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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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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雲青這幾日幾乎每天有十個時辰都在睡覺。腿傷和五臟六腑強烈的痛楚耗盡了他本就剩下不多的精力與元氣。可睡也睡不踏實,時不時就因為突然加劇的一陣痛感激醒。虧得吃得好、也有藥一直吊著,雖然難熬,但似乎苦楚一日一日抽去了一些。又或者只是因為痛的太過,肉體已經麻木了也說不定。柳雲青擡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好像這樣能緩解些一樣。他本是堅忍內斂的性子,那日大夫動刀割去腐肉時,他除了疼得在昏迷和激痛而醒之間屢次徘徊,並不曾喊過一次痛。他甚至隱隱的不希望痛覺離去,好像這般苦楚能蓋掉什麽其他的東西,讓他無暇思考更多。於是李二忙活了一大圈,把騾子還給王老爹、松枝丟進後院柴房之後,打了井水擦幹凈身上汗塵,推門進來時,看到得正是柳雲青躺在床上、用瘦可見骨的手捂住臉,似乎還在瑟瑟顫抖的羸弱模樣。“他哭了?”李二心裏有點蒙,又有點吃不準。男兒傷心流淚,總該是避著人些的。李二在十四歲上死了母親時,就已經不大在人前哭了。他已出嫁的大姐趕回來奔喪,守著靈堂哭得昏天黑地。他這半大小子那時節咬著牙還顧得上給姐姐搓洗一塊手巾擦臉。倒不是李二心狠。七歲時沒了爹爹,李二他娘一個人守著鋪子每日起早貪黑,好容易才帶大他姐弟倆。那會兒鋪子的名字還叫橋口鹵菜店,生意便是那會兒好起來的。孤兒寡母的鋪子,遠近鄰居多多少少也知道些,總歸幫襯幫襯。可這日子,畢竟是難過的。在李二五歲上的那年,幾處水災,城墻角那兒舍粥的鋪子每天早上就排滿了人。排著排著就有人倒了下去,然後再也沒有起得來。李二家那會兒已經沒鴨子賣了,即使做好了掛出去也沒什麽人買。富貴人家自去大號商鋪買吃食,從不會光顧這般小店。可周圍遠近的普通人家,此時早已是揭不開鍋了,怎還有錢銀來買他家的鹵菜。李二記得清清楚楚,那年初夏家裏米缸還剩最後一瓢白米的那天下午,李二他爹一個人坐在院子裏抽了一下午的煙鍋。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李二他爹坐在院子裏低聲囑咐他的婆娘,說“煮一鍋白飯,竈上還有一塊鹵肉,一會兒撈出來我把它切了。然後竈上的火就歇了吧。”李二和大姐倆人餓得沒力氣說話,一起躺在一樓的廂房裏。隱隱約約聽得爹爹在外頭院子裏說要煮飯切肉,幾乎以為是自己餓昏了頭,或者是爹爹餓昏了頭。那會兒是夏天,雖說尚不太熱,可也熱起來了。李二他娘悶了一會兒,突然接話:“竈上的火歇不得呀……”鹵菜店的老鹵,日日都是文火伺候著,片刻不得停的。除了每日放新鮮鴨肉和添補些作料之外,還得另放一塊大肉吊味,每十日撈出來換一塊。一旦竈上的火停了,天氣熱再變了味道,這熬了幾年的老鹵便是再用不得了。“顧不得了。”李二他爹咬牙用煙鍋砸了砸地面。其實他家算是好的了,起先還有些銀錢可以買糧食。可賣糧食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糧店撐了半月不到便關門歇業,黑市上的米貴的讓人肝疼。李家鹵菜店原本一月可賺二兩銀子,換四擔白米,足夠一家四口兩個大人兩個孩子吃上四個月。如今黑市裏,二兩銀子只能換得兩擔摻了沙子的白米。回來撿拾之後,兩擔便只剩得一擔半了。何況李家鋪子,如今一個月一兩銀子也賺不到了。日日只見銀錢出門去,卻不見得回來。李二自小身子不大好,前日還病了一場,更把他爹娘幾年存的些貼己都花了一幹二凈。“大爺,咱們怎麽辦啊……”李二他娘擦了擦臉,坐在了她男人身邊,聲音已有些哭腔。此時是夏天,家裏的棉衣十天前已經典賣出去了。住的房子還是租來的,月月房東便來催逼。倒也不能怪人嚴苛,實在是大家都揭不開鍋了。前些日子有人牙子路過,探頭探腦的抻進來望望。街坊都知道李家大女兒十歲了,長得標致伶俐模樣,自小在店裏幫襯,更是勤快能幹。“老李啊,你們家的女兒……”人牙子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李二他爹一扁擔打了出去。“不賣不賣,滾出去。”李二他爹低低吼道,像是怕家裏人聽見。“嘖,趁著這會兒還能賣個好價,這會兒不賣,你打算過些日子留著吃啊。”人牙子摸摸鼻子扒著他家門檻,一臉的市儈猥瑣。“滾出去!!”李二他爹立時惱火起來,扁擔真揮了過去。“嘖。”吃完白米的第二日,李二他爹便收拾了幾件衣裳,出門當兵去了。剛去便可領二兩銀子,此後每月再二兩銀子。這每月二兩,李二他們母子三人足足吃了兩年整,他們沒再吃過米糠,也沒再吃過野菜。李二他家靠著他爹的軍餉,熬過了明初最大的饑荒年。那年夏天,李二他爹沒舍得把女兒賣了,卻把他自己賣了。他領了兩年軍餉,供養了家裏的婆娘孩子——直到兩年後的夏天,他孤孤單單的死在漠北戰場,連屍骨都沒能帶的回來。知道消息時已經快到了冬天。李二他娘在月頭時候照常去衙門領軍餉,卻被告知下月再沒得拿了。而這月的軍餉不是二兩,是三十兩銀子。三十兩是遺孤的補貼,一次給足。她用塊布抱著三斤銀子,渾渾噩噩的往家裏走。若不是大姐兒一路陪著她,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幾乎要掉進河裏。兵荒馬亂的時代剛結束沒有幾年,本以為按月吃餉再熬幾年,等到大姐出了門,日子便好過了。可誰也料不到會被帶去了漠北戰事,誰也料不到李家的大爺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來了。舊時的事情,李二已經很久沒再想過了。今天乍一瞧見柳雲青的憔悴樣子,他心頭悶了好一會兒。李二想了想,在廂房外面的院子搬了個小椅子坐下來,慢慢抽幾口煙。知了有一聲沒一聲的叫喚,李二坐在樹蔭裏很是傷感了一會兒,轉念又想起這幾日的挑費——他覺得自己心痛得就快要死了。抽完煙,他把小銅煙鬥敲敲幹凈,插回腰間。回過頭扣了扣柳雲青的房門,“小柳哥,我人就在外頭幹活。有啥事你就喊一聲。沒的關系。”柳雲青正睡得迷迷糊糊,被他這一嗓子喊醒,懵了半天,才緩過勁低低的答應了一聲。“真他媽秀氣。”李二側耳聽了他答話,忍不住咧嘴笑了笑。柳雲青慢慢松下渾身的勁,倒回床上。記憶有些不清楚了。不知道是因為受傷太重,還是因為昏迷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昏倒在橋上之前,他似乎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從西邊一直往東走,走了半個月?還是二十多天?腿斷了之後極難行走,起先他還有力氣拄著樹枝做的拐杖慢慢往前挪。爾後拿身上的佩劍權當路費,求了個趕車的大爺帶著他一路往金陵走。那真是把好劍。他低低的嘆了口氣。他沒學過醫術,剛受傷那會兒只能簡單的給自己的腿做些包紮止血。始終得不到治療,傷口鉆心入骨的痛,後來就開始化膿發臭。一開始他勉強能每日清洗,可水也不幹凈,天氣又太熱,只能眼睜睜看著傷口一天天的更加惡化。再加上內傷雖說不是太重,可是也阻礙了他內力運行。——我要死了。柳雲青白天艱難的一步一步往東走,討些剩飯吃,夜裏就睡在屋檐下、破廟裏。腦子裏只有翻來覆去這一個念頭。——我柳雲青是真的要死了。院子裏的劈柴聲打斷了柳雲青幾乎要墮淚的矯情思緒。李二的力氣大得很,劈柴又快又利索。李二在七八歲上下時,家裏條件慢慢好了起來。他娘本就是做鹵菜生意,對付兩個孩子的吃食更是沒的說。遠近的店鋪老板都不算多寬裕,早飯時家家都是就著鹹菜吃稀粥。獨獨李家寡婦帶著孩子一人一個鹹鴨蛋,就著吃鴨肉炊餅或是鴨架子湯熬得糯米粥,養得李二姐弟倆都是高挑身材,該肥的肥該瘦的瘦。李二日日幹活,十三四歲時肩膀就抵得上十六七歲的小夥子厚實。柴火是竈上煮鹵鴨用的,他愛幹凈,不喜歡劈了一堆柴堆那兒返潮。都是買了柴回來曬幹放那兒,每日用多少才劈多少。“小柳哥,下午做完生意,我做個肉粥咱們晚上吃,家裏還有點兒醬黃瓜,咋樣?”李二一邊劈柴一邊扯著嗓子和柳雲青說話。柳雲青有點看不懂李二這個人。自己身無分文,落魄如此,怎得倒被照顧得這般殷勤。柳雲青不知道,李二那天本想關上門不管他死活時,突然想起他娘那年病重時有一天晚上突然對他很嚴肅說的幾句話。“你爹說是死在漠北,可屍骨都沒帶的回來……”“他若是受了傷,討飯回來,只怕你都要認不出他是你爹了……”“若是有要飯的來咱們店裏,李二,別趕他出去,給他口飽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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