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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3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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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年關的炮聲劈啪,學校的荒草衰敗,江沅將誓言留在了冷風中。

而她去後,一道人影不遠處的大樹後走出來,看著她抱著牌匾離去的方向,久久怔然。

又一道人影從旁邊走了出來,對先前的男人說:“宋總,你都守了大半夜了……江小姐既然走了,那咱也回去吧,這天冷啊。”

幽暗的樹影下,宋昱庭的眸光亮如孤星,他沒答秘書的話,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那個包工頭的底細查出來了嗎?”

秘書點頭,“老張查出來了,回去就給您匯報。”

宋昱庭頷首,口吻很冷,“很好。”

簡短的兩個字,陳秘書卻知道,今兒這肥頭大耳的家夥要像當年那個暴虐過江沅的聯防隊長一樣,倒大黴了。

一夜過去,江沅讓全家嚇了一跳。

她一改前些日子的萎靡與消沈,大早便起了床,從前的披肩長發梳成了高馬尾,看起來精神勁十足。

她父母見狀便問情況,江沅說:“我不能再讓家裏為我擔心了,也不能讓天上的外公失望。外公沒完成的事業,我要繼續完成。”

江父雖然欣慰,但仍有擔憂,“你外公雖然希望你有出息,但他並沒想過其他。因為這種事業是一種責任,你外公只要你有自己的價值就夠了,不需要你再辛苦去抗他的旗。”

江沅淡淡一笑,“正是因為外公愛我,為我考慮,所以我更要完成他的遺志。”頓了頓,她說:“我想把藝術團重新辦起來。”——過去外公是先有藝術團才有學校的,少兒昆曲學校的建立不僅是為了能讓戲曲傳承下去,也是為藝術團輸送新鮮的血液人才。

江沅繼續說:“第一是為了外公,讓那些瞧不起戲曲藝術的人刮目相看,第二,有了藝術團的存在,學校的那塊地有了用武之地,開發商便不能隨意打拆遷的主意了。”

江父江母對視一眼,江沅的這個說法有道理,不過憂慮更大。

江父道:“可這事沒你想的那麽簡單,不瞞你說,你外公的藝術團跟學校即便沒有後來食物中毒事件的爆發,多半也是無法繼續的,因為國內民營藝術團的境遇太艱難了,一在資金上沒有政策扶持,二在地位上不如國家院團,運營全靠自身,若不是你外公那股熱愛戲曲的勁強撐著,這團根本不好繼續……”

江母接著道:“再說了,這藝術團不僅操持起來難,其他方面也麻煩,重新組建需要政府審批,另外團裏還要招人……這些就不提了,最難的還是錢!啟動資金及後續運營資金,那可不是一點小數目!”

江沅道:“我知道難,但辦法是人想的。我先去招人,招到了人好去政府登記,至於其他問題,事在人為,我不能還沒有開始就退縮。”

江沅自小便心性堅定,認定的事便不會動搖,江父江母見再勸也無用,便沒再阻勸。

吃了飯後,江沅便出了門,先去民政局打聽了下藝術團申報手續,旋即便去了後街小巷。

小巷住著一個叫秦素梅的女人,那是她過去的同學,也曾在外公的學校就讀,學生時期兩人不僅生活上要好,便連昆曲的藝術課上都很默契。每逢節假日兩人常一起在小禮堂登臺演出,那會她飾演《牡丹亭》裏的杜麗娘,秦素梅便飾演丫頭春香,兩人一個閨門旦一個貼旦,配合絕佳。而秦素梅除了會演會唱外,她的二叔先前也在團裏吹得一口好曲笛,曲笛是昆曲最重要的伴奏樂器,有了它,便將再添一員大將。

江沅找到了秦素梅的家,這些年秦素梅結了婚,生了孩子,在家相夫教子。江沅到訪後,舊友相見聊起舊時趣事,分外親熱,可當江沅說起此行來的真正目的,秦素梅便搖頭輕笑,“算了吧,我都這樣了,還怎麽唱?”

之後無論江沅怎麽勸,她都別開話題,不予回應。

眼瞅了天色不早了,江沅只得先行告辭,打算下次再來勸。

可第二次第三次上門勸說時,事情發生了轉變,秦素梅推脫說自己有要事出門,便閉門不見了。

對此江沅很是無奈,夜裏吃晚飯時她無意把這事說了出來,江母道:“我明明買菜時看到她在路邊麻將館打牌啊!”

江父跟著惋惜,“素梅這孩子挺讓人納悶的,從前是個好苗子,曲唱的不錯,藝術團倒了後聽說她憑本事拜了個藝術家做師父,可不知怎麽跟師父沒多久就不唱了,回到鎮裏,草草嫁了個男人……她男人愛賭,她便也跟著沾上,夫妻兩不踏實過日子,泡麻將館比在家呆的時間還多!”

江沅聽著這話,心緒覆雜。

這一夜,江沅沒睡著,睜著眼看天花板時便想起這幾天的一幕幕。

這幾天,除了秦素梅外,她還去挨家挨戶上門做其他人的工作,但那些人的反應跟秦素梅差不多,脾氣好的,客氣拒絕,脾氣不好的,直接來一句“唱戲是藝術,可唱戲能當飯吃嗎?”便再不理會。

幽暗的夜色裏,江沅蜷在被窩,長嘆了一口氣。

不過江沅並未就此放棄,一夜之後她又去找秦素梅了,這次,她直接找到了母親說的那個麻將館。

秦素梅看到了她,但就是不出來,也許是想讓江沅知難而退,她繼續安穩地做那搓牌。

江沅也沒有開口催,跟隔壁副食店的老板借了個小板凳,就那樣坐在門口,慢慢等。在麻將館內劈啪的搓牌聲中,冬日稀薄的日頭從東邊轉到了西邊,江沅靜看著遷徙的光影,就這樣等了一天。

牌局快散場時,秦素梅終於坐不住了。她搬了個凳子出來,坐到江沅身旁,坦然道:“江沅,你回去吧,我不會去你那的。”

江沅坐在樹下矮板凳上,即便是簡陋的處境,她仍是坐姿端正,背脊筆直。問:“為什麽?”

秦素梅道:“哪有為什麽?是,我承認,過去我的確喜歡昆曲,可現在我有男人孩子,什麽夢想信仰早就在油鹽醬醋煙熏火燎裏消磨掉了,對一個已婚婦女來說,養家糊口,相夫教子就是最正常的一生……我覺得這種狀態挺好的,以前什麽戲曲家啊,太遙遠了。”

頓了頓,她繼續說:“當然,我不否認,你勸我的那些話都是有道理的,戲曲是藝術,是民族瑰寶,要靠我們一代代發揚光大……可是江沅,民族瑰寶又不是錢,不是米飯,沒有它我照樣活的好好的!”

說到這她沖麻將館內一招手,“老李,給我來一根!”

老李是她男人,也在屋內,正圍在另一桌牌局上為抓了一只好牌激動不已,聞言抽了一根給她,不到十塊錢的劣質煙,秦素梅吸得一臉滿足。

她吸著煙吞雲吐霧地勸江沅:“你與其整天憂國憂民的,還不如想想自己,你瞧我,孩子都上小學了,你還是一頭空,趕緊趁還年輕找個人再嫁了吧!”

“可不是!”麻將館的老板娘跟著笑起來,她是認識江沅的,插嘴道:“說什麽藝術啊追求啊,那都是空的,女人這一生不就圖個安穩日子嗎?你這歲數也不能再拖了,女人二十一朵花,三十可是豆腐渣!”說著熱心地湊過來,“我有個堂弟,開了個汽修廠,雖然沒讀過什麽書,但人家有錢,配你這二婚的,你不虧!”

江沅頓時噎住,為了素梅的話,更為了老板娘滿滿笑臉下的偽善與輕視。

是,她是個女人,可誰說女人就沒有追求人生價值的權利?

是,她快三十了,可誰說年齡就是女人必須貶值的根本?

她也的確離過婚,但難道二婚的人就低人一等,活該被湊合,跟一個沒感情精神上也門不當戶不對的人將就一輩子?

歸根結底,這些人身為女人,卻從心底從未真正瞧得起女人。

她沒再理會麻將館老板娘,這是一種悲哀,也是一種意識形態的代溝,說再多也難溝通。

她扭頭看秦素梅,說出自己最後一番話,能說動最好,不能,就當她對昔日發小臨別的一番真心話吧。

“素梅,也許現在這些話你聽不進去,但我仍記得,十三歲那年,我拿了少兒梅花獎後你的反應。那天你哭了,一半是為我高興,一半是為自己難過。你難過為什麽獲獎的不是你,明明你也很努力,吃的苦不比我少……你在哭過後說,要更加刻苦,也要得到獎杯……”

“素梅,如果你還記得曾經那個哭泣的自己,你就不該忘記過,那時上進的感覺。即便哭都是一種力量……所以第二年,你雖沒有拿到什麽市級以上的大獎,但也在縣裏拿了個好成績,你抱了個證書回來,還是副縣長親自頒獎的,你們全家都驕傲極了,還請學校老師吃飯……那會你抱著證書合影,笑的不知有多甜。”

秦素梅的表情一霎恍然,似也想起了那段往事,須臾她嘆氣道:“提過去又有什麽意思……以後這一生,勞勞碌碌,就圍著娃轉了!”

江沅道:“素梅,孩子不是你放棄自我的理由。”江沅伸手往麻將館內指去,“你說你就只想照顧好孩子家庭,那你看看,你真盡到了一個母親的義務嗎?”

麻將館內,秦素梅上小學的兒子早就放了學,來這尋父母,見父親在打牌,他輕車熟路往父親旁邊一坐,伸手去摸他爸的兜。素梅男人一巴掌拍在兒子手上,“小兔崽子,這麽早回是不是又翹課了,讀不好書看你以後怎麽辦!”

素梅兒子嘻嘻笑,說話竟帶著絲老成,“讀不好就讀不好,大不了以後跟你們一樣,混唄……”他說著趁他老子不註意,往牌桌上飛快一摸,拿了個十塊的鈔票,扭頭跑了!

他老子站起身吼:“你早上不是才拿了錢!是不是又去網吧玩沒了?”

他兒子見老子追不上,邊跑甩著錢頂嘴:“就許你跟我媽玩,不許我玩?”

他老子被堵得沒轍,罵咧幾句,又回牌桌繼續搓牌了。

而屋外兩個女人便見素梅的兒子拿了錢後,坐在馬路後的小花壇上,跟幾個麻將館家的小子圍在一起打撲克。天冷,孩子們將書包墊在屁股下坐著,裏頭的書本被壓得發皺也沒人看一眼。而孩子們吆吆喝喝,為了幾毛錢的賬爭來算去。其中一個十來歲大點的孩子打著撲克,竟從兜裏摸出一包被壓得皺巴巴的煙盒,打著火點上了,素梅的兒子笑嘻嘻地看著,也接了一根來,雖然沒抽,但學著他老子的模樣將煙夾在兩指之間,熟練地做了幾口抽吸的動作,像跟小夥伴炫耀似地,又掛在了耳後。

一側秦素梅看著兒子稚氣的臉龐卻做出這樣老成的動作,倏然一黯。

“看到沒?素梅?”樹下的江沅說:“你孩子現在的狀態。”

“我沒有強迫你要來我這,但作為過去的老朋友,我真心實意希望你幸福,希望你的孩子幸福。但你跟老李現在身為人父母的表現,真的能讓孩子幸福嗎?”

“人們都說,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師,對孩子不僅是養育,還是指導與榜樣。對生活積極努力的父母,才能給孩子樹立正確的生活態度,可你們兩口子現在是怎樣的榜樣?抽煙打牌、得過且過……”

“你夠了!”像是再也忍受不住,秦素梅打斷江沅的話,“你憑什麽這麽說我,你知道我經歷了什麽嗎?你以為我想要現在的生活?”

“你以為我舍得過去的戲劇夢嗎?不,你不知道,因為你根本不明白戲曲的現狀有多尷尬!”秦素梅淒涼一笑,“知道我為什麽後來不唱了嗎?幾年前我也跟你現在一樣,想著要把傳統文化發揚光大,你外公的藝術團倒閉後,別人都去找工作找出路,可我不願意,我認認真真拜了一個師父,想要學的更好,那個師父在當地也算唱得不錯的,是那民營戲劇團的臺柱子,算是個角!”

“可就是這樣一個角,在政府邀請她參加某個戲曲演出時,她連機票費出拿不出來!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現代人根本不重視戲曲,更何況是民營戲曲團!”

“我師父當年演出時,觀眾也算是座無虛席,可就因為在民營院團,缺少政府相應扶持政策,竟因資金不夠,受邀去大型舞臺演出時都只能借用國家院團的服裝道具。當時去外地演出是我陪著去的,路費是自費,我們為了省錢,不敢坐飛機,幾個人帶著箱子頭套、服飾,輾轉坐火車去演出,等到了電視臺大門口,卻被保安當做是倒賣服裝的,直接攔住驅趕!而等我們好不容易進了電視臺,卻又遭到另一波人排擠,某個所謂的明星,在保鏢助理的前呼後擁下趾高氣昂進了電視臺,工作人員看到我們坐在茶水室,二話不說讓我們騰位,說什麽休息間要給明星獨享!讓我們一邊去!”

“江沅,你能體會這種感受嗎?一個資深的老藝術家被人看作是擺地攤賣服裝的驅趕,連茶水間都沒資格坐!而那些所謂的藝人,卻風光地被人眾星捧月……這種不公平早已經存在於這個社會很多年,歌手的一張演唱會門票可以被炒成天價,戲曲的舞臺卻連送票都沒人看,一個歌星可以因為一首歌一炮而紅,而戲曲演員卻需要“唱作念打”磨煉十幾年才能登臺演出,他們付出是明星的數倍,可唱幾臺甚至幾十戲也不如歌星一首歌來的多!”

秦素梅越說越激動,眼圈竟都紅了,“江沅,我覺得悲哀,真的,當我那五六十歲的師父風塵仆仆擠火車拖著大箱子穿越千裏想要給觀眾唱一出好戲,卻被保安驅趕,我難過!從那以後我看透了這事,這個社會不尊重、不欣賞戲曲,我唱得再好又有什麽用?又有誰來欣賞!過去的夢想信仰又有什麽價值!還不如做個普通家庭主婦,跟著一家老小混庸庸碌碌一輩子算了!”

江沅怔在那,夕陽西下,蜜色的光打在她身上,她微張著唇,似乎在為秦素梅難過,須臾她湊上去安慰:“素梅,你別這麽悲觀,那只是過去的事……”

秦素梅猛地將江沅的手打開,“你根本沒有經歷過這一切,當然可以輕描淡寫!不信你就去試試,找個地方唱,你看有多少人還願意聽?又有多少人聽得懂!當你嘗試了種種冷落與不公後,你就能體會到我曾經的失落與痛苦!你未必還能堅持得下去!”

秦素梅說完,眼淚一抹,扭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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