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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如夢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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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一道往帳前看去。

太監們在前面讓開一條道,帳外點著二十幾盞照明的燈,刺目晃眼。

瘦弱的女人從燈後走了出來,她穿著蔥綠色春綢氅衣,外罩一件嫩黃色夾絨滾雪狐毛兒邊的芙蓉繡坎肩。

的確與在場的蒙古女子不一樣。

她身量輕小得多,皮膚白得耀人眼目,漢人女子纏足的傳統,逼得她每行一步都有弱柳拂風的孱美。

皇帝將酒杯往案上一放,示意張得通斟酒。而後掐杯斟酌著她今日的裝束。

總得來說,皇帝的話,她王疏月還是肯聽的。

只要是皇帝給王疏月穿戴上的東西,無論她喜不喜歡,她都會聽話地穿戴起來。

在皇帝眼中,她這一身很是明快,和他今日行服極其相襯。

他心滿意足,見王疏月也正向他看來,便沖她爽快地點了點頭。

王疏月伏身向皇帝行過大禮,周遭鼎沸的人聲炸在她耳便,有些言辭激烈,有些則在顧左右而言他。但這些聲音都沒有辦法從整塊的喧鬧之中突出出來,只是混亂地在其中沈浮。

入宮以後,這也是她頭一次獨自迎向這麽多的人,直面前明的漢臣與蒙古貴族之間無解又混沌的矛盾。

可她實在很慶幸。

皇帝沒有霸地得把她擋在身後,相反他適時地讓開了身子,站到了她的身後。

但無疑,他仍然是王疏月此時最大的支撐。王疏月未必知道皇帝已經調動多布托在四川軍隊,科爾沁的蒙軍也整裝待發,準備與大清協同討伐丹林部。這場征伐在她這一身蔥綠嫩黃之後,寒光閃閃地蟄伏著。

因此,女人那細膩的心思,要為自己,為大阿哥討回公道的執念,立在皇帝的“文治武功”之前,恰若冷月梅花映襯於江山萬裏之中。於是皇帝這一步退得,真有幾分“戰則贈刀劍,敗則遺懷抱”的風流豪氣。

王疏月將目光從皇帝臉上移開。

轉身向著松格臺吉走去。

松格臺吉並沒有見過王疏月,他原本以為皇帝要維護這個新寵的漢妃,壓根沒想到皇帝竟然會讓她徑直走到人前來。他也沒有想到,王疏月竟然是這樣一個柔弱的女人,要說她能獨殺那只白駱駝,似乎牽強了。

“我知道,我失手殺了九白之一,臺吉與諸位王要求皇上處置我。”

她在松格臺吉面前開了口,人聲陡然平息下來。

“我並不敢求皇上庇護,但也想為自己的過失,做些彌補,這才求皇上讓我今日前來,為諸位進宴。進宴罷,我自會向皇上請求處置。”

達爾罕親王在旁道:“這可是娘娘親口所言,在座的諸位王公,文武官員可都是聽得親清清楚楚。”

“是,我絕不食言。”

說完,她稍稍退到一旁的,開口道:“何公公,端上來吧。”

外面候著的何慶高應了一聲。

奉食的宮人魚貫而入,素白的瓷盤上盛著烤得焦香的肉。王疏月讓了一步,宮人們會意,上前來將素瓷盤一一放於食案上,而後躬身退了出去。

王疏月親自端起其中一盤,彎腰放在松格臺吉面前。又從宮人手中接過一盞香料,反手扣撒在盤之中。而後直起身來,淡聲道:“臺吉,請。”

松格臺吉看向那盤烤肉,不由得背脊起了一陣冷汗。

從切開的那一面來看,那肉質發烏紅。他猛然想起看守白駱駝的守衛給駱駝餵狂藥後向他匯報時說的話:“藥烈,會至駱駝血脈沖斷而亡,其後則看不出有中毒之狀,唯似力竭而死。”

普通的駱駝肉,放血烤熟之後,都是土黃色的肉質,唯有那血已滲入肉中,幹涸不出的死肉,烤出來的才是這個發烏的顏色。松格臺吉的手暗暗握緊,額上滲出了汗來。

“這是……什麽。”

“炙肉。”

“你……”

“對,是我親自調和香料,親自熏烤。”

皇帝突然用筷子挑起那塊肉,見外面那層肉皮被烤得跟焦炭一樣黑,不由哂道:“王疏月,看得出來是你親自的烤的,若是禦膳房的人經得手,朕今兒就把他們都發派了。”

他一面看一面笑,忍不住又補了一句:“烤得跟個炭一樣?能吃?”

王疏月回頭,仰起臉看向他:“皇上,都說獸肉粗糙不易熟,奴才以前也沒見過,火候拿捏不好,是烤得糊了些,您說不能吃,那您就別吃了,這本就是奴才進給諸位蒙古王公的心意。”

皇帝一手撩開那塊肉,向椅背上靠去。

“好,朕不吃。朕看著就沒胃口。”

皇帝這麽一說,松格臺吉就更慌了。皇帝不吃,就證明這個肉真的是那只被下過藥的瘋駱駝身上的,這個和妃,難道是和皇帝已經籌謀好了,要拿捏整個蒙古王公嗎?

腳有些發軟,他不得已,只得跌坐回去。

王疏月仍是一副恬柔的模樣,褪下手上鐲子,輕輕挽起袖口來,那細而柔弱的通草暗袖被挽折起來,露出一只仍餘下青痕的手腕。

她走到食案旁,靜靜地拿起刀,細致地切下一片肉來,送到他面前。

“臺吉,我說過的,進完這一盤,我自會向皇上請罪。您請。”

松格臺吉死死地盯著那盤肉,在座的蒙古王公也都盯著他。

他受不住那些目光,不得不顫著手去摸手邊的筷子,一面擡頭向王疏月看去。

王疏月仍舊維持著平寧的面色,柔軟的雪狐毛在其肩頭輕輕地搖動。看著他的手在那雙筷子上齟齬,卻一直不肯捏起來。便回身朝坐在下面的父親看去。

父女目光一相撞,即便王授文並不全然了解自己的這個女兒,父女之間的默契仍然是在的。

“松格臺吉,皇上讓和妃娘娘親自進宴,您若再不吃,就是對皇上大不敬,豈不是抹殺了你們首領讓的你來敬獻九白的臣服之心了。”

他又端著那副官腔開口。

這也是蒙人最厭惡的腔調。

松格臺吉正憋得慌。

“你這個前明老猴……”

一句話未頂完,卻聽十二道:“前明早已覆滅,如今在坐的文武大臣,都是皇上的臣子,你仍以‘前明’二字分劃又是什麽居心。”

松格臺吉窒了聲,再看面前的王疏月。

她安然自若地處在爭執之間,松格臺吉也不知道,她明明一言未發,是怎麽原本在她身上焦點悄悄挪到自己身上去的。

“您請。”

仍然只有這句謙虛溫順的話,帶著漢人安寧的修養。舉重若輕,令他頭皮發麻。

她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逼他吃這塊毒肉。

達爾罕親王實在忍不住了,他們都是蒙古舊藩。大清入官染了漢人酸腐氣兒也就罷了,他丹林部的人在宴上跟個女人膩歪什麽呢?吃了□□那女人請罪,讓皇帝擺明白他重蒙古的態度才是要緊。

於是他走出席,粗聲道:“我說,你怎麽也跟個女人一樣,駱駝肉而已,烤得是不好,但也不至於像逼你松格臺吉吃石頭一樣吧?”

說完,端了一碗酒剁到他面前。

“吃啊,吃了跟我再幹一杯。別跟姑娘似的。”

“達爾罕王,你根本不知道這個女人是什麽險惡用心,她這塊肉有……”

“有什麽。”

王疏月的目光輕輕一閃。

松格臺吉一怔,被達爾罕說得沒了臉,差點把要命地話給說出來了。

“你……我們丹林部的人從來不吃駱駝肉!”

“駱駝肉?松格臺吉,你怎麽知道這是駱駝肉,這明明是馬肉。”

“我……”

話已至此,松格臺吉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索性道:“我們丹林部的人,連駱駝和馬肉都分不出來嗎?”

十二道:“被和妃娘娘烤成炭的肉,臺吉未入口也能分明,佩服。”

王疏月親自取筷夾起那片肉送到他眼前:“臺吉入口一嘗,便知是馬肉還是駱駝肉。”

松格臺吉真的是忍無可忍,一把將那塊肉打掉。王疏月沒站穩的,身子也跟著偏過去。

張得通眼看著皇帝手上爆起了青色經脈,好在何慶眼明手快,忙上前扶住了王疏月。

在坐的蒙古王公也看不明白。

管它是馬肉還是駱駝肉,這松格臺吉又是喝斥,又是動手,也不知道在矯情什麽,偏偏就是不肯下口。

一時之間,議論聲地起來。

王疏月擺開和慶的手,用手絹拭了拭袖口的油膩,端端地立直身。她並不強勢,像一團輕絮一樣立在篝火旁,好像隨時都會被燒化。

皇帝笑望著那個瘦弱的身影。

那一身艷明就是襯她,襯她執軟刀的那股韌力,直戳得松格臺吉退無可退。雖漢人們常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皇帝從前也認這句話,但遇見王疏月之後,他又覺得,並不是這樣,兩個人在一起相伴一輩子,若後妃的智慧不足以理解他的人生,那稱孤道寡就真的是人間帝王的詛咒了。

望著那身蔥綠嫩黃,皇帝突然有了種“贈爾戰袍”的快感,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這個念頭傻得很,自顧自地笑了一聲,抓過酒壺,給自己滿了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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