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克並不喜歡王戴坤。這個人給他的感覺很糟糕。如果不是看在“火炬”礦業公司能夠以盡可能高的價錢，收購自己手裏的晶體顆粒，維克早就一槍打爆這個身材矮小胖子的腦袋。

當然，這只是在背後無人處的想法。事實上，維克根本不會這樣做——這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何況，在地區經理背後，還站著實力雄厚的礦業公司。

王戴坤失蹤的消息，被礦石收購站的其他員工立即上報。“火炬”礦業公司對此也迅速作出反應——新任地區經理將在五十六個小時後抵達AG64。屆時，由他全面接管，並且負責解決發生新明斯克的所有問題。

……

無窮無盡的黑暗宇宙深處，飄來一點暗淡的熒光。它越來越近，微弱難辨的光點漸漸擴大，變成頗為刺眼的亮白色光團。大約四十多分鐘以後，一艘體長超過八百米，外觀形態與聯邦軍“薩拉托加”級巡洋艦極其類似的大型飛船，已經駛近了AG64號行星，在大氣層內一萬多米高空位置緩緩漂移著。

反重力引擎的噴口不斷吞吐著火焰，強勁的氣流從空中猛撲下來，將地面上的沙層分朝四周瘋狂推開，露出足夠寬敞的硬質部分。在白色的液壓蒸汽霧團深處，三角形起落架慢慢放下，沈重的船身將凹形架底墊層深深壓進沙土中間，隨著輕微的晃動和水平儀不斷調整，終於完成了整套降落動作。

“哧——”

減壓後的蒸汽閥門，從排氣孔中噴射出濃密的白色煙霧。隨著舷梯徐徐落下，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從船艙裏走出。他們身上穿著聯邦軍的標準戰鬥服。胸前、後心、小腹等要害部位，加裝有特殊的陶瓷護甲。腿胯和脖頸等位置的防護材料，則是高性能硬化聚酯。不過，這些人身上沒有佩戴軍銜徽章，戰鬥服的基本色調也與聯邦軍完全不同。尤其是在胸口和肩膀部位，都鑲嵌著一枚精致的銀色火炬。

士兵以最快速度占據了飛船四周，他們毫無表情的冷漠面孔，以及手中反射著冰冷金屬光澤的突擊步槍，對圍站在附近的人群造成強烈心理威懾。就連一向自認為心狠手辣的“鐵釘”維克，也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

一個相貌英挺的青年出現在舷梯口，淡灰色的西裝燙得筆挺，黑色皮鞋擦得一塵不染。身材魁梧，合體的衣服下面拱凸出強壯的肌肉。渾圓有力的肩膀使整個人看起來高大，卻帶有一種極其文雅的特殊氣質。

四名士兵護衛著這個大約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沿著舷梯下方的臨時通道，一直走到維克面前。他微笑著與迎接者順序握手，態度和藹，表情親切，但那張洋溢著溫和，充滿陽光的英俊面孔，卻總使得維克有種說不出的畏懼。

“鐵釘”維克是三級體格異能者——他可以清楚地察覺到，所有從飛船裏走出的士兵，都擁有二階以上的能力。尤其是守候在年輕人身邊的四名護衛，他們在體格方面的進化能力與自己完全相同，甚至更強。

如果願意的話……對方完全可以像螞蟻一樣將自己活活摁死。

帶著極其覆雜的心情，維克將年輕人一路引進了自己在新明斯克東區二十七號大街的私人居所。盡管這裏從兩天前就開機打掃，房間某些角落裏甚至還噴灑過消毒藥水，可是空氣中依然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道，地板凹槽之間也隱隱可以看見幹涸、凝固的人血。

整幢小樓的防衛工作，已經被“火炬”礦業公司的武裝人員接管。從敞開的飛船貨艙裏開出十餘輛重型裝甲戰車。它們跟隨著隊伍，一直行駛到城內住宅區，在維克的私人居所附近迅速形成防禦火力點。另外數十輛滿載貨物的卡車也立刻跟進，在各自不同的指定位置卸下物資，在機械工人的操作下，修築起一個個鋼筋水泥質料的永備工事。

年輕的為首者站在窗前，饒有興趣地看著窗外街道上忙碌的工程人員。過了近五分鐘，他轉過身，帶著仿佛永遠凝固在臉上的微笑，親手關上房門，又走到已經鋪開新明斯克平面地圖的桌子上，隨便瀏覽了一番，這才轉過身，將目光望向早已等候在壁櫥旁邊的“鐵釘”維克。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尹子豪。”

開場白非常簡單。但維克知道，籠罩在這個年輕人身上的頭銜光環，實際上還包括“火炬”礦業公司首席執行經理、董事會成員、第二大股票持有人……等等一系列覆雜耀眼的特殊名字。其中任何一項，都是金錢和權力的化身。在這種強烈至幾乎足以讓自己眼睛活活至盲的威懾作用下，維克只能萎縮著站在角落裏——他雖然是新明斯克東區最強大的黑幫頭子，手下幫眾超過十萬人。但就本質而言，不過是個普通無奇的工業平民。只要“火炬”礦業公司掐斷食品和經濟供應鏈，看似強大的整個幫派頃刻之間便會土崩瓦解。這就是來自文明世界的力量，也是他根本無法應對，只能趨炎附和，永遠不可能違背的最可怕存在。

“鐵釘”維克用力吞咽著口水。他一直低著頭，默默註視著尹子豪那雙過於黑亮的皮鞋。盡管在品牌和款式方面沒有太多經驗，但他很清楚——這雙精致漂亮的鞋子絕對是手工制品。其價值……就算把自己殺了切成大塊當做熏肉出售，也遠遠不夠。

“很高興您能夠親臨新明斯克——”

維克感覺自己的話語發幹，顫抖。他甚至有種想要跪倒在地面上，親吻那雙鞋子的沖動。

“先介紹一下具體情況吧！”

尹子豪重新走回到桌子旁邊，拉過維克平時最喜歡的人皮靠椅坐下。一名隨從也同時放下手提箱，從中取出一瓶精裝威士忌，連同兩只放置在箱內的闊口玻璃杯，輕輕擺放在他的面前。

尹子豪沒有叫上包括維克在內的任何人一起品嘗。他用力旋開瓶塞，獨自酌飲。顯然，他並不認為房間裏的這些人，有誰能夠與自己共享這瓶味道不錯的好酒。但他嘴角的微笑弧度仍然沒有絲毫變化，依舊用平淡溫和的口氣說：“詳細一些，我不希望有任何遺漏。”

“鐵釘”維克的講述非常仔細——從突然出現在新明斯克西區的“黑螞蟻”礦業公司收購站開始，一直到王戴坤的失蹤，他足足敘述了近兩個小時。其間，除了偶爾有幾聲咳嗽，以及過於頻繁的口氣綴音之外，沒有第二個人從中插進話來。當他說完最後一個字，房間裏的氣氛也徹底陷入安靜，或者說是死一樣的寂靜。

“一個從未聽說過的礦業公司……呵呵！真是有趣——”

尹子豪握著酒杯不斷晃動，金黃色的液體在杯子裏不斷旋轉著。他若有所思地說：“根據你提供的資料，公司高層已經對這個叫做‘趙毅’的人，以及他擁有的名下企業展開調查。做這些事情需要時間，但就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足以在聯邦法庭上告倒他的證據。這也是公司之所以派我來到新明斯克的原因——這是我們的城市，它不應該屬於別人。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

“鐵釘”維克的頭垂得更低，恭敬地應和著。

“AG64是一顆非常奇妙的星球——”

尹子豪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仰著頭，對著天花板自言自語：“這裏非常荒涼，也沒有值得開采的礦脈。但這裏卻有著上帝賜予的最珍貴寶物。呵呵！變異罌粟這種東西可不是在任何地方都能生長。就算是在人工模擬出來的百分之百仿照環境下，它們的生長發育，仍會出現某種不可控制的缺陷。至今為止也沒人能夠弄明白這究竟是為什麽。也許是水分？或者土壤？再不就是空氣、細菌之類肉眼看不見的東西作怪……人工培育品種制成的晶體顆粒品質低劣，甚至無法起到刺激大腦的效果。你根本無法想象，這究竟意味著什麽。”

“我看過上一任地區經理歷年來的述職報告——”

他舔了舔沾在嘴唇上的一滴酒液，轉動椅子，正視著站在面前的維克：“你幹得很不錯，這座城市有四分之一的權力都掌握在你的手裏。我一向都很欣賞那些最為強大的人。因此，我必須給你足夠的獎賞。”

說著，尹子豪從上衣胸袋裏取出一張對折成巴掌大小的紙，遞到維克面前。

這是一張用標準文件紙打印而成的表格。上面詳細羅列著數十項不同名稱的武器。從最普通的制式步槍，到威力強大的防空火炮一應俱全。其中，甚至還有包括G31型無人戰鬥機和步兵裝甲車在內的重型兵器。

看著這種密密麻麻寫滿印刷體文字的紙，維克只覺得自己雙手在不受控制地顫抖——由於此前從未接觸過飛機和裝甲車之類的兵器，他對於這些東西的實際威力，仍然停留在沒有實際根據的想象程度。但他卻很清楚表格當中“大口徑霰彈槍”、“十二點七毫米高射機槍”、“單兵榴彈發射器”之類武器造成的破壞效果。

“公司決定徹底改變新明斯克市目前的現狀。我們必須牢牢掌握住這座城市，不讓任何人對其染指——”

尹子豪的說話方式及其優雅，口氣和內容卻透出森冷的猙獰：“這是我們的地盤。公司高層正在向聯邦政府申請永久占有這顆星球。呵呵！當然，是以‘開發環境’的名義。不管那名守備官的真正目的是什麽，他都必須把已經占據的部分讓出來。考慮到AG64的實際情況，公司決定對你和你的幫派增加援助額度——相信你已經看到，外面那些戰車和設備，只是其中一部分。飛船貨艙裏，還有包括兩萬枝突擊步槍和五百萬發子彈在內的大量武器。按照聯邦軍的編制，這些東西足夠裝備兩個乙等步兵師。如果不夠，我還可以向公司董事會繼續申請調撥更多的物資。”

“鐵釘”維克雙眼瞪得鬥大，他難以置信地望著娓娓而談的尹子豪，又看看握在手裏的表格。這一刻，他只覺得自己腦子裏一片混亂。眼睛看到，耳朵聽到的這些，仿佛海嘯一般瘋狂沖擊著思維空間。顛覆一切，又重新創造一切，讓他目不暇給，在清醒和迷亂中徘徊。就連血管裏緩緩流動的液體也加快了速度，使身體發熱，產生出無法言語的亢奮和刺激。

“我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將你手下的人全部武裝起來。七天以後，我要看到十萬名武裝平民。不用擔心武器數量的問題，還有兩艘補給飛船將在六小時後降落。它們的貨艙裏不僅僅裝載著武器彈藥，還有食物和衣服。這些，都是你在上一份報告中提過的。”

維克腦子裏有些發懵，他簡直想要跪倒在尹子豪腳下，將其當做無所不能的神來頂禮膜拜——他已經記不清楚，究竟有多少次與王戴坤談論過關於武器和食品的問題。那個時候，地區經理對他的各種要求不屑一顧，用他的原話來說：“這些東西都需要花錢購買。公司不是慈善家，也沒有太多資源可以白白消耗。想要這些東西？可以，只要有錢，什麽都可以商量。”

想到這裏，維克狂熱的思維漸漸變得清醒。他頗為猶豫地看著尹子豪，說話的聲音很輕：“我……沒有那麽多錢可以支付。我知道這些東西都很不錯。可是……”

“這些東西都是免費的——”

尹子豪品了一口威士忌，又順手拿過另外一個玻璃杯，倒上三分之一左右的容量，推到維克面前，微笑著說：“這是我贈送給你的禮物。雖然價值昂貴，但我一向認為——對於朋友，必須做到絕對真誠。”

維克眼角猛然抽動了一下，他不知道應該如何表達自己此刻的覆雜激動心情。他機械地端起杯子，凝視著散發出濃郁香氣的液體，忽然將滿杯的烈酒一飲而盡。從未嘗試過的滾燙和火辣，順著喉管直接流入體內，在血管和神經之間來回沖撞、撕咬，刺激著他的雙眼迅速變紅，仿佛荒野上饑餓的狼。

他提起沈重的腳步，朝前慢慢走到尹子豪面前，帶著滿面燙紅和尚未消散的狂熱，重重跪倒自己山一般高大的身軀。

他曾經有過無數的期盼。但真正能夠讓自己願望得以實現的，只有面前這個比自己年輕得多的男人。

“閣下，我的一切，都屬於您——”

沒有震耳欲聾的咆哮，也沒有擲地有聲的吶喊。“鐵釘”維克說話的聲音一向不大，卻很清楚。

看著徹底臣服於自己的維克，尹子豪從容地笑了笑。

他一直看不慣公司高層那些昏聵的老人，那些年邁的老家夥簡直就是食古不化。他們認為各個礦石星球上的工業平民沒有任何價值，也拒絕對這些人進行投資。他們的理由很簡單——聯邦政府嚴禁任何工業平民離開其所在的礦石星球。盡管這些人很容易被蠱惑，也可以因為部分利益成為自己一方的力量，但他們終究被局限於某一個星球。

有很多方法可以作為應對這種情況。但前提是，絕對不能被聯邦政府察覺。也正因為如此，長達數百年的時間，極少有人對工業平民進行資助。畢竟，個人力量永遠不可能與國家機器抗衡。

如果不是因為非常偶然的巧合，尹子豪也不會對新明斯克市發生的變化產生興趣。而他之所以下定決心在“鐵釘”維克身上投以重註，最根本的原因……則是變異罌粟提煉而成的晶體顆粒。

當然，這種淡藍色的晶狀體能夠被他看中，並不僅僅只是因為售制“深藍”帶來的豐厚利潤，而是其它的，更深一層的原因。

一種難以形容的亢奮，從大腦瞬間蔓延的全身。這種感覺尹子豪並不陌生。事實上，從他開始預謀，並真正實施自己的計劃開始，他就經常會不由自主產生這種發自本能的沖動感。他興奮且激動地抽了抽鼻子，他強行壓制住自己隨時可能爆發的情緒，對跪倒在面前的維克揮了揮手，用平淡溫和的口氣說：“去吧！我們沒有太多時間可供浪費。記住我說過的話——七天以後，我需要看到一支龐大的軍隊。”

“您會如願以償的，閣下。”

維克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您將得到整個新明斯克，得到您想要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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