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六章 月夜對話

關燈
香箋化為粉末,灑落池水去。

武曌移到他身旁,憑欄俯視煙霧迷茫的溫泉池,閑話家常的道:“賢兒該是給韋氏害死的。”

龍鷹愕然瞧她。

武曌為高宗生的兒子,分別是李弘、李賢、李顯和李旦四人。

武曌幽幽一嘆,道:“不論朕做過甚麽,後世的史筆亦絕不會對朕留情,痛詆極毀,隱善揚惡。”

龍鷹心忖正是在這個心情下,她憶起仍是小女孩時長安大雪的情景,如果可以重新開始,她仍會選擇走這條帝皇之路嗎?恐怕她自己亦沒法回答。

道:“只要聖上之後,是另一個盛世,那將是鐵錚錚的事實,任惡意攻訐者如何扭曲聖上的不朽功業,仍不得不承認這最關鍵性的一面。”

武曌苦笑道:“朕害怕的,是顯兒如楊廣般敗盡我大周的家當,即使隆基能取而代之,也未能力挽狂瀾。”

龍鷹道:“我雖然對國事一竅不通,但從聽回來的,也知聖上主事後,這數十年來人口不住增長,國力愈趨強大,只要外能延遲默啜大舉來犯之期,內則壓制得大江聯動彈不得,將激烈的鬥爭限制於宮廷、朝廷的層面,沒有波及平民百姓,將仍是大有可為。”

武曌淡淡道:“邪帝以為顯兒即位後,你仍可以像以前般南征北討、人力物力任你動用嗎?邪帝太不明白韋氏了。”

龍鷹愕然無語,他非是沒想過這方面的問題,但是由女帝親口說出來,其嚴重性立告劇增百倍。

武曌現出回憶的神情,緩緩道:“顯兒於先皇駕崩後第七天登基,先皇屍骨未寒,韋氏便慫恿顯兒任命自己父親普州參軍早玄貞為豫州刺史。以官階論,‘參軍’之上是‘司馬’,再上是‘長史’、‘別駕’和‘刺史’,從低微的參軍到刺史,是連跳四級。可是韋氏仍不滿足,認為刺史只是地方官員,未夠顯赫,逼顯兒再升她爹的官,顯兒拿她沒法,只好將韋玄貞擢升為‘侍中’。”

對於官階,龍鷹全然懵懂,從不深究。現時武曌說的,是大唐的舊制,她登基後,為顯示新朝的氣象,將官署、官階全體易名,更令不熟悉朝廷編制者暈頭轉向。

武曌看他摸不著頭腦的神情,曉得龍鷹沒法掌握她說的話。解釋道:“舊制新制,如出一轍,只是名稱不同,實際的權力和職能沒有分別。顯兒當皇帝時,朝政分為三省六部。三省是‘中書省’、‘門下省’和‘尚書省’,中書省負責草擬詔敕草案,由門下省檢討,將意見再送返中書省,完成詔敕後交往尚書省,由他們負責執行。尚書省的架構最大,下設‘吏’、‘戶’、‘禮’、‘兵’、‘刑’、‘工’六部,負起內政、財政、文教、軍事、法務以及建設的諸般工作。”

龍鷹愕然道:“竟然是這麽簡單,真沒想到。”

武曌道:“政治架構愈簡單愈好,最忌是政出多門,功能重疊。唉!不過邪帝一聽便明的東西,顯兒或許到今天仍不清楚,不曉得‘侍中’乃門下省的首長,讓一個全無經驗、無才無幹的韋玄貞坐入這個位置,會對國家造成多大的損害。”

龍鷹問道:“侍中是否等於宰相?”

武曌點頭道:“舊稱三省的首長為中書令、侍中和尚書令,通稱為‘宰相’。尚書令一職一直懸空,改為將六部一分為二,由‘左仆射’和‘右仆射’各統轄三部,故左、右仆射,亦等同宰相。”

龍鷹開始明白到武曌當時對李顯的不滿。李顯因韋妃而硬將她老爹韋玄貞,從一個地方屬吏提拔為當朝宰相,將武曌千辛萬苦建立起來用人不講門閥、只論才幹的制度,破壞無遺,如讓這種歪風繼續下去,武曌的心血將盡付東流,以武曌的出身和性格,豈肯容韋妃繼續放肆?

可是只要李顯一天仍是皇帝,他就擁有敗政誤國的權力。位子尚未坐熱,韋妃便無視體制,難怪狄仁傑對她有“急功近利”的評語。但今次回朝,韋妃學乖了。

武曌輕描淡寫的道:“韋氏犯了和朕同樣的錯誤,但她不明白,朕起用武家的人,是按部就班,且有能者輔之,又有朕密切監察,豈可同日而語?當這蠢兒還要提拔乳娘的兒子為五品官,只因喝過她的奶水,毫無知人善用的能力,朕還能袖手旁觀嗎?”

龍鷹欲語無言。他尚是第一次聽到武曌承認起用武氏子弟,是她的錯失。

武曌輕輕道:“朕對邪帝說這麽多不堪提起的事,是要讓邪帝明白身處怎麽樣的局面裏。顯兒被廢後,李旦被立為皇,李隆基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生。”

龍鷹從來沒有從武曌本身的角度去理解她,她的情況猶如大軍開赴戰場,眼看主帥不住犯錯,最後會累得所有人全陪這無能低智的主帥吃敗仗,誰不想取而代之?問題在有沒有這個權力。

武曌道:“顯兒即位,權力勢將旁落韋氏和妲瑪手中,她們任何一個,要殺的人將是邪帝。妲瑪想殺你的原因,邪帝比朕更清楚。韋氏要殺你,是因清楚你是她篡朝奪位的最大障礙,不論在軍方和民間,你都有那種號召力。”

龍鷹點頭同意,道:“所以我剛去見過隆基,不但向他表白魔門邪帝的身份,還向他清楚道出妲瑪和大江聯顛覆中土的陰謀,以免將來因不夠了解而疑慮叢生。”

武曌道:“邪帝竟是認真的。”

龍鷹抗議道:“聖上怎會這麽看小民呢?”

武曌微笑道:“朕指的認真,是邪帝確信隆基是成敗的關鍵,並有信心達致目標。邪帝是一諾千金的人,肯這麽和隆基說,正代表邪帝下了排除萬難的決心,而非只為了阻止朕動武。”

龍鷹苦笑道:“師姐到今天,仍不相信我對聖門的誠意嗎?”

武曌若無其事的道:“邪帝提議的計劃雖妙不可言,卻不符朕一向的作風。朕今晚比任何一刻更想殺人,事後朕有絕對把握收拾殘局。邪帝如果仍未能提出切實可行的計劃,穩定塞外的形勢和壓抑大江聯,明天太陽出來時,韋氏和妲瑪將再不存於人世。”

龍鷹好整以暇的道:“師姐該知動武是下下之舉,因為死的絕不止她們兩個人,而此更為小可汗翹首以待的時刻,所以師姐肯到這裏來,看小師弟有何話說。”

武曌沒好氣道:“師姐有很多時間嗎?還在凈說廢話。”

龍鷹沈聲道:“只要回紇一天不倒下去,黠戛斯將可夷然無險,我方則必須由郭元振坐鎮邊疆,整固防務。”

武曌道:“你剛和朕看過同一封信,該知娑葛時日無多。突騎施落入默啜手上後,等於一把利刃直插入西域諸國的心臟去。更使人憂慮者,是‘賊王’邊遨號召力大增,聚眾至四千人,人數翻了一番,正四出搶掠,以壯大實力。由於有默啜為後盾,獨解支討伐他時,邊遨可避進突厥人的勢力範圍去。西域的形勢,正朝我們最不願見到的方向發展。”

龍鷹道:“小民先殺邊遨,再殺遮弩又如何呢?如果我不能辦到這兩件事,便回來陪師姐一起殺入東宮去。”

武曌道:“今天婁師德來見朕,望朕批準他告老還鄉,昨晚他才到東宮去見廬陵王,告訴朕是怎麽一回事,不準有任何隱瞞。”

龍鷹嘆道:“皆因廬陵王向他問及我將以奇兵偷襲邊遨的事,使他曉得機密外洩,因而心灰意冷。”

武曌雙目殺機閃閃,道:“三思?”

龍鷹苦笑道:“他不單違背了聖上,也出賣了小民。但卻絕不可殺他,還要裝做若無其事,否則甚麽太子登位,李、武聯姻,立即完蛋大吉。”

武曌啞然失笑,道:“虧你還說得這般輕松惹笑,好像你對政治比朕更在行。朕知道,不逼你,你是不肯說出來的,邊遨既知道你要殺他,邪帝仍有把握嗎?”

龍鷹聳肩道:“知道有知道的打法,不知道有不知道的打法。聖上明鑒,邊遨和遮弩都是死定了。”

武曌道:“大江聯又如何?透過妲瑪,他們對朝廷的狀況將是了如指掌。最怕是妲瑪引進黨羽,會釀成宮廷禍變。”

龍鷹從容道:“關鍵處在乎飛馬牧場的控制權,只要是落入‘範輕舟’手裏,以寬玉為首的突厥人,和以小可汗為首的漢人,勢成對峙之局,只要默啜被拒於邊界外一天,寬玉一方絕不肯動手,小可汗勢將變得孤掌難嗚,屆時師弟會以江湖人的身份,先向香霸動刀子,斬斷他們的財路,再從各方面打擊大江聯。”

武曌沈吟片刻後,道:“邪帝需要多長的時間?”

龍鷹如釋重負,知已化解了一場宮廷的大禍,甚至是天下的大禍。恭敬的道:“五年的時間該足夠了。”

武曌皺眉道:“要這麽長的時間?”

龍鷹愕然道:“聖上有何問題呢?”

武曌苦惱的道:“師弟以為師姐在得窺天地之秘後,仍有閑情陪蠢兒、蠢女玩游戲嗎?”

龍鷹沒想過的瞪著她。

武曌仰望掛在天邊的蛾眉月,向往的道:“這個位子,已再不能為朕帶來樂趣,為了聖門,朕還犧牲得不夠嗎?好吧!朕答應給你五年的時間,五年後,師弟須自己想辦法了。”

翌日起來,龍鷹埋首為《道心種魔大法》的手抄卷補上餘下的註疏,只看抄卷變得有點發舊,知在過去五年間,給女帝翻閱了無數遍。

昨夜他從後園回來,五女仍撐著眼皮子在等他,當他公布高原之旅,怨氣立即化為喜氣,哪還計較他和武曌說足個半時辰?

五女中,人雅、麗麗和秀清總算到過山海關,隔遠眺望過塞外的風光,但也如小魔女和青枝般,從未離開中土半步,現在不單有機會到中土外旅游,且是神秘美麗的高原,莫不興奮雀躍。

是夜龍鷹享盡溫柔,忽然間,他覺得甚麽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須忠於自己,無愧於心。

小魔女知道將隨時起行,掛念起老父,與青枝吃過早膳後策騎黑兒和棕兒返國老府去。龍鷹則騎雪兒與人雅三女繞著甘湯院走了幾圈,方回書齋開工。

甘湯院的守衛全換上自己人,由與他有深厚關系的禦衛小曾負責。武乘川和榮公公都是知情者,有他們為他掩飾,保密功夫做得妥妥當當。

臨近正午,龍鷹終於完成任務,將兩冊手抄卷放入鐵盒,交給小曾,再由他親自護送,送往仙居院去。

他則勉為其難的離開三女,到貞觀殿赴上官婉兒之約。

漫步皇城,巍峨殿宇,重重疊疊,熟悉親切,途中遇上大小官員,間或有人和他打招呼,顯見胖公公營造出來“確有此人”的手法,已經產生效用。

王庭經再非子虛烏有的人物。

表面看來,他與皇城內來去匆匆,各自為己事忙碌者沒有任何分別,只他自己曉得正逆著時代的大洪流,舉步維艱,在可見的未來,仍看不見任何希望和出路。

武曌從垂簾聽政,到走出簾幕,登上則天門樓稱帝,期間政治黑暗殘忍,酷吏橫行,但總還有跡可尋,就是順她者生,逆她者死。何況武曌英明果斷,知人善任,故大周朝名臣輩出,培養了無數人才,將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而對外軍威不振的唯一遺憾,亦由他龍鷹填補了。

可是若中宗重登帝位,在背後操縱的是韋妃和妲瑪,掌權的是武三思這種小人,用人惟私,以劣幣驅逐良幣,情況實在不堪想像。

他要抗逆的,正是這股不可抗逆的洪流。

龍鷹看到來俊臣,這個酷吏頭子正和幾個官兒在道旁說話,其中一個是宋之問,本是張氏兄弟的食客,現身穿官服,該是因張氏兄弟的關系當了官。

來俊臣臉容蒼白,昨夜肯定睡不好,眼神閃爍不定,更是心神不安。龍鷹心忖這叫何苦來哉,如當年他真的退隱為僧,就不用陷身今天的情況。他以前的大靠山武承嗣早魂歸地府,今天的武氏子弟之首的武三思,絕不會與他這個滿手沾有唐室子弟血腥的人為伍。宮廷現時的三大勢力,東宮、武氏和張氏,他只能投靠張氏兄弟。

當太子黨和武氏子弟聯成一氣後,張氏兄弟頓然變得勢孤力弱,唯一的憑侍只有武曌。強弱則有如“進氣”和“退氣”。際此即位在望的時刻,李顯便是從地平升起的太陽,日出東山;武曌雖仍位處中天,光耀大地,卻是不住往西下移,最終將沒入地平。

彼進此退下,人心的向背,不言可知。

來俊臣等不知是否因他的醜臉,投來目光,看幾眼後沒再留意他。

龍鷹心神大定,知自己改變體型之法奏效。像來俊臣般熟悉他的人,心無定見下的隨意一瞥,最容易生出似曾相識的感覺。現在來俊臣全無異樣神色,正表示一點認不出路過者是他龍鷹。

與上官婉兒幽會後,還要去找胖公公,安排到高原的事宜。他只是向女帝求準讓嬌妻們遠離險地,並沒有說出胖公公隨之一道去的事。女帝和胖公公的關系恩怨相纏,讓胖公公親口向女帝說出來,比較妥當。

明天風過庭和覓難天將抵達神都,對此他早有安排,透過丘神勣囑他們把家小留在揚州,因神都已成險地。

貞觀殿在望。

一輛馬車朝他駛過來,龍鷹認得是上官婉兒慣用的馬車,忙停下來,暗裏奇怪,難道大才女想在車內和他纏綿恩愛?

車停。

車簾掀起,現出大才女宜嗔宜喜的花容,輕呼道:“太醫大人請登車!”

龍鷹一頭霧水的登上馬車,坐到美人兒身旁。

馬車繼續行程,卻是往東走。

龍鷹訝道:“到哪裏去?”

上官婉兒湊在他耳邊,嗔道:“誰叫你忽成名醫,有人找你治病呢!”

龍鷹愕然道:“誰能勞煩我的上官大家,竟放棄了精采的偷情,改為押小弟去診癥看病,且明知我是虛有其名的假神醫?”

上官婉兒道:“當然是個婉兒不敢開罪的人哩!”

龍鷹終於發覺,馬車正朝東宮的方向馳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