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一陣冷風吹來，藺小砧指著前方。

“你看。”

杜桓看見遠處淡淡的月光塗抹出一座荒村。荒村殘敗如它昔日的回憶，回憶只是借著月光隱隱被時間記起，如果這時的冷風再急一些，這座村莊將從二人眼中吹散。

“好像蜃景，像月光中的蜃景。”杜桓說。

“嗯。”藺小砧同意杜桓的說法。因為那村莊淡淡，淡得虛假。虛假的東西卻很美。美的東西都很簡潔。過於簡潔的東西都有點不真實。

一片荒原，幾座橋和橋的影子，影子來自於月光，然後就是一座村莊。兩個人。藺小砧拉著杜桓的手，說：“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江湖。”

杜桓說：“你忘了說一樣東西，還有野地裏的孤魂野鬼。”

藺小砧說：“那村子，說不定就是鬼村，乃是鬼氣幻化而成。”

“不錯，明天一早，所謂月夜村莊，不過是荒冢幾座。”杜桓說。

“然後是一堆枯骨，然後我們吃的都是毒蟲、死人眼珠什麽的。”

二人往那村子走去，邊走邊說，說著說著，冷風陣陣，說得自己有些害怕了。

“這還不算，最可怕的是，在村子裏一夜醒來，發現自己也成了一堆枯骨。”藺小砧想嚇杜桓。

杜桓笑道：“我倒忘了，我就是枯骨劍派的掌門人。唉，現在我倆難道不是一副枯骨在這荒野裏走麽？不過還有些皮肉包著，有區別麽？”

“杜大俠說得好通透，那你看我是紅顏還是枯骨呢？”

“天下女子都是枯骨，就你是紅顏。”杜桓說。

“天下嘴甜的人，心中必定奸詐。”藺小砧道。

“為什麽走來走去，那村子還是那麽遠呢？”

“都說了，此乃幻象，鬼怪障眼法也。”藺小砧說。

二人廢話說了無數，走來走去，就是不能走進這村子。眼看要到村口，不知為何腳下的路和眼中的方向突然錯開，又如同有一道透明的幕墻擋在二人面前，於是村子輕輕地從月光中滑開溜走，剩下的還是一地白月光。

杜桓說：“不是村子在後退，是這路在亂繞。”

藺小砧說：“非也，不關村子的事，村子自在那裏，又不會動，也不關路的事，這裏路都沒有，是我們的走法不對，人在荒野中走，若是亂了方向，就會走圓圈。所以習劍之人，要先練步法，練到無論劍招如何變化，自己的步法都是在一線之上。現在我來帶路，保證頃刻間走進村子。”

半個時辰後，月亮已到中天。

杜桓說：“藺女俠好步法，怎麽還是進不了這村子。”

藺小砧說：“好餓。”

杜桓說：“越說越餓。”

藺小砧說：“不說也餓，這村子有古怪。”

杜桓說：“廢話。我們還是不要去了。不知多少人流落這荒野，饑腸轆轆，然後看到這村子，卻走到死也走不進這村子，所以說，凡事不要執著。”

藺小砧說：“說得有理，與其在這裏越走越餓，倒不如省下氣力另尋生路。不過，我今天就偏要執著一回。閉著眼睛走，兩眼一閉，什麽幻像都沒有了。”

“我怎麽想起一個典故來了。”杜桓說。

“有何典故？”

“掩耳盜鈴。”杜桓說。

“或者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藺小砧說。

“此話怎講？”

“心中‘悠然’，南山自見。目無所惑，幻象自破。這樣，我閉著眼走，你跟著我。”

“嗯，好主意。從來都是盲子跟著明眼人走，今夜卻倒過來了。”

“遇非常之事，就要倒行逆施。”

藺小砧果然閉著眼走，走了一箭之地，撲通掉進一個荒草掩覆下的小塘子裏。杜桓看看藺小砧沒事，就覺得好笑。也跟著藺小砧跳進水塘裏。

藺小砧嚇了一跳，“這你也要跟著我走？要是火坑呢？”

“火坑我就不跟了。”杜桓說。

藺小砧甜甜一笑，閉上眼突然在杜桓臉上親了一下。

杜桓馬上說：“火坑我也跟著你跳。”

藺小砧閉著眼只憑著想象中的一條直線往前走，藺小砧說：“那路不在路上，卻是在許多水中。”

這荒原果然許多水道迂流，殘橋野荷。杜桓說：“瞎子帶的好路，全是在水塘裏淤泥裏亂走。小砧，你在轉圈，你知道麽？”

“這就對了。”藺小砧說，“這路不在路上。”

“路不在路上，在哪裏？”

“在黑暗中。在這些池塘水溝裏。還有，不要叫我小砧，叫我藺姑娘。”

“好吧，藺姑娘，你現在做事已經是驚世駭俗了。”

“我藺小砧早就驚世駭俗了。”

又走了好久。

“如果我告訴你，你前面九尺之地，有一堆牛糞，你信不信？”

藺小砧覺得自己真的踩在牛糞上了，睜開眼一看，已是拂曉，果然是一堆牛糞。藺小砧回過身來就給杜桓肩上一巴掌。“怎麽不說？”

“我說過的。”

藺小砧和杜桓突然跳了起來，終於走進了這座村莊。村口一個老人在一道柴門邊切著豬食草。老人擡頭笑問：“二位小友從哪裏來？”

“江湖。”

老人更覺得好笑，“這裏難道不是江湖？”

“不是。”藺小砧說：“江湖有路，這裏卻沒有路。”

“有何分別？”

“沒路就沒死路。”

老人道：“好聰明的女孩兒，小小年紀，竟然分得清江湖和非江湖了。既然無路，你又是怎樣來的？”

藺小砧指了指杜桓焦濕的衣服說：“水路。”

“即是水路，怎麽不見你們的船？”

“船嘛，好幾百年前就沈了，就像你們的路一樣，沈了。”

“不錯，”老人嘆道，“只是不是幾百年前，而是兩千年前，兩千年前這裏有一座繁華之城，也沈在地下了。路，不過是沈城舊人的足跡罷了，有時飄在月光中，你們能來，就是有緣了，你們走遠路，想是餓了，前面去，左轉過橋再左轉，一條竹林小巷，內中一家食店，有吃的。”老者說罷，又切著豬食草了。

藺小砧和的杜桓依言前行，杜桓說：“你現在說話怎麽都不像正常人了？”

“你看這個地方正常麽？非常之地說非常之話。這才唬得住人。”

“原來如此，那你把剛才的話再好好說給我聽聽。”

“我也不知道剛才說的是什麽鬼話，大意就是這裏的人都是高人，布了一個陣法，遁世高蹈，遠離江湖。而我靈機一動，破了他們的陣法，到了這裏。”

“你怎麽知道這陣法？”

“因為我是藺小砧。”

“藺小砧是誰？”杜桓問。

“藺小砧就是那個十二歲就能在江湖獨擋一面的人，江湖上的事沒做過，也見過，沒見過，也聽過，沒聽過，也夢到過。”

杜桓嘆道：“越發不正常了。”

藺小砧說：“你本來也是不正常的。”

杜桓說：“所以說物以類聚，瘋子和瘋子走一路，好人和好人在一起。”

藺小砧說：“就讓那些好人在他們的江湖快活得了。”

說著果然到了一處竹林小巷。

一只野貓在小巷墻頭踏著晨光，巷子靜謐如貓的腳步聲。就是推開那被傾斜墻體也拉得傾斜的柴門時有氣無力的吱嘎一聲，也在這個夜裏顯得那樣明亮。如同落寞之人積聚經年的一聲嘆息。

好一個所在。杜桓嘆道，這樣曲徑通幽的地方，吃一碟臭豆腐，那才別有風味呢。

藺小砧皺眉道：“好有田園野趣的地方，被你一說什麽臭豆腐，弄得風情全無了。”

晏平道：“臭豆腐就很煞風景麽？”

一個三尺童子牽著一條小花狗出來了。一見藺小砧和杜桓，那小花狗搖著尾巴撲上來，很是親熱。

藺小砧看那小狗甚是可愛。笑道：“它倒好像認識我們。”

杜桓拍拍小狗的腦袋，看看這小院，心中覺得親切，好像回到家裏了。

“借問這位小哥，我們趕了一夜的路，聽說這裏有一處酒家，卻在哪裏？”

那小童指著身後低矮的茅屋道：“就是此處。”

藺小砧喜道：“走遍江湖，還沒看到過這樣素雅的酒家，就如農家一樣。”

“連一面酒旗也沒有。”

“酒旗倒是有，要晚上才掛。”那童子道。

“為何？”

“晚上月亮出來時，就是我們的酒旗了，天下人都看得見。”

“哦，”杜桓應道，“好一家明月酒樓，天下聞名，我們就是循著月光而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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