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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京城洗鉛華 身死遺圖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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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來,今年的雪尤其大。牧民們忙著轉場,準備牲畜過冬的飼料。

汗王牙帳旁邊的另一所大帳內,一眾少年盤腿坐在毛毯上,全神貫註的聽瑪木特講課。

因為雪大路險,大家最近都在氈房內學習。瑪木特在講授戰場的一些故事。

“你們都知道,刀劍能殺人,弓箭能殺人,火槍也能殺人,但你們知道麽,絲綢也能殺人。”

說到火槍,這是衛拉特最近普及的一款武器,名為火繩槍。早在前大汗噶爾丹東征清國即引入,殺傷力頗大。只是火繩槍耗費昂貴,操作繁覆,頗難運用,因而在衛拉特未得到廣泛普及。

少年們挺好奇,絲綢是怎麽殺人的呢。

瑪木特招招手,班多克把自己的絲綢罩衣脫下來給他,瑪木特摩挲著衣料,說:“打戰的時候,戰士們穿著絲綢內衣,外附護甲,即便敵人弓強箭利,透甲而過,箭頭插入肉裏面,你們看是這樣。”

瑪木特一邊講,一邊演示,用箭頭用力的戳絲綢,竟然沒有穿透,他接著說:“絲綢既軟且韌,箭頭射入身體裏,絲綢沒有破,依舊是裹著箭頭的。這樣,傷的輕,箭頭也容易拔出來,能夠極大的減輕傷亡。”

他看了看旁邊凍的有些發抖的班多克,把絲綢罩衣扔還給他,罵道:“二毬貨,以後多穿點。”

他接著說:“絲綢能夠減輕傷亡,能夠救人,你們想想,如果我們想辦法讓我們自己的戰士都有絲綢穿,而敵人都沒有絲綢穿,同樣情況下,敵人會比我們多死多少人?這就是絲綢殺人的地方,比刀劍厲害多了!其實我想講的不僅是絲綢殺人,還有別的,水、糧食、飼料、疾病等,這些都是戰場上能夠大量殺人的因素。所以戰場上,不是你一群人,我一群人,大家對砍,誰贏誰牛逼。你們仔細想想我說的話。”

阿成認真聽著,他想起來了前幾天陸先生給他講的另一個殺人的故事。

說漢高祖身邊帶兵“多多益善”的大將軍韓信,年輕落魄的時候,有次路過一棵樹下,有個小孩子往他頭上溺尿。韓信也不生氣,反而給了小孩幾文錢,得到鼓勵的小孩也往別的路人頭上溺尿。有個過客被淋一頭,氣不過,就拿刀把那個小孩殺了。

陸先生說,錢能殺人,能殺更多人!

少年們念完書後,都回去了。而阿成需要去尤師傅那裏繼續念書。

從尤師傅處念書歸來,陸先生把阿成叫到身邊,問他最近都學了些什麽。

阿成想了想,說最近在念《資治通鑒》《史記》《左傳》,他又想想了說前段時間念的《韓非子》。

陸先生點點頭,道:“這個老東西還是不肯拿出看家本領呢”,他轉身從床鋪底下拉出一口箱子,從中掏出一個小匣子,打開,是一本舊的發黃的一本書。陸先生把書遞給阿成,鄭重其事的說:“把這本書交給尤師傅,他會帶給你可以終身受用的驚喜。”

阿成看了看手中的書——《南山集》。簡單翻了下,沒有書信、沒有機密,他有些疑惑,但看著陸先生堅定肅穆的神態,阿成點了點頭,把書放進包裏了。

“尤師傅,陸先生讓我把這本書交給你”阿成雙手把書遞給尤雲鶴。

尤雲鶴心說子旭又搞什麽花樣,他單手接過書,看到書名先是一楞,然後翻看書,確認是真跡。他訝然失色,仔細想了想了陸子旭的用意,他又看了看了阿成,13歲的阿成又長高了些,面目輪廓更加清晰,尤雲鶴分明看到了那個人的影子。

“戴詩曼……戴詩曼……南山集……南山集……戴南山……戴名世”他又看了看阿成,眼睛一亮,他全都懂了。他雙手抱著阿成用力的搖晃,喜極而泣。因為激動異常,尤師傅又劇烈的咳嗽起來。

阿成更加迷惑了,不知道尤師傅念叨的這些名字有何用意,他給師傅捶捶背,要去給師傅倒水。

尤雲鶴拉住了阿成,仔細端詳著阿成,自言自語的說:“陸子旭,戴名世,你們瞞的我好苦!”

“來來來,阿成,坐!讓師傅好好看看你!”他把阿成按在椅子上,心想戴名世好歹留下了火種,他一定要把阿成培育成材,一定!

然後他看到了自己給阿成學習的書籍,以及自己手中的《南山集》,他突然明白陸子旭的意圖了。

“好你個陸子旭陸光召,皮裏陽秋的就是圖謀我的《西域圖志》嘛!個狗日的!”

阿成第一次聽到師傅罵人,覺得既親切又好笑。

14年前,尤雲鶴上折言事,被初登大位的清世宗雍正皇帝痛斥,傳旨交部議處。刑部議定的罪責是罰俸一年,降兩級調用,不可抵消。雍正覺得議定的罪名太輕,大為光火,對刑部的官員大加申斥,禦筆一批:尤雲鶴小人,流徙充軍,永不敘用!

此論一出,言論大嘩,但權操自上,卻也無可奈何。

尤雲鶴初充軍到定西將軍岳鐘麒軍中,來到清國與衛拉特作戰前線,後機緣巧合來到了輝特部。之後的13年,他的足跡遍布西域的山山水水,記錄各地歷時風貌,風土人情、礦藏資源,尤其是普遍缺水的西域地區的水文信息。甚至每個泉眼的位置,水的枯榮期,都詳細記錄在案。並歷時數年匯編成書,即《西域圖志》。

陸光召知曉其事,也知道這本書蘊藏的巨大價值,他常常暗自感慨說得:圖志者得西域。

聽完阿成的描述,陸先生笑了,心想到底還是戴南山好用,尤雲鶴才肯把自己的“寶貝”傾囊相授。不過圖志是死的,人是活的,怎麽靈活運用,就看各人造化了。阿成聰明刻苦,一定能學好圖志,但對於其活學活用的程度,那就得有另一番的考量了。

冬去春來,白日漸長,草木覆蘇,萬物生長。塔爾巴哈臺城南端,額敏河水潺潺,阿拉湖冰消融,水鳥自南而歸,一派生機盎然。

塔爾巴哈臺城內,博蘿可正給阿穆爾包紮著手上的傷口,說一點小傷,包上就能繼續騎馬了,沒什麽事。阿穆爾不以為然,說其實不包紮也沒影響,他看了看阿媽的不滿的眼神,便閉嘴不說話了。

城東,戴詩曼一邊不停的埋怨瑪木特,說他沒有照顧好阿成,使阿成手上受傷流血,一邊小心翼翼的給阿成把傷口洗凈,再用烈酒消毒棉布包紮。她問阿成痛不痛,阿成笑嘻嘻的說蚊子叮似的,不痛。同時他另一只手拳頭卻纂的緊緊的。

城西,陸光召和尤雲鶴的坐在院子裏品酒。夕陽西斜,殘陽如血,漫天霞光像燒起了熊熊烈火,天地映照的一片通紅。尤雲鶴舉起玻璃酒杯,對著西沈的太陽,葡萄酒在酒杯中搖曳。

“子旭,你看這酒,殷紅的就像鮮血一樣。”

陸光召目光投向遠方,說:“我似乎已經聞到了鮮血的味道了”

1738年,衛拉特戊午馬年,清高宗乾隆三年,輝特部另一位王子,12歲的巴音自準噶爾部歸來。曾偉奇汗親自組織了盛大的歡迎儀式,歡迎自己的小兒子的平安回家。

巴音是曾偉奇汗王側室妻子所生,他比阿穆爾小3歲,只比寶日格只小2個月。巴音的歸來,讓草原像過節般熱鬧非凡。

瑪木特、陸光召及其他諾顏、千戶,在大汗牙帳裏喝酒議事。阿穆爾騎馬帶著自己的這個弟弟,領著眾貴族少年,在塔爾巴哈臺城觀光。一眾青少年,鮮衣怒馬,惹得路人紛紛側目註視。

隊伍的末尾,阿成與寶日格並駕緩步慢行,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著。寶日格12歲,出落的更加水靈,她喜歡和阿成在一起,除了有把他當做哥哥的心思外,還有一種含蓄、羞澀的,又如暖風拂面般的懷春之感。

寶日格對這個和自己同歲的同父異母的弟弟巴音,有種天然的親近之感,她想著怎麽給他準備一份別致的歡迎禮。而阿成早已了解到了寶日格的心思,他打聽好了巴音最喜歡聽的長調、說書節目,特地從伊犁城請來了長調藝者和說書先生,在塔爾巴哈臺包場表演。一眾人等唱歌、喝酒、聽書,徹夜不歸。直到博蘿可親自趕來,把阿穆爾狠狠的罵了一頓,領著寶日格、巴音回家,聚會才散場。臨走時,巴音依舊一步三回頭,留戀不已。

大家頗為掃興,也就各自散去,阿成卻另有了主意。他找巴圖、阿悌滿城張貼告示,說有伊犁城最好的長調和說書駐場表演,為期僅兩天,門票價格,成人1騰格銀子(騰格,衛拉特貨幣單位,相當於1兩),小孩免費,但需要成人帶領。

兩天的表演,場場爆滿,也填補了些阿成做東宴請巴音的虧空。

陸光召剛送走醫生。

尤雲鶴常年在外風餐露宿,飽一餐饑一頓的,加之嗜酒,身體狀況每況愈下,今年咳嗽的尤其嚴重,這幾天竟臥床不起。陸光召非常憂慮,特地從伊犁城請來了醫生給尤雲鶴看病。

醫生走了,陸光召來回踱步,思考良久,吩咐戈什哈把阿成叫來(衛拉特貴族身邊聽差的侍從,稱為戈什哈)。

阿成剛清算完幾天收支的賬目,戈什哈來傳話,說陸先生有請,他簡單收拾了下,跟著戈什哈出門。

戈什哈掀開門簾,阿成低頭進入氈房,畢恭畢敬的站在一邊。陸先生擺擺手,戈什哈出門,示意侍衛們都離開。

“最近搞的動靜挺大啊,說吧,掙了多少錢”陸先生開門見山問道。

阿成不知道陸先生找自己談這個問題何意,小心翼翼的說:“兩天,收入500騰格銀子。”

“請長調和說書的花了不少錢吧,聽說都是伊犁有名的角兒。”

“花了1千騰格銀子”,阿成低頭說。

“我一年的收入,也就1千騰格,你好大的手筆啊。”陸先生沈下臉來。

阿成肅手站立,停了停,說:“學生平時幫牧民們買賣毛皮,清算賬務,代為采購物資,掙些辛苦錢,多多少少積累的。”

陸先生哼的冷笑,說:“我還不清楚,那些倒買倒賣的買賣,能掙多少錢!家裏的生活明顯改善,你們一群狐朋狗友平日裏也沒少胡吃海喝,錢多半是你出的吧!”

阿成不說話了,看了看陸先生,低下頭說:“先生明鑒!學生自白堿灘背回不少白鹽販賣,掙了不少錢。”

“白堿灘,路途遙遠,距離塔爾巴哈臺少說也有300裏地,且沿途皆是幹旱荒涼無人之地,你領著阿悌,是怎麽過去的?”

“學生沿著地下暗河,倔地為泉,來回倒也無礙。”阿成看了看先生,繼續說道“學生是參考尤師傅教授的《西域圖志》,摸索著過去的,沒有圖志,學生早都死無葬身之地了。”

陸先生認真聽著,臉色緩和下來,說道:“你倒挺會來事的!販賣白鹽生意做的不小吧,我去杜爾伯特部辦事,沿途賣鹽的商隊,面相頗為熟悉,都是你的隊伍吧?”

“是!學生自先生所領的部眾中,挑選了年輕力壯的小夥,跟隨學生一起跑買賣。”

“好小子!你倒真不跟我見外!”陸先生嘴唇向旁邊的烤架努努嘴,說:“這些無煙碳,向來是稀罕物件,這段時間,我也有福享用了,也是你的手筆吧?”

“是!學生擔心烤肉的碳,煙大,先生熏得受不了,特地從烏爾禾運來的無煙煤。也是依托圖志的指引。”

陸先生點點頭,說:“算你還算誠實。不過,我提醒你兩點:第一,不許肯蒙拐騙,虧待我的部眾,以及其他衛拉特人。第二,白鹽生意,不許過天山。過了天山,那是衛拉特官鹽的勢力範圍。在這邊,我還能回護你。到那邊,觸動了準噶爾官商的利益,他們可是不會輕易放過你的”

阿成點頭稱是,說:“學生謹記先生的教誨!”

阿成見陸先生無話,起身向先生行禮告退。

陸先生回味著剛在和阿成的談話,有點恍惚,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縱容阿成究竟合適不合適。

阿成則又想起了陸先生講過的那個錢殺人的故事。他不想用錢殺人,他只是覺得錢是個好東西,多多益善。

之後阿成進一步擴大了買賣規模,把存的4千騰格銀子積蓄全部投入。並從部眾中招募了不少新人,湊夠200人的隊伍,準備工具、材料、運輸馬匹等,分兩組進行鹽和無煙碳的開采及販賣活動。阿成居中調動有度,阿悌及巴圖來回聯絡通信,買賣做的倒也熱火朝天。因為少了中間環節的盤剝,運輸成本也低,阿成商隊的貨物價格很有優勢,他的鹽逐漸占領了輝特部及杜爾伯特的部的市場。而無煙碳,本來就是稀罕物件,雖然價格高,但依舊大受歡迎,尤其是準噶爾部的貴族,十分偏愛這種燃燒沒有煙的碳,他們甚至派人專程來輝特部采購。

當然了這些都是後話。眼前阿成需要靜心一段時間讀書。近兩年,尤師傅因病臥床多了,阿成去的時間,反而少了,他需要收收心。

一大早,阿成提了幾壇師傅喜歡的伊犁特釀,來到尤師傅的院子。尤雲鶴坐在院子裏,仰頭閉眼曬著太陽,聽到阿成提著酒進來,並未像往常一樣看到酒就雙目放光,而是只輕輕睨了一眼,繼續閉目養神。

阿成看師傅的神態不對,默默的把酒放在墻角,踱步到師傅面前,垂手肅立。

尤師傅睜開眼睛,看著阿成,說:“昨天讓你背誦的《西域圖志》卷一,來,背給我聽。”說完,他又閉上眼睛。

《西域圖志》,阿成雖然之前學習過,但其到底是個非常覆雜的系統,整卷爛熟於胸,阿成也沒有十分的把握。他強自定定神,開始背誦。

卷一講述的是自河西走廊過玉門關、出陽關,初入西域的風土人貌情況,其中水文地理圖示,他記得頗為清楚,但其文字闡釋,就有些勉強了。

“邊樓蘭國今無覆在也。城池荒廢,惟有空處,有優……優……婆塞姓,可十餘家,是昔……是昔……”

他低下頭,小聲的說:“師傅,這一段學生沒記牢。”

尤雲鶴睜開眼,看著阿成,沒有說話。他起身走進屋中,出門時,手裏握著《西域圖志》卷一。

尤雲鶴走到火盆邊,尚自有些猶豫……

阿成似乎預料到什麽,說道:“師傅!弟子無能,請師傅再給一天時間,我一定能將《卷一》倒背如流!”

尤雲鶴望著他,眼神中有些淒涼、有些仿徨,面部因為像是遭受巨大的痛苦而有些抽搐,他緩緩的說:“可是,沒有那麽多時間了。”說著他把冊子投進火盆裏,火苗一下子竄了起來。

阿成大驚失色,撲向火盆,卻只搶出幾片殘角。

阿成捧著碎片,這是師傅畢生的心血啊!就這麽燒了!他心裏莫名的絞痛,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跪著一下下給師傅磕頭,大聲的說:“都是弟子的錯!請師傅責罰!”額頭碰在地磚上“砰砰”作響。

尤雲鶴半晌沒說話,扶起阿成,緩緩的說:“師傅不怪你。不過你記著,之後21天,我每天都會燒掉一卷,直到把《西域圖志》整本燒完。你能不能背下來,是你自己的事。”說著他示意阿成要開始準備明天的卷二了。

阿成看著師傅一點點踱步回屋,淚眼朦朧。然後一把抹幹眼淚,埋頭背誦《卷二》。

“陸先生!陸先生!”伴隨著一陣急促的呼叫聲,戈什哈請陸先生趕緊去尤先生那裏,經過醫生的診斷,尤雲鶴病情似乎很不樂觀。

屋外雨水淅瀝瀝的下著。屋內,尤雲鶴躺在床上,靜靜的看著醫生給陸光召介紹病情。他慢慢的撐起身子,似乎用盡全身力氣似的,慢慢的說到:“子旭……”

陸光召丟開醫生,兩步並一步到床前,蹲下。

“子旭……”尤雲鶴緩了緩,說:“別空費氣力了,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只恨以後不能再陪你喝酒了。”

陸光召一陣苦笑,拍了拍他,示意他好好休息,然後起身,把醫生拉到一邊,問道:“裴大夫,你和我實說了吧,到底怎樣?”

裴大夫搖搖頭,說:“只是拖日子罷了,除非有新鮮的天山雪蓮做藥引,也許可以再維持一段時間。不過這個時節,雪蓮本就少,都是在雪山頂才有,而且三天之內必須送到,否則取來了也沒有用了。”

陸光召正想說什麽,發現阿成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他身邊。阿成看著陸先生,目光中透露著悲痛而堅定的神色。

阿成在雨中狂奔著,他終於明白20多天前尤師傅說的“沒有那麽多時間了”是什麽意思。雨中,他邊奔跑邊怒吼了一聲,心想一定要把師傅救回來。

“阿悌!”阿成遠遠的呼喊著。

阿悌跑出氈房,看少爺淋著雨,趕忙脫下外衣想給他遮雨。

16歲的阿成已然快和阿悌一般高了,他雙手扶著阿悌的肩,大聲的說:“阿悌!你去塔爾巴哈臺山頂,采一株雪蓮回來,給尤師傅救命用的。要新鮮的,三天內回來。騎馬去,到有雪的地方就換步行,雪山騎馬危險。記著,能采到就采,采不到也沒關系,你直接回來就行。註意安全!騎阿穆爾的馬去,他的馬快!”

阿悌點點頭,然後轉身消失在雨幕中。阿成還想囑咐什麽,卻已然看不到阿悌的身影。

在這種時節,如果說有人能夠采回新鮮的雪蓮,那非阿悌莫屬。阿悌認定一件事,就會心無旁騖朝著目標不斷前行,就是死,也要達成目標。

阿成站在雨中,悵然若失,他怕失去一個人,更怕同時失去兩個人!

塔爾巴哈臺的這個夏天,雨水似乎額外的多,但也不大,只淅淅瀝瀝的下個不停。

兩天過去了,阿悌還沒有回來,裴大夫卻不辭而別了。阿成惡狠狠的說:“怕是這個庸醫知道自己乏術,臨陣脫逃了吧。說什麽雪蓮的藥引,不過是托詞而已,到時候雪蓮取不回來,病情的不可挽回,就可推脫說沒有藥引。這該死的庸醫!”

尤雲鶴的病,似乎真的不可挽回了。

一早,陸先生派人找阿成,說去見師傅最後一面。阿成與阿媽一起趕到師傅那裏,他頗為驚訝:師傅的房間,從來沒有這麽整潔過,家具一塵不染,書桌上筆墨紙硯歸置齊整。最讓人驚訝的是尤師傅,幾乎變了一個人。邋裏邋遢的破衣,換成了一身灰色布衣,外罩玄色絲綢半透明長衫,終年不洗的頭發,也梳洗的光亮可鑒,並盤成發髻,上戴以青色方巾。油膩張揚的長須,也都梳洗的像絲絨般輕柔有序。尤雲鶴容光煥發,儼然一副風度翩翩學士模樣,只是一雙眼睛時而聚焦,時而渙散。

阿成撲到師傅床前跪下,看著師傅逐漸衰弱的神色,日益晦暗的眼神,他明白了,師傅是真的要長辭於世了。阿成沒有經歷過親近的人永遠離開,他不願面對,不想承認這個現實,他感到胸口像被一塊巨石壓著,透不過氣,想哭卻哭不出來,只能張著嘴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尤雲鶴眼神望向光召,似乎有什麽話說。

“阿成,尤師傅有話囑托你,湊近點”光召轉而對阿成說道。

尤雲鶴盯著阿成的臉。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面龐,漸漸映出了舊時好友的影子。他笑了,眼睛漸漸有了神色。他從懷中摸出一個絲包,一點點打開,是一方印璽,他把印交在阿成手中,握著他的手說:“為師耄(mào)矣。哲成,此印你留著,得空交給江南書院掌院,說不肖學生尤雲鶴回來了。”

阿成握著印,啜泣著點點頭,又搖搖頭。他點頭是讓師傅放心,交代的事他會辦到。轉而想到這是師傅的臨終囑托,他不願師傅就此撒手離去,所以又搖搖頭。

尤師傅看著阿成哭作一團慌亂的不知所措的樣子,忽然眼神一凜,反手就給阿成一巴掌。

這一巴掌打的不輕,在座的各位都有些驚訝,阿成楞住了,呆呆的望著師傅。

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似的,尤雲鶴平了平呼吸,說:“哲成,記住最後一課師傅給你講的那個故事。”

阿成當然記得,最後一課,背完《西域圖志》最後一卷,師傅燒著稿紙,給阿成說,草原上的民族以狼為圖騰,狼在羊群中能抓住羊,不是因為那只羊倒黴,剛好被狼抓住,而是因為那只羊弱。阿成點點頭,說所以要做一只強大的跑得快的羊。師傅卻瞪了他一眼,說應該要做一匹狼。

阿成止住了哭,臉上依舊火辣辣的疼。

“子旭,雨似乎停了,我們出去走走吧”尤雲鶴氣若游絲的說。

陸光召攙扶著尤雲鶴走到院前斜坡的草地上坐下。

雨停了,天高雲淡,夕陽西下,金光從雲縫中鉆出來,灑在二人臉上。

尤雲鶴望向遠方的群山,說:“子旭……我的心血都以一種獨一無二的方式教授給哲成了。你說……我這樣也算對得起的南山了吧。九泉之下,他會原諒我當年的謬誤了吧?”

陸光召嘆了口氣:“陳年舊事,該放下的。你對哲成的好,想必南山泉下有知,一定感激不盡!”

“哲成的……的身世,也該……告訴他了……”雲鶴的聲音,因呼吸不暢而有些滯塞。

陸光召關切的看著尤雲鶴,說道:“是的,我會給他說的。接下來的路怎麽選,由他自己決定”他擔心尤雲鶴在彌留之際,有什麽激進的囑托,屆時答應與不答應,都不合適,所以搶先說出了“讓阿成自己決定”的想法。

尤雲鶴確實心有不甘,有要向阿成寄托遺志的想法,但看光召態度,便不再多說。他轉而說道:“子旭,你和詩曼,也該有個結局了。那麽晾著她,你又於心何忍?”

陸光召半晌不語。

雲鶴似乎看出了他的顧慮,說道:“子旭,凡夫俗子的規矩,豈是你我輩的桎(zhì)梏(gù)!”

陸光召看了看他,轉而也望向遠方的群山,他的思緒飄到了很遠、很久以前……

26年前,是清康熙51年(1713年),陸光召自紹興赴京入闈考試。會試定於第二年春季舉行,也被稱作春闈。各省鄉試佼佼者,多會提前來到京城備考。一則提前熟悉京城風土氣候,感受帝都風貌,尤其是南方的舉子;二則可提前結識諸多同屆考生、鄉黨等,這樣中榜後,在官場也好有個照應。如果家境殷實,恰好結識的官員又放為主考,那麽在入闈考試以及由皇帝主試的殿試中,會有諸多裨益。

陸光召確實在京城確實結交了一眾好友,其中與戴名世、尤雲鶴過從尤密。戴名世,自田有,江南桐城人。尤雲鶴,字翼之,江南南昌人。三人同是南方試子,加之都滿腹經綸,自詡文人騷客,常常相約赴京郊西山飲酒賦詩,談政論事,自得其樂。三人約定,將來必將在官場、在文壇有一番大作為。

京城有兩個地方,是入京趕考的試子所重點關註的,一個是八大胡同。八大胡同位於西珠市口大街以北、鐵樹斜街以南,是京城煙花柳巷的代名詞。一眾得意的、失意的、落榜的、待考的試子在這裏紙醉金迷、夜夜笙歌,探索著身體的秘密,探尋著人生的意義。另一個為人關註的,是京城最大的客棧——聚賢樓。那裏是京城最豪華的客棧,有冠絕京城的青樓頭牌,還有舉世罕見的美味佳肴,有些美食,據說連皇宮裏都未必有。在這裏,只要有錢,你可以過上像帝王般的生活,甚至比帝王還自由自在。當然,在聚賢樓,還有一個引人關註的焦點,即每三年舉辦的春闈,在這裏都會舉行盛大的競榜活動,熱門的試子名字會在榜上,大家壓賭競猜狀元、榜眼、探花的人選。這個榜,不僅是一些好賭之人的樂園,也是彰顯眾學子的才氣名聲的光榮榜。榜上賠率越低,意味著大家的認可度越高,入三甲的可能性越大。

那一年聚賢樓競榜賠率最低的是陸光召。他博學多識,詩詞做的尤其漂亮,因此深得眾人的推崇。他自己也志在必得,認為入三甲如探囊取物,甚至狀元也不在話下。

然而成績公布時,陸光召竟意外落榜。那一年的主考官是趙申橋,官場道學領袖。趙申橋張口閉口“聖賢”“古人有曰”,他主考的題目,重經義,輕策問,輕詩賦,因而眾望所歸的陸光召意外落榜。而先前不被眾人看好的尤雲鶴則入貢士,並在康熙主考的殿試中,以一甲第二名進士及第(俗稱榜眼)。後來有人說本來他可以中狀元的,只因為試卷上沾了墨滴,降了一名,改成榜眼。

春闈結束,尤雲鶴高中,進了翰林院做了編修,幾年後放了都察院左僉都禦史。

戴名世以二甲第二十一名進士及第補正藍旗教習,授知縣,因憤於“悠悠斯世,無可與語”,不就,而漫游燕、趙、齊、魯、越之間。

陸光召初試不中,三年後再次入闈,以一甲第三名進士及第(探花),授庶吉士,在翰林院做教習。光召堅辭,雲游四方。後受召前往青海撫遠大將軍十四阿哥胤(yìn)禵(tí)(愛新覺羅·胤禵,康熙十四子)軍中,為參將岳鐘琪幕僚。

尤雲鶴對兩人違背當初誓言頗有微詞,認為他們是意氣用事,卻也無可奈何。

然而,風浪驟起。

康熙五十九年(1721年),戴名世因其先前著作的《南山集》中錄有南明桂王時史事,並多用南明年號,被禦史胡中藻參劾“倒置是非,語多狂悖,祈敕(chì)部嚴加議處,以為狂妄不敬之戒”,並以“大逆”罪下獄。

得知此事的陸光召大為焦急,匆匆從西北軍中趕回京城,多方活動,希望能救戴名世一命。尤雲鶴此時也是十分揪心,一是為友人擔心,而是怕“文字獄”牽連到自己,畢竟自己從前和戴名世“過從甚密”。

陸光召希望尤雲鶴能夠上折子以達天聽。尤雲鶴解釋說胡中藻是自己的上司,上折子要順利達到康熙那裏,既要照顧長官顏面,還得為好友脫罪,極難措辭。陸光召便拿出了自己擬的折子,只需尤雲鶴謄抄具名即可,折子大意是“大張撻伐,於言路不宜”。

尤雲鶴借燭火細看折子,卻似無意實有意的借火把折子燒掉了。他告訴陸光召,這個折子會為他們引來殺身之禍的。他進一步解釋說,這個案子,名為“文字獄”,實為奪嫡之禍。戴名世的《南山集》,刊刻行世的過程中,頗受八阿哥胤禩(sì)(愛新覺羅·胤禩,康熙八子)的支持。因為書中對時事多有譏評,可以借此掀起對近年來代康熙施政的四阿哥胤禛(zhēn)(愛新覺羅·胤禛,康熙四子,即後來的雍正皇帝)的不滿,進而打擊四阿哥。如今四阿哥大舉反擊,授意禦史胡中藻參劾戴名世,時任刑部尚書的鄂爾泰亦為四阿哥黨派的人,必然從嚴、從重處分,加之康熙年老昏聵,多方掣肘之時,八阿哥也有棄車保帥之意。尤雲鶴說此案絕難回天。

此時,道學領袖,清流大佬趙申橋站了出來了,他指出《南山集》中或有語出不敬,但罪不及處之“大逆”。他主張對於讀書人不宜過苛。

多方拉扯之下,戴名世雖未釋放,但也未以“大逆”之罪被戮。

這一拖延,就是兩年。兩年後,康熙帝在北郊暢春園病逝,四阿哥胤禛繼承皇位,改年號雍正。即位伊始,南山案就有了“轉機”。戴名世被“滿門”抄斬。據理力爭的趙申橋憤然辭官,告老還鄉。南山案牽連數百人,震動儒林。戴名世因其《南山集》聞名於世,被人尊稱為戴南山。

戴名世舉家被屠戮,好友陸光召也因此與自己反目,遠走他鄉。尤雲鶴大哭一場,家中具棺上折言事,說“胡中藻打壓言路,誣害忠良,其心可誅。戴名世忠誠勤勉,請為立碑悼念”。上折子的尤雲鶴被初登大位的雍正皇帝痛斥,原折當面擲還,並傳旨交刑部議處。並禦筆一批:尤雲鶴小人,流徙充軍,永不敘用!

然而戴氏一族到底還是沒有死絕。

陸光召斥巨資買通了當時刑部的一名書辦,把戴名世的14歲幼妹檔案,改為戴家婢女,得以免死,改充軍。另外借岳鐘琪的關系,多方疏通之下,把戴名世剛出生的幼子換了出來,換進去了一個死嬰,說家庭巨變之下,幼子不幸夭折。這名換出來的戴名世的幼子,即戴哲成,後改名為方哲成。

陸光召帶著戴名世妹妹戴詩曼,幼子方哲成,還有其他不願離開的忠仆,遠赴西域,自此再未踏進中原一步。

往事如夢如幻,如泣亦如訴。

太陽終於自西山下去,金光從兩人臉上倏爾消失,尤雲鶴眼中的光彩也在那一刻渙散了。他的眼睛似張非張,胡須在初夏雨後的微風中淺淺飄動。

眼含淚水,除了感到悲痛之外,陸光召突然發覺莫名的孤寂之感向他襲來。

他深深的嘆了口氣:“南山……翼之……你們好狠心,只獨留我在這亂世、濁世茍且偷生!”

“我還要這爛白菜有什麽用!”阿成接過阿悌送回來的狀若白菜的雪蓮,氣極的摔在地上。他是氣憤命運不公,讓師傅驟然離世;也是氣憤自己,浪費了大好時光,最後幾年沒能陪伴師傅左右,沒能用心多讀幾年書。

一身泥漿血水的阿悌站在那裏,被阿成驟然的舉動嚇的有點不知所措,後來他發現尤雲鶴躺在那裏一動不動,似乎意識到什麽,阿悌的眼淚大顆大顆的掉下來。

阿成把阿悌抱在懷裏,痛苦流涕。事實上是阿悌抱著阿成。阿成把頭埋在阿悌懷裏大聲嚎啕著。他痛苦於師傅的離世,也是心疼阿悌,為他歷經千難萬險的總算平安歸來的喜極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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