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層的頂樓，黑雲卷集在頭頂，壓抑厚重。程真一襲白衣，裙角飄飛，雙腳踩著冰涼的水泥地。這一片窄窄的水泥地承載著她全部的重量，她還以為踩上去就會塌掉的。其實，只需要往前再走一小步，甚至不足一步的距離，她就可以脫離這個人世了。

天氣預報說有雨，但白天裏一直悶著沒下，這會兒卻有些承載不住要落下來了。

一滴，兩滴，雨點砸在程真臉上。直到大雨傾盆。她站在雨中，一動不動。

一夜未眠，煙灰缸裏堆積了許多煙頭兒。天邊泛起青白時，沈仲南正站在窗前看腳下這座鋼筋水泥的世界。就是這個世界，讓程真愛不起來吧。

手機忽然震起來，是秘書。

“什麽事？”

“沈總，王室集團的王總約您今天見面，他說了些奇怪的話，問您一個孤兒在新家庭裏能不能健康成長。”

“好，我知道了。”沈仲南看看手表，時間尚早，“八點半請王總到我辦公室。”

“好的沈總。還有沈總……”

“說。”

“網上有些關於您的流言，說您跟——”

“——不管什麽流言，找公關部，法務部，告他。”

“好的沈總。”

在心愛的人面前，他一直溫潤如玉，此時，他目光陰沈，心念篤定。

“是我姐的電話麽？”程才頂著一頭亂發走出來，眼睛紅紅的，看來是沒有睡好。

沈仲南回頭的瞬間，程才嚇了一跳。後來他換了個角度，程才看見他嘴角微微帶著笑，想，剛才一定是他看錯了。沈仲南並不是那種陰鷙可怕的人。

“不是。公司的事。你沒什麽事就住這，方便你我溝通。你該幹什麽幹什麽，你姐的事你別操心。”

“姐夫，我姐從來沒有這樣過。她會交代好一切再走的，她會不會出什麽事？”

“我已經跟相關部門的朋友打過招呼，有事一定會通知我。但我們應該相信，不會出事。”

沈仲南系好外套扣子，跟程才打過招呼就走了。

太陽升起，空氣裏飄著一股花香。保潔大叔大清早來打掃樓頂，發現一個穿白裙子的女人躺在地上。

保潔大叔扔掉掃帚，趕忙跑過來。

“姑娘，姑娘！醒醒姑娘！”

程真睜開眼睛，一位皮膚黝黑，滿臉皺紋的老人正在看她。

程真本能地縮了一下。老人身上帶著一股青草的味兒，看他這身打扮，應該是打掃的工作人員。

“姑娘，你怎麽睡這裏啊？”

程真坐起來，“啊，我不小心睡著了。”

“你沒事吧？”

“我沒事。”

“你不會是……想不開要跳樓吧？”

程真看看這張飽經滄桑的臉，搖搖頭，“不是。”

“啊，不是就行。嚇我一跳，這大早晨的，哎呀……”老人回去撿起掃帚，嘴裏嘟嘟囔囔地，大意是年輕人要堅強一點，什麽事兒都會過去的。

關上安全通道的大門，樓道重新暗下來，程真掉了幾滴眼淚。

她又打開大門，朝著那位老人說：“大爺，謝謝你啊。”

“沒事沒事，謝我幹什麽。”

回到房間，程真掀開窗簾，畫板擺到窗邊，頭發束起，撿起畫筆開始畫。她沒吃早飯，抓起窗臺上的面包啃了一口。沒有電話，沒有電腦，沒有網絡，沒有任何打擾。這一畫就是一天。

再看窗外時，天色已晚。沒有察覺，時間就這麽過去了。

程真看看手表，肚子已經餓得亂叫。

這棟大廈是商住兩用的，程真租了一個月。電梯到十三層的時候停了，走進兩位穿西裝的男青年。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你聽說沒，王室集團要被收購了。”

“聽說了，睿研科技。那個姓沈的這兩年橫向縱向地收購好幾家公司了，倒是聰明。”

程真站在他們身後，看見他們手中的報紙一角。上面很大的版塊在講這次的收購，新聞還配了一張照片。照片上他應該是在出席一場記者會。

三層到了，兩個男青年也到了。

程真叫住他們，兩位男青年回過頭，略有驚詫。

“請問，能不能把這份報紙給我看看？”

“啊。行。”男青年上下看看她，然後把報紙交給她，“畫畫的？”

程真楞楞的。男青年指指她，然後摸摸自己的耳朵。

程真往耳後一摸，發現鉛筆還在耳朵上。

“嗯。”她淡淡回應。

程真仔細看了整個新聞版塊，對沈仲南說過的每個字句都來回看了很多遍，好像透過報紙就能聽見他的聲音。

好幾天不見，他好像瘦了。

程真吃完晚飯，找到一個超市，撥了一通電話。

電話響了半天才有人接，對方口氣很不好，可能正在睡覺。

“誰呀？”

“孫曉蓮麽？”

“啊，你誰啊？”

“我是程真。”

“程真？”孫曉蓮從床上爬起來，“我的仙女兒，找我有事兒？”

“是有一件事請你幫忙。”

“喲，有啥事兒我還能幫上你了？說吧。”

程才從樓上奔下來，見到一個穿漏臍裝，超短褲的女人。那女人叫了他一聲，“程才？”

“你是……”

“孫曉蓮，把我忘啦？你姐讓我來找你。”

“我姐？你見過她？她在哪兒？”

孫曉蓮被他捏得肩膀疼，“哎呀呀，大小夥子，你輕點啊！”

“對不起，我姐在哪兒？”

“我不知道。你姐給我打電話，讓我轉告你，她很好，她臨時決定出去旅游。叫你們別擔心，也別大張旗鼓地找她。”

“旅游了？你確定那是我姐麽？”

“確定，程真化成灰我都認識。她的聲音我還能認不出來？”

“那她為什麽給你打電話？”

孫曉蓮笑了，“你這人疑心怎麽這麽重呢？我還想問你呢，你們怎麽著程真了，人家連個面兒都不想露，還得找個第三者來傳話。反正我就知道這些。”

孫曉蓮要走，程才追問：“電話號碼呢？從哪裏打來的？”

“不知道，她打的是我們酒吧座機。”

程才垂下眼睛，那點兒希望的火苗兒瞬間滅了。

“你別瞎操心了，你姐是個打不死的小強，誰死了，她也不會的。啊對了，你姐還說，床頭櫃裏有一個筆記本，裏面夾了一張銀-行-卡，讓你交給沈仲南。”

說到這兒，程才覺得她說的是真的。知道沈仲南與她姐關系的人沒幾個，騙子應該不會讓他把錢交給沈仲南，交給騙子才對。

“什麽銀-行-卡？”

“我哪知道！也不知道這個程真腦子是不是壞了，那姓沈的富得流油，不巴結著還到處跑，還搞這套灰姑娘的把戲。給人家玩膩歪了，對她沒耐心了她就知道後悔了，這個笨蛋！好了，我走了，不用送。”

孫曉蓮踩著高跟鞋一扭三道彎。

程才把那張銀-行-卡放在沈仲南面前的時候，沈仲南的臉色很難看。

“她還說什麽了？”

“沒了。就告訴我們別擔心，然後這張卡給你。姐夫，我姐跟您借過錢？我怎麽不知道？”

“沒什麽。我給她買過一些東西，她可能記賬了吧。你知道，你姐不願意虧欠別人。”

“那倒是。”程才嘆口氣，這也算是報個平安了吧。知道她還好好兒的，他總算能睡個好覺。

別人，不願意虧欠別人。

沈仲南被自己的這句話給繞進去了，對她而言，他或許就是個別人。

房間裏很安靜，只有刷刷的畫筆聲。電視是靜音狀態，放在財經頻道。餘光中，程真好像看見了什麽，她停下畫筆，看向電視機。

財經新聞裏報道一群企業大佬參加了一場科技論壇，睿研科技的老總沈仲南也有參加。鏡頭在一排大佬裏掃了一圈兒，沈仲南的鏡頭時間很長，他往鏡頭看了一眼，那一眼好像穿過了一切距離，他在看她麽？

畫筆掉落，程真拿過遙控器把電視機給關了。

“你在看什麽？”程才在背後嚇了阿雨一下，阿雨一哆嗦網頁沒來得及關掉。

阿雨站起來捂著電腦屏幕，程才不住地撓她的癢，“看什麽呢？你們女生也看那個嗎？我看看，我看看什麽風格的，給我看看！”

“你別鬧，什麽也沒有，你別看。”

阿雨哪是程才的對手，程才手一揮就把她翻過來推到一旁。

他的笑容與調侃在瞬間停滯了。他盯著電腦屏幕，好像怔住了。

“程才……”阿雨有些害怕。

“這是哪來的？”

阿雨低著腦袋說不出來。

“哪來的？”

“我問你哪來的？”他聲音很冷靜，甚至有些冷酷。只有那個鼠標被他一下砸碎了。

“我不知道，是網上傳的，別人傳給我的。程，程，程才……”

程才看著她，卻又像沒有看她。他忽然變得可怕極了，陰著一張臉，撿起外套就走了。

程才感覺渾身的血都在沸騰，他感覺眼中的每一個人都那麽可惡至極，他感覺所有人都心懷不軌，他感覺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好過……

街上人來人往，他橫沖直撞地沖散了人群。有人辱罵他，有人挑釁他。他理也沒理，他感覺眼中的一切都沒了色彩，他感覺他的拳頭越來越緊。

他走到步行街中央的噴泉旁，忽然跳了進去。他像是一頭獅子忽然在水裏昂頭，戲耍的孩子被他紛紛嚇跑，他仰天長嘯，青筋暴起，不知是淚還是水在他眼裏翻騰，他跪在水中，憤怒，可憐。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