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斬了我的首級也沒有用的，那冷火還在我腦袋裏，那個瘋婆子又會給我縫上去的。”萬俟離說，他說著一個最荒誕不經，卻又是真實的故事。

老二再也熬不住了，除了他的求生意志還在他蒼白的臉上若隱若現，他的生命已經隨著腳上的血流逝了。

老二還是死了。顧弱文看了他一眼，萬俟離爬過去，狠狠地啃著他的腳，發出不知是哭是笑，是恨是怒的怪聲。萬俟離轉過臉來，那血汙的小腦袋像一個玩偶的腦袋，盯著顧弱文道：“那個老婆子把我腦袋縫反了······他也死了，你也要死了，你們都死了，都不疼了，就剩下我，還在這裏被冷火日夜焚燒······”

“過來，我幫你。”顧弱文溫柔地說道，將腹部的那把剔骨刀拔了出來，頓時鮮血直往外冒，“過來，我不會騙你，萬俟離，你再不過來，你看，我就要死了，我死了，再沒有人來殺你了，相信我，我不會騙你。”顧弱文像哄小孩子一樣。

顧弱文覺得身體越來越冷。顧弱文覺得好像是她四歲那年，她給自己的布娃娃療傷，接過她把布娃娃開膛破肚了那樣。

她現在的布娃娃爬過來了，萬俟離眼中滾出一滴渾濁的淚，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成了活屍後還會有眼淚。他知道顧弱文也殺不死他，因為顧弱文已經很虛弱了，但在他的百年孤獨中，唯一一次聽見這樣溫柔好聽的聲音，百年的痛苦在他本來惡毒的心中產生的怨毒，也會片刻被這好聽的聲音消融。

顧弱文剖開了布娃娃的肚子，那是三姨給她縫的，還縫了一只泰山布老虎。布老虎不知怎麽給丟了，顧弱文那年四歲，她覺得要取出布娃娃肚子裏被敵人射進去的暗箭，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布娃娃的肚子剖開。四歲，不知道殘忍的年紀。

顧弱文剖開了沒有變成活屍的活屍萬俟離的肚子，她在裏面找那內丹，萬俟離自己也不知道有這樣的東西，雖然他或者別人都剖開過他的肚子，但他不知道內丹是在骨髓裏。

顧弱文流著血，在那幹枯的腹中翻找，找一截色澤和其他骨頭不一樣的骨頭。地窖裏四處都是殘屍和血。顧弱文眼前的血越來越多，她的手停了下來。

她的頭垂下去了。

她看見姐姐走了過來，姐姐說，你把布娃娃殺死了，布娃娃晚上要來找你報仇。

姐姐搖搖擺擺地走過來，她是在學報仇的布娃娃的樣子。四歲的顧弱文覺得她學得很像，姐姐突然大聲說，你看，布娃娃流血了。

四歲的顧弱文從噩夢中驚醒。

現在的顧弱文突然又睜開了眼睛，對了，那天，就是月樓城城破的頭兩天，他在地牢裏聽見一個藥師在說，為什麽他們養出的一粒內丹乃是在活屍的牙根處，另一個藥師說，或許是因為齒為骨之末的緣故。顧弱文不想聽這些，轉身走了。

地窖裏的顧弱文扳開現在這布娃娃的嘴，萬俟離嘴裏只有兩顆牙了。顧弱文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這取決於她還有多少力氣。她用剪刀撬下一顆牙來，又將剪刀往那牙根處一陣亂捅，他看到一顆白色的光珠朦朦朧朧地流了出來。顧弱文將那光珠捧在手上，冰涼刺骨，瞬間感到自己全身都和那光珠融為一體，自己就是一顆白色的珠子那樣透明潔凈，所有的屍臭黴臭惡臭都被驅散。冰涼中顧弱文的傷口也是冰涼的，那些疼痛好像被冰封在某個遙遠的雪原下。顧弱文想也沒想，將那光珠從傷口處塞進體內。

萬俟離還沒有死，他說，沒有那麽疼了。

顧弱文想，另一顆牙齒呢？顧弱文輕輕取下另一顆牙齒，好像那顆牙齒只是畫在他幹枯的嘴裏一樣，一顆比黑夜還黑的，黑得能發出亮光的珠子軟軟的附在顧弱文手上，慢慢地從顧弱文的皮膚滲透進去。是了，它是要找那顆白色的珠子，顧弱文這樣想。

黑夜和白天。**和白道。永遠在這個江湖混淆不清。

黑暗的制毒史，黑暗的江湖，從三娘笑到今天，三百年，最後生出這樣兩顆黑白丹珠子。從一個最惡毒最醜陋的人身上生出來。

這兩顆丹珠，像江湖的縮影。在自己身體裏，後來又會怎樣？顧弱文來不及想。

萬俟離的身體迅速腐爛，腐爛的臉上露出最後的笑容，像腐屍上開出的花，死亡和長生不死相比，死亡或許更美麗。顧弱文想。為了找到晏平，我寧可像萬俟離那樣長生不死，後來又會怎樣？顧弱文不敢去想，也來不及想。

她不知道自己是打開了一道地獄之門還是極樂之門，正如她不知道最黑的黑暗中催生出來的是光明還是更黑的黑暗。

顧弱文開始覺得身子一半如火，一半如冰，一半的血肉成了炭火，一半的血肉成了冰塊。這種煎熬中，直想把自己從中間劈開，把火和冰的自己都扔棄，然後留下一個死的空白。

火和冰在體內不能交融，不是一會兒冷如冰窖，一會兒熱如火燒，而是同時在冰與火的煎熬中。顧弱文覺得自己的生命在流逝，時而左邊的身子如火，右邊的身子如冰，時而右邊的身子如火，左邊的身子如冰。身上兩座冰與火的煉獄總是挨不到一起，冰不能滅了火，火不能化了冰。如此煎熬，顧弱文終於在這極度的苦痛中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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