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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天凈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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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才說完,外面已經肅然下來。

王疏月伸手攙著吳宣起來,擡頭朝窗外看去。外面原本在曬花兒的宮人,現已分列兩旁,跪在地屏後面,人人屏息垂頭,沒有一絲搖晃,也沒有一聲咳嗽。

皇後自有皇後的身段和姿態,嬪妃去長春宮請安是規矩,相見時該問的,該訓的也就一氣兒說完了,平日裏,皇後若無大事,甚少親至嬪妃們的寢宮。加上三阿哥染病到病故,諸事忙亂。連著好幾個月,皇後都在哀痛之中,連嬪妃們每日的請安禮都叫免了。王疏月已有兩三個月,未曾見過她的面兒。

翊坤宮的宮人都知道自己的主兒臨盆在即,又都聽說過天象沖克之說。深恐皇後要則難王疏月。皆越發恭謹,不敢造次惹惱。

皇後仍穿著素衣,手腕上掛著一串老料檀香佛珠,除此之外,周身再無其他飾物。面上的妝容卻是細細勻過的,遠山眉畫得濃淡正宜。可縱然如此,仍舊遮不住她眉目間的憔悴,眼尾處細紋不服脂粉,竟比不施妝時,看著還要明晰。

皇後沒有行規矩在明間落座,授王疏月的禮。徑直穿過明間,走進西暖閣。在皇帝平時常坐的那把禪椅上坐下,對正要起身的王疏月道:“皇上都免了你的行禮,你就坐著吧。”

王疏月依言,扶著金翹的手從新坐下,但坐定後,仍是彎了彎脖頸,作禮道,“奴才謝主子娘娘體恤。”

“體恤。”

皇後輕聲重覆著這兩個字:“體恤你的是皇上。本宮是鎖你在欽安殿的人,何曾體恤過你。聽說你為此又沾了寒,今日本宮來看你,你不想跟本宮說點什麽嗎?”

王疏月垂眼,輕聲道:“奴才知道,奴才現在無論說什麽,都不能體貼主子娘娘的心意。所以,您不問,奴才也就不敢開口。”

皇後看向窗外笑了一聲:“呵,你在說三阿哥的事吧。皇貴妃,你太聰明了。你若敢勸本宮節哀,本宮還真有話斥你,偏你說你不敢開口……呵呵,本宮竟也開不了口了。”

說完,她將目光從滿園耀眼的春色之中收了回來,嘆道:“算了,你不說就不說吧。以後,也沒必要去給本宮的三阿哥上香,免得三阿哥見了你,反而會怪本宮這個皇額娘,沒有本事,護好他這個孩子。”

王疏月心裏一顫,不說別的,單單這話,在這樣好的陽春時節說出來,真是哀傷。

“娘娘還是信沖克之說嗎?”

皇後搖頭,看向王疏月的胸口:“皇貴妃是什麽心,自己心裏應該是明白的。沖克之說真與不真,其實在於皇貴妃。所以,反而該是本宮問問你,你信不信。”

“娘娘,奴才是個沒什麽指望的人。”

“三阿哥沒了,皇貴妃,你說這話太虛了。”

一句說完,引得立在一旁金翹和吳靈雙雙露出懼色,王疏月卻不再應話了。

宮闈生活多年,她與成妃,婉貴人這些人的相處,大多還是憑著本心。

但她也明白,有些人和事,不是將心比心就能相互理解,相互成全的。

正如皇後所言,三阿哥死後,從她口中說出的所有寬慰之言,無論是不是她的真情實意,在皇後和六宮其他嬪妃耳中,都是十分虛偽的。所以,她才寧肯受著皇後的言辭,也不認真剖白自己。

王疏月不說話。

如此一來,皇後也沒了言語。

正僵著,孫渺進來,向王疏月行了一個禮,起身在皇後身旁道:“娘娘,翊坤宮的兩個小太監在旁門處鬼鬼祟祟的,奴才已經讓人拿住,問他們,他們又不肯出聲。”

皇後朝外面看了一言,淡道:“帶進來,本宮和皇貴妃一道問。”

王疏月聞話,側身看向金翹,金翹卻也一臉無措。

皇後又道:“皇貴妃不用緊張,本宮是皇後,你的孩子也是本宮的孩子,本宮有責看顧。”

正說著,那幾個小太監已經被孫渺帶了進來,跪在皇後和王疏月面前瑟瑟縮縮地發抖。

孫渺道:“皇後娘娘駕臨翊坤宮,你們在側門鬼鬼祟祟地做什麽,當著你們跪主兒,和皇後娘娘的面,幹幹凈凈地說出來,否則,進了慎行司,想說也沒人肯聽了。”

那兩個小太監原是梁安怕王疏月遭為難,打發去養心殿那邊找何慶和張得通聽皇帝信兒的,奈何遲了一步,皇後駕臨,論理,闔宮的宮人太監,是不得擅離其位置,隨意行走的。

於是他們這一走動,便被孫渺用大排場攔下來。

二人自己心裏頭懼怕。但又想著王疏月平時待他們好,不肯實認,給自己主兒添事,於是雙雙垂著頭,支支吾吾不說整句。

皇後低頭看著那兩個太監,冷聲道:“不說話,便是心有不軌不肯認了。皇貴妃,你臨盆在即,身邊,不能容這些不軌之人,你在孕中不宜動怒處置,本宮就替你處置。來人,把這二人,帶到慎行司去打二十板子。讓內務府另補兩個奴才進來。”

金翹一聽這話,心裏便急了,懷胎十月,其中幾經折騰,好不容易養到了現在,她把十二分的精力都用在了識人上,才有了這麽些可信之人。這兩個太監,雖然入不內,但卻是在外行走,領取,索要用度的踏實人。此時抽換走,往後怎麽能讓人放心呢。

然而皇後面前,她再心急也不能莽撞開口。

只得心慌意亂地求皇帝那邊早日散了過來,解自己主兒的難。

兩個小太監年紀都不大,聽說要打板子,嚇得磕頭如搗蒜。口中求饒不止。

孫渺喝斥道:“主子娘娘的恩典,你們不謝恩,還敢在此傷貴主兒的神,竟都不活不得。來人,帶走。”

“等等。”

“皇貴妃娘娘,此等不識好歹的奴才,您沒有必要替他們求情。”

王疏月沒有理會孫渺,擡頭對皇後道:“容奴才問問他們,娘娘再處置不遲。”

“你問吧。”

“是。”

說完,她放平了聲音,對那二人道:“你們一向很妥當,今兒怎麽了。”

“奴才……”

“不用這樣慌,去做什麽,就說什麽。你們的行徑,哪一樣不是我吩咐的。你們遮掩,就是我在主子娘娘面前遮掩,是不敬的。”

二人跪著不敢擡頭,其中一個小太監,猶豫著小聲開了口。

“主兒,我們是去請何公公和張公公。”

金翹抿唇側向一邊,暗罵梁安這人不妥當。

皇後聞言,笑向王疏月道:“本宮是皇後,本宮過來看看你,你也要驚動在前面議政的皇上。驚動皇上的罪先不論了,皇貴妃,你是如何想本宮的。”

“是奴才的錯。”

她一面說著,一面伸手扶住吳宣的手腕:“姨母,扶我起來。”

“娘娘……”

“沒事,扶我起來。”

王疏月的身子近足月。

起坐已經十分不便,即便是借著吳宣的力,行跪禮仍舊艱難。

皇後看著她緩緩站起身,又試著力,小心地屈膝跪下去,雙手舉至的額前,垂頭觸手背,以此全叩拜之禮來向她請罪。

不由道:“這個時候,你要在本宮面前行此大禮,是想闔宮知道,本宮苛責你嗎?”

王疏月擡起頭:“不是,是奴才不懂事,不知體會娘娘恩情,反而多心猜忌。還險些攪擾了皇上的政事。奴才給主子娘娘請罪,請主子娘娘,看在奴才素日恭敬,不敢越矩的份上,恕奴才糊塗。”

她好像明白,什麽樣的話既得體,又不失力。

皇後低頭看著她,手漸漸地纂成了拳。

這麽多年來,她當真是個進退有度,絲毫挑不出錯處的人。

不論是對皇帝,對恒卓,對婉嬪和寧常在,甚至對宮裏的這些奴才,看起來,都是實打實的好,因此,不論朝廷對她的漢女身份有多少詬病,無論蒙古舊藩對她有多少質疑,她還是逐漸走進了皇帝的心裏,甚至逐漸博得闔宮認可。

正如她所言,從南書房的宮女,到翊坤宮的皇貴妃,她沒怎麽張揚地走到人前來過,冊封皇貴妃後,也從不過問六宮的大事。從頭到尾,她都像個沒什麽指望的人。可是,就是這麽一個看起來恭敬有禮,謙卑多讓的人,卻已然成了她們博爾濟吉特氏在大清後宮最大威脅。

皇後心中莫名覺得有些諷刺。她實在不明白,她從前也有一顆恩澤六宮的心,也曾愛護皇帝的子嗣,也曾寬和待下,體恤嬪妃。

這和王疏月一樣的啊。

但為什麽皇帝視她是良人,卻與自己恩淡情散。

她和王疏月這個人,究竟差在什麽地方。

“本宮……真是看厭了你這可憐的模樣。”

“娘娘,奴才如此,只為求您賜生。”

“那你為何不賜恒陽一命?”

“我……”

“你無話可說是吧。皇貴妃,天象之說是不可盡信。可本宮寒心的是,天子授命於天,身為君王,皆需上承天意,下循祖宗之法,可是為了你,皇上竟然一點都沒疑過。他視天意如此,日後又將視祖宗之法為何物?王氏,本宮縱你蠱惑君王至此,實是本宮身為皇後之大罪!”

王疏月一字一句地聽她說安這一席話,直至最後一個字音落下,才從口中緩緩地吐出一口灼熱的氣。慢慢跪坐下來,偏頭望向窗外。

外面絢爛的春光,紅墻映白杏。那紅得欲灼人眼,而那白的似凝成霜晶。

“王氏,你無話要辨嗎?”

王疏月搖了搖頭。

“容奴才生下孩子,奴才任娘娘處置。”

皇後慢慢朝椅背上看去。

“好。本宮一定會讓你生下皇帝的孩子。”

說完,她閉上眼睛,竭力呼平一口氣。對孫渺道:“孫渺,你本宮身邊的人,本宮就把皇貴妃生產之事,交給你,若有一絲閃失,你也就不用回來了。”

“是,奴才謹遵娘娘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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