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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浣溪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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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疏月送完成妃回來。竟見西暖閣的燈都熄了。

何慶站在明間外頭,一副吃了蒼蠅還吐不出來的模樣。梁安等已經被攆得遠遠的了。

皇帝無論歇在什麽地方,這上夜的人頭數目,規矩,都還是一樣的。何慶守在明間門前,三個小太監靠著西暖閣下的窗戶坐著。張得通自然就在裏面。

“萬歲爺歇得……這麽早。”

善兒見這架勢,忍不住問了一嘴。

何慶聽了這話拍了拍後腦勺,“萬歲爺今兒在南書房議了整一日的事。許是乏了。和主兒,地罩前頭黑,您進去的侍候啊小心些。

王疏月見這裏已經使不上善兒和梁安了。便叫他們自去歇息。

善兒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梁安卻在旁松了一口氣。

“善姑娘怎麽了,將才還跟我鬧慌,這會兒沒那檔子事了,怎麽反成這樣了。”

“哎,我原想著,咱們皇上喜歡主兒。今兒就是我們主兒的大日子,可這又是個什麽意思……”

梁安安步往前,這會兒到沒一絲的洩氣的樣子。

“這有什麽,咱們萬歲爺,這檔事的意思淡,淑嬪到是常常承寵,但你要說萬歲爺喜歡淑主兒,我看也不像。這喜歡一個人啊,偶爾就跟那燈下黑一樣,個人是瞧不見得。”

善兒被他那副諱莫如深的模樣給逗樂了。

“你一個公公,學人家說這些話,也不臊。”

梁安忙道:“那我也是個人,你丫頭片子一個懂什麽。”

也許情和愛這些固存在人性之中的東西,真的是相通的。

不分高低貴賤,生於春潮疊起的夜,然後又在理智,倫理,道德,責任擔當這些令人疲倦的浮世萬靈像之中寂滅下去。

王疏月在長洲的時候。曾在一位旅居長洲,慕名來訪臥雲書舍的女文人那裏,聽過一個令她兩股戰戰的觀念。那個女人姓錢,字師令,是前明大學士錢靈君的女兒。前明覆滅以後,他父親因為不願侍奉大清朝廷懸梁自盡,從此錢家也跟著覆滅了。錢詩令流落出京城。一生如浮萍,在廣袤的江川大河間漂泊了二十年。

最後在長洲落居。於杏靈觀中,做了魚玄機那般以文名聞於花花世界的道姑子。後來她有了一個相好,是長洲文壇名士。有妻室在堂,並不能給她什麽名分,只是顧著她的用度吃穿。

她時常來陪王疏月飲茶。

那時王疏月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她的很多話,王疏月都聽不懂。

比如其中就有這麽一個觀念。

“我想像男人看待我們一樣去看待男人,但這很難。後來我尋到了一個法子,疏月丫頭,等有一日你嘗到了陰陽之樂,你一定要縱情至最極處,咱們女人想要的尊重,平等,全都在那個地方。”

她在講情欲。

王疏月聽出來了,但至於最後那句話是什麽意思。她至今也沒有想明白。可王疏月就是覺得悲哀。這一句話聽起來,和她身世一樣,已然零落,又倔強不已。

好比高山晶瑩土,碾成了世間塵,又不願意被人踩在地上,便迎上一陣風去,散到無知無望的荒唐界中去了。

夜靜無聲,萬物靜默。

暗淡的宮墻上映著守夜人的影子。

張得通見她走進來,便舉著一盞小燈迎她。

“萬歲爺睡下了。”

王疏月接過那盞燈,朝榻上看了一眼,帳子還懸著,似乎是張得通為王疏月和皇帝留的一個餘地。

“辛苦娘娘。奴才出去了。”

“好。”

門一開一合。咿呀一聲之後歸於沈寂。

王疏月將燈放在床榻對面條坐上。回過頭來像榻上的人看去。

他朝裏躺著的。這是他睡覺的習慣。

在他出的天花的那段那段時間,兩個人在養心殿相處下來,王疏月對於皇帝的起居飲食都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

他睡覺其實很淺,也不大安穩。

甚至幾乎不在其他妃嬪宮中留住。侍寢這種事情,都是命敬事房傳人到養心殿外的圍房裏候著,行完事又叫送回圍房裏。何慶那張嘴跟王疏月說過,皇帝習慣一個人休息,不然便睡不好。他從小的時候到上書房念書時起,就是四更天起身,這麽多年下來,無論是寒冬還是酷暑,除了大病襲身,他從來沒怠倦過。

張得通說皇帝不痛快。

權勢滔天,不痛快。這兩件事,可真矛盾。

王疏月還算喜歡看他睡著的樣子。

再淩厲的輪廓,在小燈昏暗的影子裏都會柔和下來。

王疏月不是一個忸怩的人。也不是看不清處境。

自入宮時起,她就做好了為嬪妃的準備。

她並不那麽排斥皇帝與她行房事,這畢竟是皇帝的權利,也是她該身為妃嬪該做的事。正如她母親所說,女人在這世上沈浮,要緊的是守著自己的心,而不是身子。

身子用來求一方遮蔽。

心才是自己倚仗。

因此她執念不深,哪怕有畏懼,惶恐,她都沒想過要避。

所以王疏月說她懂,是真的懂。

但皇帝卻睡了。

也許是真的累了,又或者他並不打算接納她王疏月這個差點嫁給賀臨的女人。只是在生死之間,她沒什麽指望地撐著這個從前萬人撐扶的帝王走了一段原本只能獨行的路。皇帝因此動了憐憫心,不願意看王府真把她逼死吧。

有這份情,其實已不容易了。

王疏月挽過耳前的碎發,心情疏朗起來,擡頭望向窗隔外的明月。

月色已經亮起來了,月光靜靜地,斜穿過步步支錦摘窗。

翊坤宮的頭一夜共處,又成了養心殿的樣子。

他在榻上躺著,她呢?

她也不能這樣站著不是。

王疏月借著光看見了張得通上夜的那方墊子,看在他為國為民,鞠躬盡瘁的份上,再守他一夜吧。

想著她正要坐下去。

如今穿著嬪妃宮服,並不比以前那麽方便,哪怕坐下去,也總有什麽瓔珞配飾在牽絆。王疏月不舒服,又撐著站起來。

誰知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上來。”

王疏月一怔,榻上的人並沒有翻身,只是把身子往裏頭挪了挪,順手扯了一半枕頭出來。

“奴才不敢……奴才還是給皇上夜。”

“王疏月,朕的宮裏,沒有嬪妃給朕上夜的規矩,朕叫你上來你就上來。”

“是……”

他就這麽霸道,話又是砸臉來的。

王疏月只得彎腰脫了鞋,沿著床榻的邊沿兒,側身躺下來。

“你身上什麽東西,膈著朕了。”

“是,奴才……”

“把衣服脫了。”

“啊……”

這一聲“把衣服脫了。”說得王疏月一下子臉紅到脖子根兒。

心裏暗嘲自己,說什麽想得通透,怎麽連這麽一句話都抵不住。

好在,說話的人說了這句話以後也沒聲了。

只是呼吸聲明顯比剛才重了不少。

越是有起心動念,越不能讓人看出來。越要逼著自己壓抑下去。皇帝與大清覆雜的政治一道沈浮了十多年。早已習慣這樣的自守之道。可這種行事方法,對著女人吧,卻總是哪裏不對。皇帝自己是覺察出來了的。但要去想哪裏不對,他又覺得費勁。

算了。讓她在自個身邊安靜躺著吧。總好過讓她在地上坐著。

想著他索性當自己沒說過讓她脫衣服的話。

皇帝可以當自己沒說過這話,王疏月卻不能。

她側面看了他一眼。見皇帝沒有動。這才小心地站起聲,走到衣架前,脫去外面的坎肩兒,又退下了氅衣。善兒不在,她便自己換了一身月白色的綾羅寢衣。回來仍然沿著榻邊兒,小心地躺下來。

“王疏月,朕明日四更天要起身見京外的官員。你若敢動一下,讓朕不得好睡,朕就讓你下去跪著。”

王疏月縮了縮肩膀。

他這話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總之今晚是睡不成了,她真想破罐子破摔地懟一句:“不如現在就讓我去跪著吧。”

但轉念一想,這就真沒完沒了。

“是,奴才絕不亂動。”

“嗯,睡了。”

皇帝把被子往自己身上一攏。閉了眼睛。

王疏月當真一動不動地睜著眼陪他躺著。

這是她第一回和一個男人同榻而眠。沒有肌膚之親,但夏季的寢衣輕薄,她幾乎能透過那一層薄緞感受到身旁男人的體溫。她想起皇帝出痘時,自己為她擦身時的場景,不由得又紅了一通臉。

她已經十七歲了。早就有了知覺。

皇帝在王疏身旁到是很快就睡著了。甚至還起了輕微的鼾聲。

次日,張得通和何慶進來叫起,見王疏月穿單衣貼著邊沿躺著。身上連半截被兒都沒有。皇帝到是蓋得嚴嚴實實。何慶有些無奈。雖是夏天,這樣把人家姑娘凍一夜,也不免生病的呀。

皇帝神清氣爽地起身更衣。自覺沒有比昨日睡得更安穩過。

王疏月也只得腫著眼睛跟著起來。這麽凍了一夜,也不知道是涼著肚子還是壓著肚子了,好大的不舒服。

“你接著睡。不用起來。”

張得通正伺候皇帝穿衣,見王疏月眼睛青腫,多少猜到了一些,便接著皇帝的話道:“皇上體貼和主兒,和主兒歇著吧,奴才們來伺候。”

王疏月聽張得通這樣說,便攏著被子從新躺下來。

皇帝壓根不知道昨晚自己讓王疏月挨了一整晚的凍,趁著這個穿戴的空擋隨口對她道:“下個月,朕要去暢春園。”

“暢春園。”

她原本不大舒服,聽著這地方卻來了興致。

“奴才也能跟著主子一道去嗎?”

皇帝擡手自理著領口。“去,朕帶你去。”

她靠在枕上沖著皇帝笑得疏朗。

這是王疏月的志趣,普天之下的勝景,她都想去看一看。

皇帝借著外頭洩進來的天光,就那麽掃了王疏月一眼,她穿著寢衣,周身在無別的飾物,把臉上的那陣笑容襯地越發幹凈。

早知道她這樣開心,就早一些告訴她了。

“奴才謝主子的恩典。”

“以前朕的皇阿瑪喜歡去暢春園,那裏離皇城近,避暑聽政都相宜。暢春園北邊有一處地方叫‘鏤雲開月’。是皇阿瑪給朕賜園,你到時候提醒著朕,朕得閑帶你去去看看。”

“西郊那一帶的景致,奴才都想去看看。從前在《日下舊聞》裏看過,說西郊:春夏之交,晴雲碧樹,花香鳥聲,秋則亂葉飄丹,冬則積雪凝素。這個時節去,也該有晴雲碧樹,定是好看。”

張得通跪在地上替皇上理著下擺,笑著接了一句:“和主兒啊……不愧是半個臥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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