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人靜了。

房門傳來了“咚咚咚”輕輕的敲門聲，似乎生怕聲音大了會吵到人一般。

阿成楞了一下，他還不太習慣清國這邊進門敲門的習慣。在衛拉特，有事直接掀開氈房門簾進去就是，沒有這些繁文縟節。

“進來吧”他說道。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位姑娘端了一盆熱水進來，放下熱水，轉身把房門關上，然後把熱水端到阿成身前，姑娘示意要服侍他洗腳上床休息。

阿成沒有讓別人伺候的習慣，說道：“我自己來就行。”

姑娘捧著毛巾，站在旁邊，阿成看著她。

姑娘十七歲，典型的江南女子模樣。靈秀如畫，靜謐如詩，溫潤似玉，彎彎的眉，脈脈的眸，少一分成熟女子的性感嫵媚，卻多一分少女的雪膚花顏，像一朵尚未完全綻放的花骨朵，惹人垂憐。

看著她溫文恬靜的模樣，你根本想象不到這朵花骨朵曾經遭受過怎樣的風吹雨打。

姑娘叫楚婉兮，名字取自詩經“有美一人，清揚婉兮”，父親楚閆礱（lóng）本是杭州的一富戶，經營者一家印刷坊，家中雖不是巨富，但也衣食無憂。楚婉兮幼年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不曾想一場空前浩劫摧毀了這個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

起因與一本書有關，書名叫做《明史輯略》。

卻說明熹宗天啟年間，內閣首輔朱國禎受魏忠賢排擠，告病回到老家浙江。賦閑在家無事，朱國禎便著書立作，寫有《皇明史概》並刊行，還有未刊行的稿本《列朝諸臣傳》。

明亡後，浙江湖州有個叫莊廷龍的富戶，他是個盲人，受“左丘失明，厥有國語”的鼓舞，也想搞一部傳世史作。但他自己文墨不暢，也不通曉史事，於是出錢從朱國禎後人處買來未刊行的史稿，並延攬江南一帶有志於纂修明史的才子，補寫崇禎朝和南明史事，該書即為《明史輯略》。

《明史輯略》在敘及南明史事時，仍尊奉明朝年號，未采用清國年號，似有不承認清國的正統之嫌。此外，書中還多有提及為清國當權者忌諱的事，如明末建州女真屬明朝附庸，直呼努爾哈赤的名字並稱其為“奴酋”，細敘明將李成梁殺死努爾哈赤的父祖情形，並斥罵降清的吳三桂、尚可喜、耿仲明為“吳賊”、“尚賊”、“耿賊”，還有，寫清軍入關用了“夷寇”等詞語

這部《明史輯略》刊刻後，流傳於民間，起初並無事，清廷也未註意到這本書。後來有幾個游手好閑之人，想去敲詐莊廷龍，說這本書有大不敬之語，讓莊廷龍花2千銀子，他們便不計較，否則他們便報官。莊延龍虛與委蛇，然後私下花錢買通官府將敲詐者逐一抓到監牢，此事似乎告一段落。不想一個叫吳之榮的小官，沒有收到莊延龍的銀子，覺得受到了輕慢，一怒之下講此事捅了出去，告到了京城。

清廷聞訊，對書中諸多“大不敬”之語震怒不已，頒旨嚴究。於是與《明史輯略》有關連的人皆大禍臨頭。主犯莊延龍，被株九族，其他所有撰稿者、作序者、校對者、抄寫刻字者以及藏書者，皆難免於難，或淩遲、或杖斃、或絞死，前後牽連近千人，株連極廣。

人間天堂慘淪為血腥地獄。

楚婉兮父親因參與《明史輯略》刊印，舉家成年男性被屠戮，母親、姐姐及其他成年女子被發往寧古塔為奴，自此生死未蔔，音訊杳無。而楚婉兮年幼，則被賣往教坊為妓，學習琴棋書畫，學習音律，當然了，還有如何伺候、取悅人。

至於之後楚婉兮與阿成的相識，則還得從汪子相說起。

汪子相建議阿成好好物色幾個年輕姑娘，打造出風華絕代的美人，作為青樓的招牌，阿成深以為然。這其實就像賣商品一樣，擺在臺面上的，永遠得是品相最好的商品才好賣。

阿成來到江寧最大教坊，找到老鴇，要挑選尚未出閣的姑娘。老板娘叫來了所有的姑娘，一水的十五、六、七歲，一水的嬌艷欲滴。

老板娘逐一介紹每個姑娘的身世、特長，當然了，還有價格。阿成對其中一個略顯沈靜的姑娘挺有興趣。

老板娘介紹說：“她十七歲，模樣可人，身段極好，只是被教坊中一個燒炭小子的汙了身子，不然她的初夜一定能賣上大價錢。”

老板娘有些猶疑，但似乎也不敢欺瞞汪子相介紹來了貴賓，掀起姑娘裙擺，說：“這個姑娘父母、親人皆無，來到教坊後倔強不服管教，因而沒能纏得‘三寸金蓮’”她指著姑娘正常大小的腳，說道“沒有了玲瓏小巧的腳，不容易賣出去，也賣不上好價錢，所以……所以她只值400兩銀子。”

阿成笑了笑，看著姑娘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姑娘說道：“奴婢名叫楚婉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名字倒也別致，你父親是個文化人吧？”阿成點點頭說道。

“方公子可別這麽說，她的父親就因為那個《明史輯略》而獲罪的”老板娘不安的說道，“再說了，讀書有什麽好，男人被戴鐐屠戮，女人被賣身為妓。左右都是服侍人的命，到不若樂天知命，得過且過，快活一天是一天，費那閑工夫遭那罪讀書作甚！還有，你看，來我們教坊狎游的多是粗鄙之人，又有幾個是正經讀過書的？有錢就是大爺。再者，即便讀過書又怎樣，‘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鴇媽說到激動處，便滔滔不絕，見阿成只是笑著看著她，倒有些難為情，說到：“哎呀，說到讀書，我就一肚子牢騷，方公子可別見怪啊。我呀，也是被嚇倒了，被坑怕了。平日裏，也樂得和不讀書的人打交道，左右是各取所需，也省了好些麻煩。”

在一旁的巴圖聽著不樂意了，搶著說道：“我家方公子就是讀書人！”

鴇媽笑了：“看得出來，方公子和汪公子都是有本事的人。不然也做不成這麽大的買賣。”

阿成無意與鴇媽啰嗦，他看著面前略顯青澀的姑娘，嘆了一口氣，說道：“就她了，楚婉兮。”

老板娘有些意外，說道：“方公子，她雖然姿色不錯，但她不是處女，還有一雙大腳，你確定要她？”

阿成冷笑道：“這裏這麽多姑娘，哪個是處女？”

老板娘說道：“理論上她們都是處女。”

“對！理論上！”阿成哂笑，接著說道“給你500兩銀子，你給她準備齊將來用得到的器樂、服飾、道具等。都要最好的！派人送到我那裏。”

“好嘞！方公子，您就放心吧。”接過銀票的老板娘歡喜的送走阿成一行人，轉身對身邊人厲聲說道：“楚婉兮這小蹄子只值200兩銀子，你們誰要是多嘴透漏出去了，看我不打爛她的嘴！”

回去的路上，楚婉兮怯怯的說道：“其實我只值200兩銀子，其他客人來買的時候，老板娘都這麽報價的……”

“我知道！”

“我的腳也大……”

“我也知道！”

阿成伸出自己的腳，說道“有我的腳大麽？”說著，他低頭去看婉兮的臉。

楚婉兮怯怯的笑了。

坐著洗腳的阿成看著楚婉兮的臉，目光有些呆滯了。

“老爺，你在看什麽呢！水都涼了吧，我再去給你打些熱水。”婉兮說道。

“不……不用了……記得以前隨軍打仗，一去三個月，哪有條件每天洗澡、每天泡腳的，有時候有的水喝都不錯了。這是來到江寧，生活安逸了，冬日又太冷了，才有的習慣。”

“三個月不洗澡，那人不得都臭了！”婉兮把毛巾遞給阿成。

阿成一楞，他沒想到她的關註點竟然是不能洗澡，他笑道：“你不是應該好奇下，我竟然隨軍打過仗？”

“老爺受傷了麽？”婉兮瞪著大眼睛問道。

本來想和她說說打仗的事，順便吹噓下自己，嚇唬下她，不想她關註的點似乎完全不在這上面，阿成苦笑道：“受傷了我就來不了這裏了。”

“打仗好玩麽？”

“好玩？”阿成似乎想到了極為痛苦的事，閉著眼，倏忽睜開“如果可以的話，我不願再回到戰場。能用錢解決的，最好就不要去搏命。”

婉兮看到他的神色，便不再提。

她說道：“我給老爺煮了一壺奶茶。巴圖說老爺喜歡喝奶茶，我就和他學著怎麽煮。不過巴圖說話好兇。”

“他怎麽說的？”

“什麽什麽‘毬’，什麽什麽‘毬把子’之類”

“你懂什麽意思麽？”

婉兮紅著臉低下了頭。

阿成笑道：“衛拉特人都比較粗獷，說話做事都比較張揚，以後你要習慣。”

婉兮點點頭，說道：“是的，巴圖其實人很熱情，人也挺好。”頓了頓，她說道：“老爺人也特別好！”

阿成喝了一口奶茶，說道：“你用的什麽茶葉煮的？”

“碧螺春茶呀。巴圖用的那個叫磚茶的，味道苦澀，我覺的用碧螺春煮奶茶可能會更香一些。”

阿成嘆了一口氣，說道：“你還是再多和巴圖學學怎麽煮奶茶吧！”

婉兮心思縝密，做事認真，又懂文墨，阿成漸漸交給她一些事情做，如清算賬目，整理貨物清單等。一些來往的信件，也交給她謄抄，她的一手小楷，寫的工整遒勁，絲毫看不出是出自一個溫柔女子的手筆。

深夜，阿成客房依舊點著火燭。

江寧的冬天尤其冷，即便屋裏燒著火盆。阿成靠在床前看書，身體裹著被子，感覺有些疲憊，漸漸睡著了。

楚婉兮在謄寫第二天的采購的貨物清單，看到阿成睡著了，便上前扶他臥床休息。

阿成醒了，朦朧著眼，看燭光下婉兮還在伏案弄墨，便說道：“婉兮，你休息吧，天也不早了。我這房間裏暖，你睡這吧。”說著便又睡著了。

不一會，阿成聽到屋裏有動靜，微微起身，看到婉兮將鋪蓋鋪在地上，準備席地而臥。他回想起自己的話，朦朧中說讓她睡這裏，但沒有明確表示讓她睡這間屋子的哪裏。

嘆了口氣，阿成說道：“婉兮，起來，你睡床，我睡地上。”說著起身，連拉帶拽的把婉兮推到床上。

婉兮躺在床上，睜著雙眼說道：“老爺不喜歡我是麽？”

阿成背對著床：“說什麽呢！趕緊睡覺。”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也知道被人買走意味著什麽。老爺人很好，但不願讓我服侍你，你也從來不肯親近我”依稀聽到有哽咽聲。

阿成知道她什麽意思。

一個教坊出來的妓女，被人買走，如果主顧對她不是特別喜歡的話，她多半會被再次轉賣，幾番倒賣之下，她的生活只會越來越糟，越來越慘，最後淪為勾欄裏的暗娼，也不足為奇。買主對於妓女而言，就像抽獎，碰到心地仁慈的買主，那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撞見乖張粗鄙的主顧，那也是命中註定，怪不得別人。

妓女從被賣進教坊的那一刻起，這條命便由不得自己。

阿成霍的起身，走到床前，一把撈起婉兮，深深的吻下去……

良久，阿成推開她，把她按在床上說道：“好好睡覺，別胡思亂想！你也別把我想的多好，我的眼裏只有錢而已！你對我而言沒有利用價值，我一定會拋棄你！不對！賣掉你！”說完他吹滅蠟燭，自顧自的回地鋪睡了。

“你知道我買你回衛拉特做什麽嗎？”沒有回音，阿成心裏有些不安微微回過頭望向床，黑暗中什麽也看不清。

黑暗中，楚婉兮淺淺笑了，說道：“我知道。老爺是個好人。”

“對了，以後別在叫我老爺了。人不老，生生被你叫老了。”

“好的……老爺……”

楚婉兮安心的睡了，她從沒有睡的這麽香甜過……

小樓回來了，他一進門，看見一個女子在屋子裏侍弄衣物，如同在自家一樣。小樓滿面狐疑的看著她。

阿成從外面進來，楚婉兮迎上去，替他更衣。

阿成介紹說：“這是楊小樓，我的朋友，這是楚婉兮，我的……”

“婉兮見過公子！”她微微下蹲，款款行了個禮。

小樓笑道：“我就說嘛，你屋子裏的幹凈整潔的模樣，一看就是女人的手筆，而且還有女人的味道，只是這裏的氣味和伊犁的還是有些不一樣”小樓似笑非笑的看著阿成和楚婉兮。

阿成想解釋什麽，又覺得沒有必要說。

婉兮笑著斟滿奶茶，端給小樓，說道：“楊公子請慢用！”

小樓喝了一大口，說道：“這味道，一喝就知道巴圖回來了，是不是？”

阿成笑著罵道：“你這人精，會喝不出來是不是巴圖煮的？誇人也不帶這麽誇的。”說著笑著看著婉兮點點頭。

小樓說道：“你交代的事情，都辦完了，妓女、工匠、廚子等人員，都是江南這邊最好的，當然了，錢都花完了。”

“真的都花完了？”

“我自己總得留點不是，拿錢辦事啦。再說了，你個雞賊貨，早都算好了是不是，也沒給我剩幾個錢！”

阿成哈哈笑了，說道：“小樓，你這邊帶著人先行一步，我這邊隨後壓著貨物也出發，我們在西安匯合。對了，我買的妓女，不許打她們的主意！”

小樓笑道：“放心，我自然知道哪些能碰，哪個不能碰！”說著看了看婉兮。

小樓故意曲解阿成意思，阿成有些哭笑不得。

出門前，小樓把阿成拉到一邊，認真的說道：“阿成，汪子相是個十分危險的人物，你要當心一點。”

阿成笑著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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