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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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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洛安城蕭索盡顯。

阿婉失魂落魄地走在外城冷清的街巷間。眼看已經到了該用午膳的時候了,她卻一點也不覺得餓。

她已經記不得自己是如何從月薇姑娘的畫舫上離開的,滿腦子都是方才聽到的故事——

關於溫婉淑雅卻體弱多病的皇姐婉儀公主,關於自己竟與她有七分相似的容貌,還關於當年那段被坊間津津樂道的美麗公主與少年將軍青梅竹馬的傳說……

婉儀的病是娘胎裏帶來的,本就時好時壞,三年前因為和皇帝表哥一起出外狩獵,染了風寒一病不起,不出兩個月就香消玉殞了。

那時正是與北夷酣戰之際,梁錚正跟著梁老將軍在外征戰。待他立下卓然戰功回返京城,兩人已是天人永隔,連最後一面也沒能見上。

原本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話卻成了抱憾終身的絕唱。

從前為了方便婉儀出城散心,身為兄長的皇上在外城為她修了公主府。待她薨沒,皇上悲傷負疚,將外城她曾住的公主府空置了整整三年。

前不久梁錚在北疆又立戰功,皇上便答應把公主府賜給他做府邸——就是阿婉初到京城的那一晚,在廳堂墻上留下墨寶的那座大宅。

這本是一件皇家裏尋常的悲傷舊事,卻在阿婉來到京城以後成了不可言說的隱情。

只是因為她與婉儀皇姐的容貌是如此相似,每一個見過婉儀皇姐的人再看見她,都會想起已故的舊人。盡管她們二人的性情迥然不同。

於是,之前的一切匪夷所思都有了答案——

那晚初見時梁錚窺見她容貌後的反應,和他一直尋她到客棧來的執著;她入宮後所有人都視她為異獸的目光,和皇祖母喊她的那聲“婉兒”;軍營裏,朝堂中,所有初次見她的人,都是那樣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洛仙居裏的那個說書先生,還未說出的就是這段故事吧。現在想來,他的突然離開也變得很是可疑。

袁沐的那個“此時此世”當真是沒有騙她,卻讓她繼續南轅北轍地追著自以為的幸福。

皇帝表哥不許眾人提起婉儀皇姐的舊事,只是因為一片好心地想要讓梁錚釋懷,促成她與他的好事,可是卻讓她走得艱難又無望。

梁錚在面對她時的種種推避,退讓,猶豫,隱忍,也全都變得可解——他愛的本就不是她。他對她的容忍和退讓只是因為君臣之儀,因為她是皇帝表哥推給他的麻煩。

即便他對她好,也只是將她視作婉儀皇姐的替代。他的眼裏怕是從來就沒有婉心這個人。

還有袁沐。

月薇姑娘言猶在耳:“最可嘆的是袁公子,他也一直仰慕婉儀公主。卻因為公主與梁將軍兩情相悅,而只得遠遠守望。婉儀公主恐怕到薨沒都不知道他的心思。”

月薇姑娘瞧著她的目光迷離微澀。

心思細密的她怎麽會不明白月薇姑娘的意思——她一直視為好友的袁沐也因為她的相貌而對她另眼相待。

阿婉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任憑兩條腿把自己帶到隨便什麽地方,最好遠遠離開熙攘的人群,到沒有人能找到她的地方去。

遇見月薇姑娘以前,她還因為梁錚和袁沐遠離京城而煩心抱怨,此時她卻萬般慶幸他們二人不在身邊。

如果月薇姑娘說的都是真的,那她就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梁袁二人了。

眼前驀地出現了熟悉的大門。阿婉擡起頭來,正好瞧見門楣上“征夷將軍府”的烏木牌匾。

阿婉發了一會兒呆。沒想到繞來繞去,還是繞到了他的門前。

應門的管家一眼就瞧見了她,連忙上前施禮:“郡主,梁將軍還沒回來。”

她對他的糾纏真是盡人皆知了。阿婉輕咳兩聲,掩飾著尷尬:“我是來找朱闊問點事情的。”

管家好生奇怪:“朱闊那小子跟著梁將軍去北疆了,您不知道麽?”他是真以為阿婉對將軍府的事了如指掌。

“哦。”

阿婉的悶悶不樂讓老管家不知所措:“郡主想知道什麽,也可以問老夫。”

“……嗯,其實也沒什麽……”

“……還是郡主想進來歇歇腳,喝口茶?”老管家斷定她是相思成災要睹物思人了。

“嗯,也好。”

老管家亦步亦趨地跟著阿婉往梁錚所住的內院走:“郡主先在院中歇歇,老夫去給郡主沏茶。”

“嗯。”阿婉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信步朝內院走去。

曾經兩次光顧的內院裏,此時悄無一人。

阿婉立在院中,一下子就瞧見了那間上了鎖的房間。

梁錚說裏面“有很重要的東西”。

那時候她無比好奇裏面究竟放著什麽,現在她好像能猜到些什麽了。

她走上前去,輕輕撫摸著門上的那把銅鎖。沒有銹跡,看來是經常被打開的。

庭院裏靜悄悄的,沒有人看著她。

阿婉從頭上取下發簪,將它的尖端熟練地□□鎖孔,左右摸索著一扭,只微弱的“哢嗒”一聲,銅鎖便應聲打開了。

阿婉推門走了進去。

正對著門口的墻壁上,一位眉眼熟悉的女子靜靜立在畫中。宮扇羅裳,環佩相飾,淺笑嫣然之中卻不失皇家公主的端莊素凈。

畫像一角鐵畫銀鉤的小隸——“此生所愛,唯有婉儀”。盡管阿婉從未見過梁錚的字,卻知道那一定是他的筆跡。

外面遠遠傳來老管家的呼喊:“郡主,郡主。”

阿婉不答,只是默默回身關上了房門。

老管家的喊聲在院門口停留,然後又匆匆離去。內院裏又恢覆了方才的安靜。

阿婉靜靜打量書架上的擺設,它們大都是女子用的物件,碗盞香爐,梳簪耳環,一件件擺放地極整齊。

書桌上還放著幾幅或卷或散的畫像,都是墻上那人的面孔。或坐或立,或嗔或笑,眉目間是說不出的多情溫婉。

桌角的鎮紙邊,有一團被揉皺的紙箋,隱約可見紙中墨跡。

阿婉伸手將它拾起,一點點展開。

橫豎滿紙都只有兩個字——“阿婉”。墨色深沈,筆跡輕草,寫字之人大概正在心猿意馬地思念著誰吧……

阿婉,阿婉……婉兒,婉儀……

原來這都是皇姐的名字。

怪不得中秋那日,他怎麽也不肯叫她一聲“阿婉”——他怎麽舍得把婉儀皇姐的名字給她?

阿婉覺得自己的心漸漸沈入了看不見的湖底,整個人也像在虛浮的水面上漂著,沒有去處,也不知道該找誰問路。

她覺得傷心,卻沒有哭。胸口像是堵著一塊棉絮,塞住了雜亂的念頭,也吸走了她的眼淚。

她就這樣靜靜地坐著,瞧著眼前的畫像和紙箋發怔。

看著看著,紙箋上那個被人喚過多少次的名字漸漸變得陌生,那個“婉”字竟成了叫不出的奇怪符號,就連原本與她還有幾分相像的畫中人,也越來越像是個陌生人。

阿婉忽然很想看看自己在畫像裏的模樣。若她也在畫上,那和畫上的婉儀又會有幾分相似?

她想起了宮中的南熏殿,那個存放皇家畫像的地方。

她要去看一看。而且私心裏,她還想找別人證實月薇姑娘說的那些話。盡管眼前的所見幾乎已經說服了她,可她還是壓不下心中的那絲僥幸。

阿婉茫茫然從屋中走出來,像從未進來過一樣鎖好門上的銅鎖。

面對驚訝於她又忽然出現的管家,她只說是在梁錚的書房裏看書入了迷,沒有聽到他的呼喊。

老管家目送她離開將軍府,滿腹狐疑地猜測著她究竟是看了什麽書,才會變得這樣神色黯然。

阿婉執著皇帝表哥禦賜的金牌在皇宮裏暢行無阻,直奔南熏殿而去。

路過通往前朝的禦景門,正好看見皇上身邊的總管郭公公領著幾名宮人往後宮走來。

郭公公也看見了阿婉,以為她是來宮中尋燕王的,便體貼地道:“郡主,燕王殿下正在禦書房和皇上議事,您要不先去慈寧宮等上一會兒?”

“我不是來找我爹的。”阿婉想起靜妃娘娘的話,在皇帝表哥身邊伺候的郭公公一定有南熏殿的鑰匙,“我要去一個地方,需要你來幫我。”

“需要老奴幫忙?”

阿婉點頭。她屏退了其餘的宮人,才對郭公公道:“我要去南熏殿看看。”

“南熏殿?”郭公公小心地打量著阿婉的神色,“郡主去那兒做什麽?”

“……我想去看看我自己的畫像。”阿婉盡力讓自己看起來純良又無害,“還有我爹和大哥的。來宮裏這麽久,我都沒有見過。”

“這——老奴得問問皇上……”

“我就進去看幾幅畫像,還需要驚動皇兄?”

郭公公辯不過,只好跟著阿婉來到南熏殿。他用鑰匙打開殿門,阿婉隨即走了進去。

冷清的大殿裏擺放著一排排櫃架,精心收置的畫軸擺放其上。深秋午後的陽光裏輕塵飛揚。

郭公公跟在阿婉身後:“還是讓老奴來幫郡主找吧。”

阿婉也不推辭,任由他把爹和大哥的畫像拿給她看。其中一張爹尚在弱冠時的畫像還真讓她驚喜了一番。

只是她的歡喜只有恍然一瞬,郭公公從女子畫像中抽出她的畫像時,她也從相距不遠的架子上拿下了婉儀皇姐的畫像。

郭公公瞧見她手裏的畫像,瞬間變了臉色:“郡主,那是婉儀公主的……”

“我知道。”阿婉朝他笑笑,自顧自地打開畫軸外的布袋,“我就看一眼而已。”

郭公公有些無措,他忐忑地打量著阿婉的神色,揣測著她此舉是偶然還是有意。

卷軸在阿婉手中緩緩打開,畫像上的女子端坐榻上。與在將軍府上見到的畫像相比,多了幾分皇家畫像時的端莊安然。

阿婉看向郭公公:“公公,我的畫像呢?”

郭公公連忙將手中的卷軸打開,呈到阿婉眼前。

兩幅畫像展開在一處。

相似的姿態,相似的衣飾,相似的容貌……盡管兩人並未站在眼前,可不管是誰看見畫中兩人,都能看出她們的相像。

“公公,有沒有人說過,我和婉儀皇姐長得很像?”

郭公公手裏的畫卷有些顫抖:“……這個……”

“聽說婉儀皇姐最擅琴畫,能吟詩作賦,還會刺繡手工。”

“……郡主怎麽忽然問起這個?”

阿婉朝他笑笑:“我只是隨口問問,公公不必這麽緊張。”說著好似不在意一般,收起手裏的畫像重新放回架上。

郭公公惶惑著不明所以,只好也收起畫卷,跟著她朝殿外走去。

阿婉跨出殿門,望著滿院清冷秋色出神:“公公,婉儀皇姐在世時,是不是與梁將軍的關系甚好?”

身後心虛的郭公公“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是哪個長舌婦人在郡主面前亂嚼的舌根……郡主可不要亂聽那些坊間傳言……”

“那這坊間傳言是真,還是假?”

“……”

“你但說無妨,皇帝表哥不會知道的。”

郭公公看著阿婉有些受傷的表情,頓覺一股欺瞞良善的負罪感:“……那時候的婉兒公主與梁將軍確實是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只可惜,公主她三年前……”

“我知道了。”阿婉彎腰將他從地上扶起,“其他的事我都知道了。”

郭公公惶恐著擡手去擦額上細汗。

阿婉朝遠處望著,目光似乎失了焦:“梁將軍他們快回來了吧?”

“是啊是啊。”終於岔開了話題,郭公公不禁送了一口氣,一下子話多了起來,“今早剛收到消息,再有一日便能到臨州城了。”

“是麽。”

“是啊。兵部和禮部都已經安排了人手,到時候還要出城迎接呢。那排場,可夠京城裏熱鬧一陣子了——哎,郡主!郡主是要去哪兒啊?”

阿婉已經朝著後宮相反的方向走出很遠,忽然又想起了什麽,回頭沖郭公公微笑道:“我今天入宮的事不許跟皇兄和我爹提半個字。”

“……這……”郭公公無語,這算不算是欺君啊。

阿婉順手就從腰間往下摘金牌。

郭公公連忙點頭:“……老奴知道了。”

阿婉一直認為自己是個通情達理從不強人所難的人。

因為許多事不能強求,如果不是你的,就算是搶到了手也還是會丟的。冰糖葫蘆是這樣,良駒寶馬是這樣,梁大將軍也是這樣。

於是,那天從宮中出來,她就做了一個決定——她要離開京城,立刻,馬上,要趕在迎降左丞相的大軍回返京城之前,遠遠地跑回燕都去。

她不想驚動任何人,因為不願跟任何人解釋自己離開的理由。就像一個多月前從燕都偷逃到京城一樣,她離開的時候最好誰都不知道。

從皇宮到驛館的短短路程間,她就已經拿定了主意,想好了脫身的對策。

換衣變裝是必須要有的,翻墻過戶溜門撬鎖也是難免的,糾結了一下,必要的信箋還是留下吧,有些話總是要說清楚的。

終於,當阿婉騎著棗兒一路向北飛馳而去的時候,心裏卻在想著,她原本是想在洛安城裏等著見一面準嫂子菩朵的,可惜是實現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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