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聽到這個聲音就變了臉色。

她很熟悉這個音色, 熟悉到不需要看到臉只聽聲音就能辨認出那是誰，她幾乎下意識地說出了對方的名字, 語氣冷漠, 卻還是顯露出了強撐著冷靜的虛弱模樣。

“……麻倉葉王……你怎會在此？”

麻倉葉王被點了名才走出來，稍微站到了燭光能照到的地方，但是因為站位的關系，臉上依然有著大片的陰影, 他微微一笑, 溫和地答道：“雪姬殿下，下官只是奉命保護中宮而已。中宮想要出宮探親, 下官也只能隨同。”

麻倉葉王是天皇的故友。

麻倉葉王奉天皇之命保護中宮定子。

因為江雪遲遲不回應中宮定子的邀請, 所以中宮定子紆尊降貴親自前來拜訪, 區區一個陰陽師自然只能隨行。

這一切聽來如此合乎邏輯，以至於江雪挑不出什麽問題, 只能強忍著不適安撫自己, 無法直白地表現出自己的不安和抵觸來。

藤原家的姬君縱然再任性, 也沒有理由對保護姐姐的陰陽師無故發脾氣——那就會和“藤原雪姬關心中宮定子”的前情不合了, 如此不合邏輯的做法只會引來麻倉葉王的懷疑。

在“靈視”之外, 麻倉葉王本身就足夠天才, 足夠聰明。

靈視……

江雪一想到這個詞就全身寒毛都豎起來了，她想要退後，又覺得這時候退後毫無用處，只能凸顯出她的心虛和不安，會讓麻倉葉王發現異樣。

仔細想想的話, 從以前的經驗來看，麻倉葉王“靈視”的範圍可能超乎預料的大，所以他才會那麽厭惡人多的場所，家裏一個活人侍者都沒有，全都是仆役，假如是這樣的話，假如他能夠聽得到她現在的心聲，估計已經晚了。

但是，有些不對勁。

麻倉葉王的神情不像是“聽到了什麽”，看來仍然溫和。

正因為兩人曾經走到那樣你死我活完全決裂的地步，江雪才會更加了解麻倉葉王，她們曾經非常親密，她真心欣賞他、欽佩他，與之為友，只有在改了主意試圖攻略他的時候才發現了他那種“表裏不一”的好感度，可是，這並不意味著她完全無法從麻倉葉王的神色中看出他的心情，現在這樣的神情的確是面對陌生人的禮節性的溫和，既溫和又疏遠，用謙卑禮貌的措辭刻意拉開距離，這是只有在“並不熟悉”的時候才會看見的麻倉葉王。

好感度……

對，在戀愛游戲之中，一切都可能作假，溫柔的言辭可能是謊言，體貼的舉止可能是偽裝，只有好感度絕對真實。

江雪極快地拉開了系統面板飛速地翻到了麻倉葉王的頁面，看了一眼那上面象征著20的兩顆心的好感度，仔細確認了紅心下方沒有暗示著黑化的黑線，終於放了心，關掉面板，清了清嗓子，假裝自己剛剛被夜風吹得有些不舒服，力圖掩飾自己的異常。

江雪用完全符合藤原家姬君這種高貴身份的姿態擡起衣袖半掩住了面容，輕笑一聲，客套地說：“原來如此，是我疏忽了，定子姐姐的確提過這件事。辛苦您了，麻倉大人，感謝您對定子姐姐的保護。”

麻倉葉王立刻彎下腰。

“雪姬殿下言重了，下官只是履行職責而已。方才驚嚇到了雪姬殿下，下官十分抱歉，還請雪姬殿下寬恕。”

對……

這樣的語氣和措辭……

這才是對著陌生人的“麻倉葉王”。

江雪漸漸安下心來，猜測著或許因為黑龍神的庇護所以麻倉葉王無法聽到她的心聲，在這時候她又一次感恩了黑龍神，竟然連那通過龍神和神子的羈絆無間隔傳遞而來的惡意和疼痛都一並生出了感恩的心。

疼痛會讓她清醒，讓她牢牢記住是誰讓她不得不走上這一條路，不得不品嘗過這樣的痛苦，時刻提醒她不要重蹈覆轍。

麻倉葉王，麻倉葉王啊……

江雪在心中冷笑著嘲諷了自己，那是她自己犯下的錯誤，而現在，一切已經重來了，只要她不再對這位生出妄想，不再主動去靠近對方，應該就不會再發生同樣的事情了吧。

反覆徘徊於夢中的攻略者長長地嘆了口氣，稍稍擡起下巴，像是平安京裏那些自重身份的貴族女性一樣，以俯視的態度，帶著對下位者特有的寬容與不屑答道：“無妨，麻倉大人無需在意。”

說完之後，她拉開了門，頭也不回地走了進去。

屋內的燭光剎那間照亮了屋外一小塊地面，也照出了麻倉葉王的臉。

他站在那裏，保持著彎腰低頭的姿勢，臉上卻有著和先前全然不同的笑容，更加淺淡，也更加溫柔。

移門再次關上，屋外又一次陷入了黑暗。

麻倉葉王退回了夜色之中，抱著胳膊，看著月亮，露出了奇妙的神情。

自從那天見過那照亮了夜色的驚艷一劍後，他連續多日在夢中看到了“自己”——那些都是“麻倉葉王”，是他，卻也都不是他。在無數相似又發生了差異的“未來”中，他看到了同樣的人。

“麻倉葉王”曾經將那位少女視為自己最為重要的、也是唯一的友人，也曾經因為她的緣故放棄了毀滅平安京，因為“藤原雪姬”是藤原家的姬君，他放棄了殺光平安京的貴族。

在各種不同的“可能的未來”之中，“麻倉葉王”一再地因為“藤原雪姬”而放棄了一度有過“毀滅世界”的念頭，選擇了和這個世界妥協，只要“藤原雪姬”仍然在平安京中，他就仍然可以忍受這個世界，忍受著其他所有愚蠢而無用的人。對“麻倉葉王”而言，“藤原雪姬”就是最後的真實和唯一的希望，他比誰都更想要保護好她，也比誰都更加害怕會失去她。

只有在一個未來中，“麻倉葉王”還是走上了原本預定的道路，並且以“藤原雪姬”完全無法接受的方式強行束縛了她，改變了她的人生，最終導致了兩人的決裂。

“麻倉葉王”也直到那一刻才真正認識“江雪”，看到了曾經被這個自由自在地穿行於夢境的少女用甜美的笑容和動聽的言辭掩飾著的冰冷而堅硬的部分——那才是最為貼合“雪”這個真名的一面。

既輕盈又皎潔，晶瑩卻又寒冷，這些觸之即劃的六棱雪花堆砌在一起就會發生奇妙的改變，無聲無息地凝結為更加冰冷堅硬的存在，冰與雪從來都是一體兩面。

抱琴演奏的是雪，只見殺人的是冰，二者合為一體，便是“江雪”。

只見柔美的面容和體貼的言辭是不夠的，只見執劍英姿也是不夠的，“麻倉葉王”自以為擁有靈視便可以了解所有人，其實他從來不曾真正看清楚過“江雪”的模樣，也正如“江雪”從來也沒有完全看清過“麻倉葉王”。

只有在決裂之後，以死相鬥、絕不共存的對峙之下，兩人才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完整的對方，一人在心中藏著深刻的黑暗，另一人則藏著鋒銳的冰寒。

這樣互相了解的代價太過沈重，任何一方都做出了死的覺悟，到了最後，夢中執劍的少女用死亡奪回了自由，用生命證明了自己過去的誓言——絕不被束縛，哪怕是死，也要自由。

種種“記憶”混在一起，變成了交錯的夢境。

麻倉葉王從開始看到最後，將混亂了時間線的片段重新整理，這才慢慢地發現了其中的秘密。

那並非來自於同一個世界的記憶，而那一位可愛的少女從不屬於任何時間，她在更加遙遠的地方，在夢中自由地穿越時間與空間的阻隔，如同旅客一般路過所有人的人生。

最初的時候，麻倉葉王就像是純粹的局外人，他看著這些屬於“麻倉葉王”的記憶，卻更像是看著一段又一段無法實現的“預言”，因為“麻倉葉王和藤原雪姬”的初識已經改變，那位往來於夢境的占蔔之人不可能第二次選擇同樣的道路了。

對於此刻的麻倉葉王而言，這一切就只是單純的夢而已，只不過是他人的人生。可是，當他一路看下去，看過了兩人靈犀相通的默契，也看過兩人互相扶持的理解，他不免也會生出一種羨慕來——如果這樣的友人和情誼也會屬於自己該有多好？

但是，麻倉葉王比誰都要清楚，這只是一種妄想而已。

從最初開始就已經不同，未來又怎麽會重疊？

麻倉葉王在夢中聽到過藤原雪姬鞭辟入裏、精彩絕倫的言論，見過藤原雪姬學貫兩家的書法，聽過藤原雪姬天下第一的琴聲，毋庸置疑，她才華橫溢、魅力四射，她會讓人想要和她來往，讓人願意靠近。她總是誇讚朋友，卻不知道對旁人而言，她自己同樣也是光源，有著照亮黑夜的力量。

可是，麻倉葉王對“江雪”也就僅僅止於“欣賞”這樣的好感。無可否認，他欣賞這樣的人，喜歡這樣的人，如果不知道這一切的話，如果有可能與“藤原雪姬”相識，那麽他很可能依然會想要和對方成為朋友，但也只是如此而已。

只有看到了最後的一劍之時，麻倉葉王的心情終於改變了，他因為那樣驚艷的一劍而驚嘆，而震撼，而動搖。

處心積慮、隱忍蟄伏，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所有的一切都只為了最後閃光的一劍。

“因為殺人不需要思考”——這是怎樣一種冰冷和灼熱交織的答案，需要用多少熾熱的鮮血去澆灌才能鑄成這樣毫不動搖的堅定意志？

當“藤原雪姬”撕開了柔美綺麗的外表，顯露出了內裏如冰的冷硬之時，麻倉葉王忽然被那樣冰冷晶瑩的光輝所吸引。

一個聲音在他心裏說著：多麽美啊！

是啊，多麽美啊……

不依靠任何人，不乞求任何人，永遠都會看向前方，自由自在地活著，熱愛生命，卻又寧死不屈。在同樣的困境之下，有一千個人都會選擇後退，選擇妥協，相信委曲求全、隨波逐流，可是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必死的路，只是為了將自己的意志貫徹到最後一刻，所以那最後的一劍才會那樣耀眼，讓所有見過的人都深深地刻入靈魂之中，無法忘卻。

這樣高傲自由的靈魂多麽美啊！

他想要更多地接近這個靈魂，他想要……稍微靠近夢中曾經見過的未來。

作者有話要說： 霸王票感謝：

琉璃墨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7-07-14 17:1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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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琉璃墨！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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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麻倉葉王因為黑龍神的緣故在面對江雪的時候會聽到特別多的“雜音”，所以難以分辨哪個是江雪的心聲。

2、好感度不會作假。

3、你們這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註意一下留言不要引來不必要的關註。

4、這真的是晴明線不要再問了。

5、雖然是晴明線也可能出現百合結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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