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座中千人，有老有少，有僧有俗，有美有醜有不美不醜，高矮胖瘦不一而足各各嘲笑戲謔，招呼舊識，結交新知，歡聲笑語。

不過，沒有人會忘記東西蜀山的大戰一觸即發，都留著一只耳朵註意那臺上的動靜。果然，臺下千人一時鴉雀無聲。

只見屈還山俯視臺下群雄，又看著唐公子緩緩道，“西蜀山留下七個銀子仙女，只怕我東蜀山從此寢食難安了。如此，東西蜀山之戰，如何可免？還要聽聽唐公子的高見。”

“有何高見？一切都在屈先生的算計中了，在下就是有高見，只怕屈先生聽了，也只說是後知後覺罷了。倒是在座的諸位，還蒙在鼓裏的怕是不少，倒可以聽聽在下的愚見，屈先生嘛，請坐。”

唐三公子且說且回到座位上，一邊示意屈還山也坐下，一副主人的架勢。這時看他那臉，似有幾分酒意，不過一雙眼卻比先前明亮了許多。祁羽暗道，這唐公子倒是越看越覺得人才出眾了。

等屈還山坐好，唐三公子繼續說道：“我唐三只恨自己不會通天眼，找不出藺小砧來，我找不出藺小砧，我就說藺小砧不在我西蜀山手中，諸位自然也不信，就是在這裏說到明年今日，你們也是不信的。這也不必費口舌了。我只說，藺小砧帶著七個銀子仙女的叛逃是真，我西蜀山自然也知道當日貴地門派為了追殺她，死傷不少。我西蜀山不曾見到過她，也是真。藺小砧作勢要來西蜀山，卻過了爛柴灣便消失無蹤，給西蜀山引來的卻是一場戰禍，愚以為，藺小砧帶著東蜀山重寶叛逃，就是要挑起東西蜀山之戰，只是，這背後的主謀是誰？卻不好胡亂猜測了。東蜀山受其害，我西蜀山又何嘗不是？在座諸位認定我西蜀山得了七個銀子仙女，殊不知卻中了別人的奸計。現在我們在這裏爭論不已，倒不如合力將藺小砧找出來，將真相公之於天下。”

此言一出，座中東蜀山群雄盡皆嘩然。

“不錯，唐公子果然是高見，”九大門派之一的極雲樓的樓主道，“等我們合力將藺小砧找出來時，只怕你唐公子已經練成了天梯寺劍法了。”

座中眾人紛紛附和。

“你這不過騙三歲孩兒的緩兵之計罷了。”

“賊喊捉賊。”

“唐三，你倒好，現在說你們西蜀山藏了藺小砧，你倒又說有人在使詭計······”

“藺小砧過了爛柴灣，過了蜀江，不去你西蜀山，難道她去野人谷給野人當壓寨夫人不成······”眾人哄笑。

······

幾個人的喧嚷變成了亂哄哄。

屈還山這時笑而不語。他知道這時什麽也不說比說什麽都好，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前有藺小砧叛逃西蜀山之事實，後有西蜀山的紅船戲班接應之鐵證，藺小砧叛逃西蜀山已是板上釘釘，唐三公子只能越描越黑。

不過，屈還山心中還是暗暗吃驚。這唐三公子果然不可小覷，他所做的猜測，其實正是自己的陰謀。

屈還山知道該自己說話了：“唐公子說的話，我信。”

此言一出，群雄噤聲，都大惑不解地看著屈還山。

屈還山又道：“只是我不信你們西蜀山的長老會。我還相信唐公子才是被你們長老會蒙在鼓裏的人，所以才說出剛才那些有一點荒謬的話來。”臺下群雄都笑了，原來屈還山是挪揄唐三公子，“唐公子，我東蜀山可否派人過若水，來你西蜀山找人，找銀子仙女？”

“自然可以。”唐三公子道。

“只是西蜀山有多少座山頭，山頭上又有多少洞穴？唐公子數過麽？”

唐三公子笑道：“屈先生不要拿晚輩開玩笑了，屈先生的意思我明白，總之，認定我西蜀山藏了藺小砧，藏了銀子仙女，反正屈先生就是要倚強淩弱，勢在一戰，如此，我唐三百口莫辯，辯無可辯。”

話說至此，屈還山知道，唐靜之再無可說了，這場戲完美收場。現在東蜀山那些不想打的門派也看見了，不是我屈還山想打，而是形勢所迫。

“恃強淩弱，言重了，唐公子，如果西蜀山不貪圖九個銀子仙女，”屈還山突然提高聲音道，“如果我東蜀山再不戰，試看東西蜀山，誰強誰弱？恃天梯劍法而淩駕於我東蜀山之上的又會是誰？”

臺下群雄一時義憤難平，紛紛拍案而起。連唐曉悅也在人聲浪潮中喊了一個字：打。

此時天色已晚，青山漸暗。屈還山站在臺上，寒風瑟瑟中，一縷長須飄起，正好映襯他一臉正義的怒容，此情此景，蜀山江湖百年難忘。只是後人還會讀到他心裏的那一抹志得意滿的笑意。然而，這時，幾乎沒有人看穿他的真實表情。

屈還山正是要借唐靜之的來訪，將這群雄大宴變作他發動戰事的誓師大會。如今目的達到，他自然知道如何下這督練臺的臺階。

“唐公子請坐，明日我們是敵，便刀兵相見，今日卻還是友，那就杯盞相見，來，在座諸位，舉起杯來，飲過此杯，從此江湖再見。”

“好，屈先生爽快。”唐三公子也向群豪舉起杯來。千人一飲而盡。有人已將杯盞摔倒地上了。自然是以此表示與西蜀山血戰到底的決心。

唐三公子卻突然大聲道：“且莫摔，這酒還沒有喝完呢。都摔了還怎麽喝？再說，摔了豈不可惜。”那些正想摔的人都笑了，唐三公子接著道，“如果我說，七個銀子仙女在我西蜀山，我西蜀山願意連同千佛一起交給東蜀山，這一戰還打不打？”

“和為貴，如果西蜀山果有誠意，誰想打？只怕又是尋我東蜀山開心。”屈還山也想不到唐靜之會有這一問，且看他怎樣裝神弄鬼。

“不錯，我們交不出來。”

“唐公子看來是醉了，如若不勝酒力，我們明日再說，可好？”

“東蜀山的酒當真醉人，不過，容我唐三說幾句酒話。今天路上，在下的兩個不成器的侍女，為了一根銀釵而爭吵不休，差點打起來，說起來讓諸位英雄笑話了。在下本想重重責罰她二人，又思量她們年紀尚小，不懂事的黃毛丫頭，也就罷了。”

“當真好笑，在這裏說這些你家的瑣事，你當我東蜀山群雄是嚼舌根的三姑八婆麽？”一個反應慢的掌門在下面大聲斥道。

“東西蜀山如今為了七個銀子仙女而開戰，只怕一眾英雄豪傑，連在下的兩個侍女的見識還不如。”唐三公子正色道。

“唐公子，銀子仙女是武學至寶，事關我東蜀山氣運，是一根銀釵可以比的麽？”臺下有人冷冷說道。

“武學至寶？”唐靜之冷笑道，“恐怕恃強淩弱才是你們東蜀山的武學至寶。我們學武之人，可以稱為至寶的不過是鋤強扶弱，退而求其次，是以武止幹戈，維護蜀山江湖一方之安寧，現在為了七個銀子仙女，便要江湖喋血，我不知道你們說的這七個銀子仙女是至寶，還是禍根？這些道理大家自然明白，不必我唐三嚼舌，你們認定銀子仙女在我西蜀山，我也無從辯解，也不需多費口舌。不錯，我西蜀山覬覦這銀子仙女的也大有人在，想借銀子仙女開戰的也不乏其人。東西蜀山想要借開戰而滿足一己之私利的人正多著呢。我唐三今天來，早已知道蜀山之戰勢不可免，只是我想東西蜀山要打，在這東西之間還有一個‘中’。”

唐三公子一番話擲地有聲，說到此，環視群雄。

屈還山沒想到這唐公子還要逞口舌之能，冷笑道：“什麽‘中’？”

“中蜀山的‘中’。”

“何謂中蜀山？”

“不參與東西蜀山之戰的江湖門派就叫做中蜀山。”唐三公子拍案道。

臺下一時靜默。自古以來只有東西蜀山，大家第一次聽說“中蜀山”。

“中者和也。東西蜀山那些野心勃勃的人，想借什麽天梯寺劍法開戰，我們也擋不住。然而還有很多不想去白白送死的小門派不想打，也還有一些明理的大門派不想打，凡是不想開戰的蜀山武林人，不分東西，不分門派，退出東西蜀山，我們成立一個中蜀山，現在形勢下。便是維護蜀山安寧的最好的法子了。既有東，便有西，既有東西，便有一個中。中者和也，和為貴！”唐三公子說至此，向東蜀山臺下群雄一抱拳，自顧自下臺了。

唐曉悅本來不甚聽得懂那些蜀山江湖的頭面人物的對話的，不過唐三公子這一番話她卻聽懂了，而且聽進心坎裏了。

唐曉悅就不想去打，她只是家裏窮，才送去學武，也沒學到什麽，她只想跟著對她很好的師傅好好練武。

“對啊，不想打的就退出啊。”唐曉悅輕輕自語道。

師傅趕緊拉她衣袖，“丫頭，你想找死？”

自有不怕事的，早上在大殿中力主不戰的那地躺刀掌門商先生這時大聲道：“唐公子所言，也不無道理。如果都不想打，就退出，那自然就打不起來了。”

祁羽在前排聽了，搖頭暗道：“這位夫子也是迂腐的可愛了，問題就在於這江湖想打的人多了去，只怕銀子仙女倒真是個開戰的借口而已。”祁羽是聰明人，心裏明白，卻也不說。

果然，梁燕客這時向那商先生怒喝道：“姓商的，你當真是西蜀山的細作麽？”

“梁掌門身為九大門派之掌門，如何說這等血口噴人的話？”

“哼，唐靜之說什麽中蜀山，不過是要亂我人心，挑撥是非，你也跟著起哄······”

“不錯，商先生，你是何居心？”

一時許多人向那商先生發難。

這時屈還山看著唐三公子的背影，不免恨得咬牙切齒。倒是小看他了，沒想到他過來還有這樣一著，當真是亂了我東蜀山的人心。

屈還山冷冷道：“商先生，你可以跟唐公子去你們的什麽中蜀山了。還有誰願意跟唐公子去的，現在就是時候。”

夜色合圍，藏舟山練武場一片寂靜。一聲鴉啼，多年後，許多在場的人都還會記得這聲鴉啼和唐三公子離去的背影。

唐三公子離去時，大家才註意到他花花公子的名聲果然不是虛傳的。

四個年少美貌的侍女尾隨在後，她們的鵝黃衣衫在夜色中，是最後一抹暖色，幾個婆姨在前導引，如此，唐三公子飄然而去。

身後的千人大宴已是殘羹冷酒，人聲漸不可聞。

這時墨腴嗔道：“三公子，你剛才說什麽爭銀釵，你說的是誰？沒來由編排我們姐妹麽？”

唐三公子嘻嘻笑道：“哪裏哪裏，不過是打個比方，得罪了。”

疏篁道：“你以後要打什麽比方，要講什麽故事，不要把我們姐妹帶上。”

“是，是，下次不敢了。”

前面一個婆子這時笑道：“公子，只怕你的這幾位姑娘，比那東蜀山的人還難纏呢。”

“正是，那東蜀山的人方才鬧得我一身熱汗，現在這幾位又說得我一身冷汗。”

“是了，公子，你說當真有人要入你的什麽中蜀山麽？”煙啼道。

“唉，中蜀山也不過是一個比方罷了，江湖人心好鬥，中蜀山不過是幻想之境，竹西寺和我們西蜀山的長老會，哪個是省油的燈，不想開戰的人誰又敢輕易脫離出來。如果真要不開戰，唯一的辦法是將藺小砧找出來，把銀子仙女和千佛劍法合為天梯寺劍法，再公之於眾。”

“那只有開打了？”煙啼道。

“都想打，西蜀山長老會要我來做說客，也不過是還沒有準備好，說白了，東蜀山想要西蜀山的木材香草，西蜀山想要人家的茶葉和通往渝州的水道，還不是為了錢和權。”

“那我們就不管了，幹脆真的成立一個中蜀山。”墨腴說道。

“當真是小孩子話，你以為事情這麽簡單麽？”

“那我們現在怎麽辦？”

“怎麽辦？找個地方睡覺。”

“說正經的。”

“回西蜀山準備應戰。”

“如果能找到那個妖女就好了。”風嘻道。

“公子，人家都說你們倆是蜀山雙壁呢。”墨腴笑道。

“西唐東藺，都把那藺小砧說得美得不得了，我倒當真想看看怎麽個美法？”風嘻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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