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08章 定風波(四)

關燈
皇三子的喪儀最終比照親王喪儀而行。

皇帝輟朝三日,宮中所有宮人皆穿孝服,親王以下奉恩將軍以上的皇室貴族,公侯伯一下騎都尉品級以上官員、公主、福晉以下二品夫人以上命婦盡集於皇宮,每日兩次向皇三子靈柩貢獻祭品。直至元月二十這一日,金棺方移至城外曹八裏屯暫安。

元月二十五這一日,行大祭禮,皇帝親臨祭所奠酒,直至酉時方回。

那一日起了大風,將翊坤宮中的一顆烏桕刮倒了,樹幹直直地壓下來,打碎了樹下用於養荷的兩個青花大瓷缸子。清白相間的瓷片子散了一地,梁安領著宮人們正慌張張的收拾。轉身見金翹掩門出來,忙迎上來道:“沒嚇著我們主兒和小主子吧。”

金翹壓住廊上隨風亂舞的掛簾,疑道:“這風也刮得太妖邪了些。要說大阿哥到沒什麽,主兒卻不怎麽好,歇午起來,我就瞧著她不大受用,晚膳也沒用什麽,我說去請周太醫來瞧瞧,她還不肯。”

梁安直接起身,將手中的碎瓷投在木盤中,拍了拍手的,端正被風吹歪的帽子。

“周太醫在皇後那兒,主兒不想多事吧。”

正說著,取內務府領炭的宮人們回來了,宮門一開鎖,穿門風就呼啦啦地刮了進來,吹起地上的枯葉土渣滓,直往梁安的臉上撲,慌得他連忙拿袖子去擋。

“你們糊塗了,明知主兒不好,進來就趕進把門關上的。”

小太監們忙手忙腳亂地去關門。

“是是,奴才們該死。”的

門重新合上,風卻沒有止住,檐下的燈籠被打得東偏西歪,錦枝窗上嘩嘩作響。

梁安不由得捏了捏領口,縮起手道:“嘶……都要開春了,這風刮得,比過年前還冷。今年這個年生啊……好像是不怎麽好。”

金翹側頭啐了一口道:“你胡說什麽,明知道我們主兒是為這些沒根的話遭了欽安殿那一場罪,之前將養得那麽好,若不是在欽安殿裏抄經祈福受了寒,這會兒怎麽會不安起來,眼見要臨盆了,你不知謹慎,還起頭在這裏瞎說,主兒聽到了,心裏會好受嗎?”

梁安被她責問得啞口無言。悻悻地轉過身,發狠催促還在庭中收拾的幾個小太監去了。

金翹正要進去,何慶卻過來傳話,說皇上過來了。

翊坤宮宮中的人都有些發慌,宮裏連日都在的忙皇三子的葬禮,皇帝一直獨歇在養心殿,從未入過後宮。今兒是大祭禮,照理說皇帝回宮,應由皇後接駕,怎麽會又忽然來了翊坤宮。

梁安向金翹道:“怎麽備,你說,今兒萬歲爺會不會歇下。”

金翹搖頭道:“你什麽意思。”

梁安捂了嘴:“我哪裏敢有什麽別的意思,萬歲爺那麽在意主兒的。我是擔心主兒今兒不舒服,恐怕連日常服侍都做不得,這幾日咱們剛回來,又都是緊著主兒的東西在打點,別的不說了,萬歲爺慣喝的茶,慣吃那幾樣點心這會兒都是沒有的。”

“罷了,撿順手的備吧。我先進去傳話,我仔細守著,我瞧瞧主兒,起得來接駕不。”

這話剛說完,何慶便叫住了她:“你可別再去折騰貴主兒了,萬歲爺每回過來,哪有要貴主兒守那層規矩的意思啊。今兒又沒知會敬事房,無非是萬歲爺想貴主兒了,來瞧瞧主子,至於歇不歇下,那都是後話,你們瞎亂什麽,這麽久了,還不知道,貴主兒一調停,萬歲爺怒翻了天都會安生下來不是。”

金翹被他這一番話說得想笑,“到也是。那我還是去裏面候著,外頭就拜托給何公公照應了。”

王疏月早已卸了晚妝,更了月白緞的寢衣靠在榻上,翻幾頁書,又養一會兒神。

這一年的冬季很漫長,正月底,仍不見一點點春光,欽安殿的正殿偏冷,雖有炭火,但終究因為梁高面闊,燒不暖,在裏面關了那麽一段時間,好像又引發了寒癥,每到晚上,身上就一陣一陣地發冷,小腹也時不時有墜痛之感。周明來看過幾次,卻不肯跟她明說,只道是氣血不好,調理得好,便罷,調理得不好,便非同小可。

王疏月也越發不敢隨意走動,大多時候都臥靠在榻上。

前幾日,內務府打發人接了她的姨母吳宣進宮來照看她。又添了水上和燈火上的媽媽裏,翊坤宮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王疏月喜歡安靜,平時無事也不多驚動這些人,除了吳宣之外,便只留金翹在旁服侍。

這會兒,吳宣去替她看煎在後殿的藥去了。金翹在屏風後面翻炭。

皇帝跨進閣內的時候,暖帳垂地,殿中散著一陣紅梅的香氣。

王疏月聽見門響,便從書後擡起頭來,皇帝周身帶著雪氣,正站在地罩前拍抖。

“你躺著吧。”

他說完,自脫下外面的罩袍,仰頭笨拙地解著領口的盤扣。

似是被風吹僵了脖子,將就不了手上的動作,楞是半晌也沒解開。

王疏月放下書,伸手拿了一個軟墊墊在自己腰上,屈膝坐直起來,偏頭對地皇帝道:“您過來吧。我替您解,您自個把脖子都摳紅了。”

皇帝沒多說什麽,走到她榻前坐下,半仰起頭將就著她的手。

王疏月擡起手,一面挑開扣節,一面輕道:“今日大祭,一行可還順利。”

皇帝看著燈下的影子,一時沒有出聲。

王疏月垂下手,仰頭望著他道:“我就怕您這樣。”

皇帝搖了搖頭:“你放心,朕沒什麽。”

王疏月捂住他被雪風吹冷的手,往懷中捂去。

“我也知道您會這麽說。”

皇帝低頭看向她,房內炭暖,她只穿著一件暗繡的單衫子,背上罩著白狐貍毛的大毛毯子,身子越發顯得單薄。

皇帝想要把手抽出來,卻一時沒有抽動。又不敢使力太過傷著她,只得壓聲道:“松手啊,朕坐會兒就暖了。”

王疏月搖了搖頭。

“哪有那麽容易暖,今年這個冬天,這麽長這麽冷的,我在翊坤宮裏,都很難睡暖。別說您今兒在宮外行了一日。”

皇帝笑了一身,在她身邊靠坐下來。王疏月輕輕地往裏頭挪了些身子,好讓他坐得寬泛些。

“疏月。”

“嗯?”

“朕在想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父子成仇,這個‘仇’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累成的。”

皇帝的很多情緒都是不入俗的,他無法像民間的父親一樣,扶在幼子的棺槨上,混沌地哭一場,也不能感同身受地寬慰同樣傷痛欲絕的母親。

一貫冷靜自持。哪怕裏內悲哀,外面看起來,還是那麽得不近人情。

甚至反而從這個孩子身上,回溯到了他自己的少年時代,回溯到了當年的父子相殺,帝位更疊的慘烈上去了。

王疏月沒有立時應他,偏了脖子靜靜地靠在皇帝的肩膀上。

“您哭過嗎?”

皇帝側頭看向她,她就這麽堂而皇之的扶著他的手臂,周身滾燙地靠在他身旁,問著不怕死的問題。

“放肆。”

雖是嚴詞,但他的聲音並不大,甚至帶著一絲舟車勞頓的疲倦。

王疏月沒有在意這兩個他慣說的字,反而閉上眼睛,聲音輕若撫錦。

“主子,我跟你說句心裏話吧。我一直覺得,父子類君臣,綱常大如天,在一起相處的越久,反而越相互懼怕,說不出心裏的話。我和我的父親,也是一樣的。”

皇帝胸口慢慢舒出一口氣,低頭道:“你為什麽這樣說,王授文對你不好嗎?”

王疏月搖了搖頭:“不是,父親對我很好,但他也把我當作家族的一分,他想得事,比我和母親都要無私。反而我和母親,只關註生活裏的那些瑣碎,時常覺得,他是個無情無義,不在乎子女感受的人。”

說著,她擡起頭來。

“在遇見您以前,我都一直有這樣的想法。後來,跟了您,才覺得,自己妄稱半個臥雲,實則膚淺至極。人生在世,並不能脫離父母兄弟,家族子嗣,肆意而活。雖然從前的老莊之道下,也出了不少的賢人,但魏晉竹林之小,通共也就容下了七賢。往後千百年,大多數的人,都活不出那時的孤獨風流。父親不能,先帝爺更不能。您問父子為何要成仇,我並不敢解,因為……我現在也解不開父親和我的心結。”

她說這話,皇帝卻陡然想起,王授文為了王疏月,唯一一次在自己面前自稱奴才的場景。

究竟是件什麽事,皇帝已經記不清楚了,但那個歷經兩朝,自認文心無愧的飽學之士,到底還折了那一絲傲骨,為給自己血脈求一段平安。

“你和王授文……有什麽心結。”

王疏月笑了笑:“我猜,父親見我在宮中艱難,也許是很自責的。但我也無法當面告訴他,其實,我跟著你過得很好。也很想告訴他,我明白他為我們王家付出了多少,為我和我兄長的前途,思慮了多少。我不怪他,反而很想謝他對我的恩情。”

說完,她咳了一聲。

“但是,他不會聽了,就算我說,他也會覺得,我在說場面上的假話。還會覺得,我是在怪他。這就是您所謂的‘父子成仇’吧。我們和父親命運相互羈絆,早年,父親強勢,子女不敢反抗,晚年,子女大了,父親又怕子女記恨,反而更加疏遠。不如幼子早亡,父親無從記恨,才會毫無顧忌,毫無保留地心疼那個和他無緣的孩子。”

她說到最後,伸手抱住皇帝的身子。

“所以,您一定很難過。”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