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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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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北向南的這場戰事,持續了整整三年。

金陵城破,秦淮河水飄紅。

在北方大軍終於突破了長江防線的那一年春天,柳雲青假扮難民拼死從北岸的廬州趕回金陵腳下的江寧。昔日人聲擾攘生意興隆的永定橋頭,早已人去樓空。

柳雲青騎著馬站在橋頭,看著店門頭的牌匾被人胡亂丟在地上,街上空無一人。李二鹵菜店的屋子在戰火裏燒得面目全非。

他牽著韁繩的手止不住的發抖,他突然覺得老天給他開了一個萬分拙劣的玩笑。

兩年前,他幫著師父一家人變賣了道觀的地契房契,又購置了山下的數畝熟田,買種子,買耕牛,蓋房子——待一切料理停當時,回江寧的水陸旱路早已被南北兩方重兵把守。

他只是遲歸了數月,可便再也回不來了。

那個他以為永遠會在那裏的人,那個他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才最終尋到的歸宿,就這麽突然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永遠的消失不見。

柳雲青一個人在被火燒得只剩下斷壁殘垣的店裏守了五個月,僅僅靠著帶來的微薄口糧和在城外四處尋覓和乞討來的食物。

他一日一日枯坐在李二鹵菜店的門前,沈默的望向永定橋的方向。

記憶隨著日子的一天天過去而日漸消磨。柳雲青還隱約記得,幾年前的一個夜晚,他曾經坐在這裏,等來了晚歸醉酒的李二,那個年少放浪、又小氣溫柔的青年,在夜色裏緊緊的抱了他滿懷。

可是這一次,無論他如何等待,李二都沒再回來。

那年夏天,一身潦倒的柳雲青同最後一批難民一起撤出了江寧。

而當日,北方軍已至金陵城下金川門外。

四年後。

初春的一個清晨,永定橋頭的橋口酒樓後院。

橋口酒樓是個六開間三進深兩層的大飯莊,自永樂元年開張至今三年有餘,生意日日紅火,從早點到宵夜無一不有。

此時,六歲的李易正牽著騾子慢吞吞的往外走。李易是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子,眼睛大且有神,臉蛋圓溜溜的頗有些肉。他穿的是普通的棉布短衫和厚底布鞋,衣物漿洗得很幹凈。

李易順手扯了扯背上的籮筐,春寒從領口直往裏鉆。身上倒並不寒冷,剛進肚子的熱粥與夾肉炊餅讓他的頭上似乎有些潮濕的熱氣發散出來。他搓了搓手,牽起騾子往城外的方向走。

早上的河邊常有霧氣,李易揉了揉眼睛,突然隱隱約約瞧見橋頭站著一個人。

那人也瞧見了他。

時辰還早,街上並沒有其他人。對方似乎猶豫了一下,朝他走來。青石板路上有些水汽,潮濕又泥濘,石板縫間的青苔一不小心就會弄臟了鞋子。那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李易並不怕生。他家裏做的是酒樓生意,他自小便在迎來送往的人堆裏長大。李易握緊手裏的韁繩,仔細打量起那人來。

那人的臉長得很好看,神情恬淡安靜。可他的鬢角不知道是不是沾著些灰塵,或是清早的霧氣,並不是完全黝黑的發色。他穿的簡單普通,但衣料算得講究,看樣子像是個普通的富農。他籠著手,指尖縫隙裏有些亮光露出,似乎是一枚泛著金光的戒指,

那人客氣有禮的向李易問道:“小哥,請問一下,這附近有個叫李二哥的人麽?”

李易覺得那人說話的態度很招人喜歡,不像他平時相處的那些人一般粗俗下流又討人厭。

李易於是笑瞇瞇的想了想,又認真的答道:“李二哥?……這附近沒有的。”

那人蹙起眉頭幾不可聞的嘆了一口氣,低聲道聲謝,轉身便要走了。

李易覺得有些奇怪,又覺得心裏舍不得那人這般就走了。他稚氣的拉住那人的袍子:“叔叔,叔叔,你且等等。”

而此時,背後的橋口酒樓裏突然吵嚷了起來。

天剛破曉,這是夥計們起床的時間。廚房竈上的王四似乎已經醒了一會兒,他扯著嗓子在院子裏喊了一聲:

——“李二爺,早市鴨子烤多少只?”

樓上傳來了一個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聲音叫罵道:

“媽的,每天都一樣,你每天都要問。媽的。”

李易聽到這聲音,高興起來,轉頭沖樓上喊道:“爹爹,爹爹。”

話音沒落,酒樓二層一處偏僻的窗戶就打開了,有個人伸出頭來,一邊打呵欠一邊不耐煩的答道:“臭小子,怎麽還不去撿松枝,再磨蹭趕不及上學,老子有的你好看。”

柳雲青站在樓下,他呆呆的看著樓上那個人,張了張嘴,卻什麽聲音都沒發得出來。

心裏像有鈍物在一下一下敲擊著最深沈柔軟的地方。那個瞬間,有許多零碎的片段在他的腦海中奔騰呼嘯而過。

記憶中的李二,還是那個有時候暴躁有時候又比誰都溫柔的青年,他總是笑瞇瞇的喊著小柳小柳,他說我想同你在一起,他說我心裏喜歡你。

某年秋天,記憶中的李二幾乎要哭出來的問他,“如果我叫你這樣,只同我在一起,你心裏願不願意?”

而柳雲青在亂世戰火中從廬州趕回金陵城下,苦苦掙得命來,只想回到這個人的身邊。

惜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

柳雲青今年已過而立之年,鬢角上有隱約可見的雜色。他這些年辛苦經營田地農莊,早不是當初那個不知人間煙火的年輕人。

可此時此刻,他只想翻身上馬就走、逃得遠遠的,想把手上的戒指狠狠扔進河裏,他又想拿手裏的鞭子痛快的打那人一頓。

柳雲青就這麽站在永定橋頭冷冷清清的街上,百轉千回得幾乎要墮下淚來。

待他回過神時,已被人緊緊抱進懷裏,一如許多年前的魯莽沖動和無所畏懼。

那個討人厭的聲音,似乎在壓抑著強烈的感情,它帶著成年男人才特有的低沈與渾厚:“你終於回來了。”

而讓眼淚終於變得無法控制乃至喪心病狂的那句話卻是——

“小柳,你瞧,姐姐過繼給咱倆的孩子都能給店裏幫手打雜了。你心裏高不高興?”

初春的太陽很快就掃開了清晨的薄霧,沿河的柳枝抽出了隱隱約約的青嫩顏色。

屬於這兩個人的故事雖然從開始便總有這樣那樣的難解和誤會,可他們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去一一拆解。

而此時的春光正是這樣的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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