬧。”

可桃夭卻不想聽戲。

這樣的熱鬧她終有一種局外人的感覺來。

她打算偷偷溜出去看看阿耶阿娘,這時白芍悄悄上前,將一張花箋遞給她。

桃夭展開一看,原來是沈家二哥哥邀她去花園一聚。

采薇小聲道:“今日唱堂會,小姐偷偷去也沒有關系的。”

桃夭以為沈時有什麽重要的事兒,決定先去見一見他再去看宋大夫同蓮生娘。

誰知她去了之後,花園裏一個人都沒有。

桃夭覺得甚是奇怪,又將花箋打開看了一遍,見上頭確實寫的是這裏沒錯。

也不知是不是人都去聽堂會的緣故,花園裏格外寂靜,只聽著外頭幾聲布谷鳥的聲音。

一旁的采薇突然捂著肚子,“奴有些肚子疼,想要去方便一下。”

桃夭連忙道:“那你趕緊去。”

采薇將手裏的燈籠遞給她,匆匆離了小花園。

坐在秋千架上的桃夭仰望著夜空中越來越多的孔明燈,正看得入神,高墻上突然翻下一個人來,輕飄飄落在地上。

她嚇得差點沒從秋千上掉下來,正要叫人,那身形頎長的郎君急道:“寧妹妹是我。”

是沈時。

近了,桃夭一臉震驚,“沈二哥哥為何要翻墻?”

他輕嘆一口氣,“從前我總是翻墻來找寧妹妹玩,如今年紀大了,竟然翻不動。”

桃夭一時語結。

想不到光風霽月的沈探花竟然會翻墻。

“怎麽,寧妹妹沒想到二哥哥會翻墻?”沈時忍不住摸摸她的頭,笑,“在寧妹妹眼中,我是怎樣一個人?”

桃夭認真想了想,“至少不是個會翻墻的。”

沈時瞧著月光下明艷動人的少女,心裏一動,道:“漕運改革的事情我已經督辦好了,兩個月後,江南的茶葉同柑橘就會運到長安去。”

若無意外,賜婚的旨意同封賞的旨意很快就會下來。

這些日子他日日在泗水縣,為得就是能趕在八月中秋這一日能回來見她。

好在,趕得及。

桃夭不懂他為何突然同自己說這個。

不過這些是關乎民生大計的事,心裏也替他感高興,“那沈二哥哥必定會得到太子殿的重用。”

可她說這話他也未見得多高興似的,只目光灼灼望著她,“寧妹妹為何從不回我的信?”

不等她回答,他從袖子裏取出一精致小巧的首飾遞給她,“這是我補給寧妹妹的及笄禮物,今年雖然遲了,不過沒有關系,從明年開始,二哥哥以後都陪你一起過。”

許筠寧的生辰是正月十五,是個極好的日子。

桃夭覺得他今日有些奇怪,打開一看,裏頭擱著一對珍珠耳珰,在月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澤

她這段日子見慣了好東西,一眼就瞧出這對大小一摸一樣的珍珠耳珰必定價值不菲。

沈二哥哥為何突然送這樣的東西給她?

她雖然什麽都不懂,可也知道耳鐺這樣的首飾不能隨便拿來送人的。

她正要還給他,這段日子一向守禮,眉目清雋的君子突然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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