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與瑪木特一起回了塔爾巴哈臺。現在他不在外跑商了，因此每年夏天，他都會回去祭奠下自己的故去的尤師傅。

生意上的有些事情放不下，在楚婉兮的建議下一並隨身帶回塔爾巴哈臺處理。當然了，他的“機要秘書”楚婉兮也一並隨行。

回到家，阿悌忙裏忙外的搬運阿成帶回的貨物。戴詩曼見到阿成，少不了又是一臉的眼淚，他說阿成高了、壯了、白了。

阿成知道，是阿媽她年紀漸長的緣故。

晚飯，阿成介紹楚婉兮給阿爸阿媽，說她是自己的生意夥伴，協助自己處理生意上的事。

陸光召冷冷說：“在我們家，仆人是從來不能上桌吃飯的。”

戴詩曼白了陸光召一眼，笑著看著楚婉兮說道：“老陸他向來古板，咱們別理會他。”

楚婉兮看著阿成，阿成示意她不必離席。

晚飯後，戴詩曼拉著楚婉兮的手，說帶她去看看阿成小時候住的房間，裏面還保留有他小時候穿過的衣服，玩過的玩具呢。

楚婉兮似笑非笑的看著阿成離去。

阿成知道，這是阿媽故意留給他們爺倆的時間，阿爸一定是有事情和自己說。

兩個人坐在榻榻米上，隔著小桌子各自喝著奶茶。

陸光召率先開腔：“我聽說你的入雲閣生意不錯。每天高朋滿座，日進鬥金。”

阿成凝神聽著，聽阿爸之後還有什麽話。

“關於妓女的問題，我想我們之前談過了，我們各自保留彼此的見解。只是我聽說了一些不好傳言。說入雲閣裏很多人不是出於自願，而是被販賣、被拐騙進去的。”

阿成細細聽著，說道：“阿爸，入雲閣裏的人員，都是出於自願。我交代過給他們，不能欺騙、強迫別人加入入雲閣。”

“所以很多事不是你親自把關了。我還聽說，入雲閣有年幼的男孩子、女孩子提供服務，他們都是小孩子啊！”

“但是他們的父母並不是小孩子。”

“所以只要他們父母應允，你就可以讓這些孩子去陪那些所謂的貴族們，滿足他們的特殊癖好，供其淫樂？”陸光召看著阿成。

阿成也看著陸光召，說道：“或者他們的父母只能帶著他們在鼠窠蟑巢裏艱難度日，不是被疾病吞噬，就是為饑餓奪命。在我這裏，至少他們能衣食無憂的活下去，他們的父母也獲得了一筆可觀的報酬。”

陸光召有些生氣的說道：“所以你覺得你是在做善事了？滿足權貴的乖張怪癖，只是愈發讓其驕縱蠻橫，愈發魚肉百姓，你這是負薪救火，尤不自知！”

阿成沒想到阿爸生氣了，他略有歉意的說道：“阿爸。我一直記得阿爸的教誨‘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輩當有所為，有所不為。可是事實有時偏偏與你想的相反。你接濟窮苦百姓，給他們的錢，他們轉眼就拿去吃喝嫖賭；你天天給他們吃的，但凡有一天不給他們吃的，他們就咒罵你為富不仁；你給受傷的戰士醫好疾病，他們能下床了就又拿起武器上了戰場。取消了賭局，他們就私下裏開賭場；取締了妓院，他們就暗地裏叔嫂的叔嫂，扒灰的扒灰；饑荒來臨時，甚至易子而食。有時候，我輩真的無可奈何！”

陸光召冷笑道：“所以你就可以堂而皇之的縱容人之惡，心安理得的掙著黑心錢。”

阿成苦笑道：“阿爸，古來以來多有能人志士，聖人清君，致力於締造文明禮讓，夜不閉戶，路無拾遺的社會，可是最終呢，都失敗了。在我看來，人們就是在一個個善惡的輪回中，不斷的撕裂、傷害、和解、愈合，再撕裂。我們改變不了什麽，人之欲就是如此，從來都是貪婪的，恃強淩弱的。”

“所以你覺得‘人之初、性本善’都是屁話嘍？”

“我覺得這是當權者安慰老百姓，勸慰百姓向善，以方便統治的說辭而已。”

陸光召良久不語，嘆了口氣，說道：“阿成，你信佛麽？”

“不信！我不信誦念著‘阿彌陀佛’能帶來和平，能帶來子嗣，能殺退敵人，能掙得銀子。”

“信佛，並不代表著相信它能夠給你帶來你想要的。佛教也罷、回教也好、還有基督，宗教有時候是只是一種信念，一種內心的鼓舞，一種必勝的信念。真神雖然不是真實存在的，但他有時候也能救人，能救很多很多人；有時候也能殺人，能殺很多很多人；有時候還能幫你掙得很多很多銀子。”

“阿爸你呢，你信教麽？”

“不信！我相信事在人為。”

兩個人沈默了一會。

陸光召說道：“阿成，最近在部落流傳著這樣的說法，說吉雅他父母把女兒托付給你了，他們滿心以為你會讓她進入商隊，你卻把她賣到入雲閣為妓，可有此事？”

阿成爭辯道：“阿爸，這從何說起。當初帶吉雅走，我可都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與她，與她父母說清實情的，他們可是自願的。不能拿了我的銀子還說我的不是！”

陸光召嘆道：“又有哪個父母，願意承認是自願賣女兒與你為妓的。人言可畏，流言猛於虎啊！”

阿成有些著急，說道：“要不我讓吉雅回來一趟，澄清事實？”

“不必！這樣的流言，你覺得會是從哪放出來的呢？再說了，現在困擾我的，是別的問題。”

阿成想了想阿爸的話，問道：“是什麽問題？”

“現在很多牧民，他們私下裏找我，找你阿媽，希望送女兒到你那裏，到入雲閣。你也知道，吉雅家原本是窮苦牧民，自從跟了你，全家穿金戴銀，月月吃牛烤羊，很多牧民眼紅不已。”

阿成苦笑道：“不能這樣！他們一邊咒罵我拐兒賣女，一邊我希望我帶上他們。立了牌坊還不忘要當婊子，不帶他們這樣的！我也不能當這個冤大頭！除非他們的女兒夠漂亮。”

陸光召用指節敲打了下阿成，說道：“你現在做事到底還有沒有點原則！”

阿成揉揉腦袋，笑嘻嘻的說道：“我就希望阿爸阿媽健康幸福就行，其他的無所謂。”

陸光召看著阿成，問道：“你帶回來的那個姑娘是怎麽回事？別和我說她是你的生意助理。哪有讓姑娘做助理的，還是這麽漂亮的姑娘，阿爸也曾年輕過，你不要騙我！”

“你和那個姑娘是怎麽回事？你老實和阿媽說。那個姑娘的看你的眼神，我都看在眼裏呢。”

深夜，阿成和陸光召談完後回房，戴詩曼一邊給阿成鋪被褥，一邊問道。

阿成笑道：“她是我的助理啊。”

戴詩曼白了阿成一眼，說道：“阿媽也年輕過，知道姑娘喜歡男人是一副什麽模樣。你別笑嘻嘻的，給我好好說。”

“阿媽不喜歡她麽？”

戴詩曼停了一下，說道：“姑娘長的水靈，一看就是江南姑娘。模樣是俊的沒話說，只是聽說她是個妓女，你阿爸一定不同意。”

“哎！”阿成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道：“看來我還真是娶公主的命！你和阿爸不用擔心，娶不娶她還不一定呢。我的妻子，一定是個讓阿爸阿媽都喜歡的女子。”

戴詩曼轉過身，看著阿成，拉著他的手說道：“阿成，其實阿媽也不是不喜歡她。只是她身份，說出去恐人家議論，你也要考慮下你的前途。還有，阿成，不許玩弄人家，我看得出，她是真心喜歡你。大家都是苦命人，不要彼此為難！”

“你看，我們都是苦命人，這麽說我們門當戶對嘍！”阿成笑嘻嘻說道：“放心好了，阿媽，她是在玩弄我，我哪能玩弄她啊！”

午夜，阿成走進了楚婉兮的房間。

“怎麽還沒睡？”阿成點燃燭光，看著婉兮清澈的目光。

“不習慣。得適應一段時間才好。”

看著燭光照著的婉兮的臉，阿成說道：“阿爸阿媽知道了我們的關系。你是故意流露出來給他們知道的吧。這次跟隨我回來，也是你事先計劃好的吧？”

婉兮半支撐起的身子，望著阿成，說道：“我說我沒有故意給他們看，你信不信？我說我對你是真心真意的，你信不信？”說著眼淚從眼眶溢出。

阿成舉著蠟燭離開，臨關門之際，回頭說道：“我信。”

燭光映照著阿成的臉忽明忽暗，黑暗中婉兮的啜泣聲時起時伏。

回到伊犁後，白天，楚婉兮照常每天由阿悌接送去入雲閣；夜裏，她依舊認真的幫阿成處理賬目。阿成看著婉兮端莊的模樣，有時會情不自禁的親吻她的臉頰，但婉兮都會報以冷漠臉回應。服侍阿成浣洗後，婉兮就會自顧自的躺在床上背對阿成睡去。

楚婉兮的態度讓阿成有些生氣，但他也不想搬出去睡。這樣讓其他人看見，會給婉兮帶來不必要的難堪和麻煩，這也是他不想見到的。於是每天晚上，他都會卷開鋪蓋睡在地上。

聽著婉兮均勻的呼吸聲，阿成有些輾轉反側；看著婉兮露出的薄被的白嫩的手腳，他又有些燥熱難耐。許是夏日緣故吧，他這樣安慰著自己，側頭透過灑進窗戶的月光，望向窗外掛著的皎潔的月光。

平靜的生活沒有維持多久，伊犁上空再次被陰雲籠罩。

事情還是因那木紮爾而起。那木紮爾汗是被廢的大汗，圈禁在伊犁城一座四面高墻的院落內，由護衛日夜看守，非加蓋小紅圖章的大汗手令或金帳會議手令，無人可以探視。針對那木紮爾的後續處理，讓金帳大臣和達爾紮汗起了分歧。

額駙和巴雅爾認為，目前處置那木紮爾的方式較為妥當，只要確保那木紮爾處於圈禁狀態，由忠誠的護衛們看守即可，諒他也不會再鬧出什麽事端來。

達爾紮卻不這麽認為。他認為那木紮爾意圖戕害兄弟，還刺瞎了四弟阿爾布巴的雙眼，實在罪大惡極，不能這麽輕縱了他。再有，他認為那木紮爾不宜再留在伊犁，他認為不應讓敵人呆在自己眼皮底下，應該把他流放到遠方。

額駙說，那木紮爾是達爾紮的親弟弟，是上任大汗，並不是敵人。再有，想把敵人流放到遠方，而不是看管在眼皮下的人，只能說明這個人遇見的敵人還不夠多而已。

達爾紮說那麽刺瞎那木紮爾的雙眼，再把他遠遠的流放到葉爾羌地區，他還能掀起怎樣的波瀾？刺瞎他的雙眼，也是他胡作非為的結果，是他刺瞎四弟阿爾布巴雙眼的報應。

巴雅爾認為最多流放就好了，沒有必要再刺瞎雙眼，她說達爾紮以前是喇嘛，希望他慈悲為懷。

達爾紮說正式因為自己以前是喇嘛，才會這樣處置那木紮爾。刺瞎他的雙眼，流放遠方，已經對那木紮爾的大慈大悲了。

雙方陷入了僵持。

達什達瓦與薩喇爾均默不作聲，這時金帳大臣阿古拉汗說話了：“那木紮爾召娼納妓，逼死大汗夫人烏仁哈沁，意圖謀殺前太師敦多布極其部眾，還戕害兄弟，實在是早已喪失人倫之道，與畜生無異，對待畜生無需再談什麽慈悲。留有他一條命在，已經是莫大的仁慈了。”

阿古拉是長輩，又是和碩特部的汗王，也是金帳大臣，他的話自然十分有分量。他因女兒被那木紮爾逼死，遂懷恨在心，自然對其懷有深深的敵意。

達爾紮接著阿古拉的話說道：“沒錯，就是這個理。對待一個畜生不需要講究什麽仁慈！”

額駙與巴雅爾對視一眼，互相明白彼此的心意：大汗代表著整個衛拉特，稱呼前任大汗為“畜生”，看似解氣，其實也是在辱罵自己。還有，阿古拉汗更不該這麽稱呼前任大汗的，不管前任大汗有多麽胡作非為，這都是大不敬之語。

只是多番變故之下，又有誰在乎這些細節呢，又有誰來管這些細節呢。額駙不禁暗自嘆氣。以前他總是向往太師之位，覬覦太師敦多布手中的權力，可太師真正的由自己來做，又全然不是那麽回事。

‘看人挑擔不吃力’說的就是這般吧。

那木紮爾被刺瞎了雙眼，發配到葉爾羌地區的喀什噶爾城，由喀什噶爾城阿奇木伯克代為嚴密看管。

同時達爾紮簽署了一系列調令：喀什噶爾城阿奇木伯克，由葉爾羌城阿奇木伯克阿紮提接任。原葉爾羌城阿奇木伯克，由其副手伊什罕伯克艾尼升任。

終於可以不用在葉爾羌城看自己的副手艾尼的臉色行事了，阿紮提欣然前往赴任。

晚上，額駙府邸，巴雅爾與額駙均憂心忡忡。

“達爾紮是庶子，他對自己庶出的身份始終不自信，擔心貴族們不服他。”

巴雅爾點點頭，說道：“希望流放那木紮爾是終點，希望多年參佛的經歷能夠給達爾紮多帶來一些慈悲心腸。”

額駙搖了搖頭，說道：“我覺得流放那木紮爾不是終點，我覺得多年喇嘛的經歷，反倒讓達爾紮更加如履薄冰，我擔心還會起波瀾。”

巴雅爾看著自己的丈夫，她不願相信他的話，但她心裏十分清楚自己的這個弟弟達爾紮陰柔詭譎的脾性。

父汗臨終時，托付自己好好輔佐新任大汗，好好照顧幾個弟弟。可不能再發生禍事起於蕭墻的慘劇了。巴雅爾閉眼陷入了沈思當中。

不久，喀什噶爾城傳來消息：瞎眼的那木紮爾與仆從完貓捉老鼠的游戲，不小心一頭撞在柱子上，死了。

更為令人驚奇的是，金帳會議令喀什噶爾城阿奇木伯克阿紮提就地掩埋那木紮爾的屍首，再無別的追責深究的表示。

巴雅爾回到府邸痛哭了好一會，她覺得自己這個弟弟死的冤枉，但更過分的是竟然連那木紮爾的屍首也不能運回來妥善安葬。

額駙耐心的撫慰著自己的妻子，說道：“達爾紮執意如此，阿古拉汗也幫著他，我們也無可奈何。只是可氣的是，‘貓捉老鼠的游戲，一頭撞死’，他們也不找一個稍微不那麽侮辱人的理由。”

巴雅爾哭著說：“阿爸留給我4個弟弟，死了一個，瞎了一個，還有一個躲在博爾拉塔不敢回來，怎麽弄成這種局面啊！哎……”

“不得不說達瓦齊還是明智的。呆在自己的封地，身邊都是忠於自己的部眾，還有5千士兵護衛。”額駙擦著巴雅爾的眼淚說道。

“是他的妻子寶日格明智吧！還有他的那個大舅子，阿穆爾，鬼機靈著呢。不能讓他們聯合做大，不然又是尾大不掉”巴雅爾看著額駙。

額駙嘆了口氣，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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