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這段時間，江雪度過了相當無聊的每一天。

她厭倦於在同樣的籠子裏到處散步，也沒有可以聊天的人，不知什麽時候起，股宗再也沒有出現在她面前，她不知道是麻倉葉王發現了股宗的離心還是其他更糟糕的結論，她寧可抱著一絲希望，期待著股宗只是安全地逃離了這裏，至於她的脫困——打從她從麻倉葉王口中確認了自己的確無論生死也無法離開麻倉家之後，她就放棄了尋求救援的念頭。

江雪整日都在最初醒來的那個院子裏，或站或坐，最多的時候就是自顧自地演奏著。

——認真說來，這裏似乎是麻倉本家裏屬於麻倉葉王的居處，因為這家夥三不五時就會悄無聲息地出現一下，通常天黑了也都會回來休息。

嗯，假如游戲公司還是跟以前一樣無良地把測試人員的全游戲過程錄像了的話，也許以後的觀眾們就會一邊看著攻略測試視頻一邊發出喜聞樂見的噓聲吧。

雖然也沒什麽好噓的，她早就說過了，全年齡向的游戲，再糟也不過頭點地，SAO好歹還有個玩家同意就可以解除限制的選項，這邊可是壓根沒有，也不知道是機能上就沒有設置還是怎樣，反正這些視頻就算拿出去當動畫播放也不會被劃到深夜檔去。

來呀，誰怕誰啊！

唯一的問題就是，退出游戲的選項始終是灰色的，隨著時間推移，就連讀檔的選項不知何時也變成了灰色的不可用。

江雪每晚例行存檔的時候都忍不住會想，這種異常最好真的是游戲自身的劇情設定，而不是別的原因——比如當初進入游戲之前簽署的玩家守則343條之中任何一個BUG。

以SAO的程序為核心程序的虛擬實境游戲如果出BUG的話，那跟其他的VR游戲出BUG是完全兩種含義。

更加栩栩如生的虛擬實境呈現和AI交互，自然也伴隨著更高的風險。

哎，早知道她當初應該讚同“單機游戲可以聯網發郵件”這個選項的，那也不至於只能一個人胡思亂想了，至少可以拉上蒼蒼商量一下。

不過，要是蒼蒼知道她現在的處境，九成九會先一陣大笑吧。誰讓自己當初信誓旦旦地說過再也不會出什麽鳥籠黑屋結局了，嘖。

麻倉本家很顯然發生了什麽變故。

如果只是短時間沒有人，那還可以說是集體出游了，但是一連兩旬，整個占地寬廣的建築群裏竟然真的找不出她和麻倉葉王之外的活人，這就不可能是什麽巧合了。

江雪曾經暗暗猜測過麻倉葉王是不是把全家都給殺了，或者全家一起“植物人”了，不過麻倉葉王什麽都沒說，她也不想追問，免得給某人造成一種自己很關心他的事情的錯覺。

好奇是萬惡之源。

不知不覺間，深秋已至。

江雪在某一天醒來的時候發現院中的楓葉悄然轉為鮮艷的紅色，艷麗猶勝春日的花朵。

麻倉葉王不知道去了哪裏，式神端來了洗漱用具，也準備好了早飯。

這些跟平安京中某人家裏那些式神如出一轍的面無表情的人形一看就知道是誰的手筆。

江雪也懶得跟這種沒有生命的式神多客氣，這段時間一直和式神保持著“你不說話，我也不說話”的默契，打發走想要替她梳頭的式神自己梳洗好了，一個人吃完了早飯，抱上胡琴，從一個角落幾次借力翻上了屋頂，坐在更高的地方俯視著這個籠子。

快要一個月了。

如果藤原家已經放棄尋找她的話，大概“藤原雪姬”的葬禮也要辦完了吧。

不過……

江雪的視線追逐著一片落葉，慢慢地打著旋輕飄飄地落到地上。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夜之靜寂。

——她可不是信奉這一套的人。

假如無法善了，她至少也要砍三劍回去。

一劍為朱雀，一劍為天一，一劍為她自己。

她在夢裏見到了道反巫女。

江雪並不認為那是單純的偶然。

夢是潛意識的表現，正如這整個游戲都在玩家的淺眠中進行，宛如一夢，游戲之中的“夢境”也並非現實中的“夢境”，那同樣可能是受到程序幹涉的表現。

她聽到道反巫女對她說抱歉。

因為道反巫女無法離開道反，即使知道她被困在麻倉本家也無法前來救援，道反巫女為此深深地感到歉意，既為此刻身不由己的雪姬，也為甘冒風險闖進道反的貓又股宗。

道反巫女說，自從上一次她請求麻倉葉王與雪姬兩人相助重新封印了千引磐後，道反漸漸地恢覆了過去的安寧，但是，從一月之前，封印再次出現了裂痕，黃泉的瘴氣透過了界限蔓延出來，她不得不鎮守道反之內，將這些瘴氣控制在聖域之內，但是她前次的消耗尚未恢覆，這次的沖擊來勢洶洶，若是按照這樣的勢頭下去，可能再過一月她就要撐不住了。

一旦千引磐的封印失效，黃泉之門洞開，瘴氣、死氣與怨靈妖鬼一起湧入人間，那會在極短的時間內將人間變回地獄。

股宗身為貓又，有著一些特別的能力，它顧念大局留在道反幫助巫女，不慎被黃泉的瘴氣侵蝕，如今已經變成了靈體，全靠道反巫女的保護才免於被怨靈吞噬同化。

道反巫女緊急的托夢與道歉就是為此。

江雪在巫女的臉上看見了疲態，也看見了無法說出口的憂慮。

道反聖域之中千引磐的封印是如何封上的，她們心知肚明。

當時，江雪以琴聲鎮伏怨靈，而道反巫女和麻倉葉王聯手結成了封印。

在沒有意外的情況下，這個封印本應該牢固地保護著千引磐，不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就破裂。

麻倉葉王掌握著封印的術式。

江雪無法不去想這件事和他有著直接的關系。

這麽一來，股宗久未出現的解釋已經有了，可是她寧可不知道。

股宗……一只小小的貓又……

江雪握著琴桿，許久才奏出了悼亡的樂曲。

即使留下了靈魂存於世間又如何？

死了便是死了。

生與死有著不可逾越的分界，從今以後，即使她還會看得見股宗，也再也不可能感受得到那種溫軟的觸感了，生命的溫度永遠地從幼小的貓又身上離去了。

這是江雪在麻倉本家演奏的第一首放入了感情的樂曲。

幸而此刻家中無人，否則此刻聽到樂曲的人只怕都要因為其中濃烈的哀傷悼念與悔恨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苦。

樂師縱然不言不語、無笑無淚，終究無法在悼亡的曲中隱藏自己的感情。

樂師沒有流淚，而樂聲已接近哭泣。

那種激烈的演奏給人一種錯覺，如果此刻切斷琴弦的話，就會有鮮紅的血噴湧出來，濺滿旁人全身。

麻倉葉王在樂曲演奏到一半的時候出現在院中，靜靜地站在角落裏，整個人被房屋的陰影籠罩著，神色陰沈。

他竟然從這首曲子裏聽見了激昂如刀劍鏗鏘之聲，聽見了嗶剝如火焰燃燒之聲，也聽見了三途河邊傾酒送別之聲。

“……雪姬，你知道了？股宗死了。”

江雪此刻正演奏到最後的一個小節，這本是轉為哀婉低沈收束全曲的地方，她卻因為聽到了說話的聲音，左手忽地按錯了位置，拉出一個突兀尖銳的高音。

悼亡曲戛然而止。

江雪轉頭看向麻倉葉王，迎著他審視的目光，冷著臉答道：“是的，我在夢中得到了道反巫女的傳訊。”

“道反巫女……”

麻倉葉王沈吟片刻，慢慢地走過來，在江雪身邊坐下，微微一笑。

“那麽，雪姬應該也知道另一件事了吧。”

江雪在這一瞬間真是怒從心頭起，差點就想把胡琴砸到麻倉葉王頭上去，不過她到底心疼自己的胡琴，忍了忍才說：“是啊，你想要打開千引磐的封印……但我不知道你到底為什麽要這樣做，把人間變成黃泉，你能夠得到什麽？”

麻倉葉王看著江雪，直視著她燃燒著怒火的雙眸，再次露出了笑容。

“雪姬，你還記得嗎？你曾經問過我有什麽理想，那時候，我說，我想要創造一個沒有爭端、沒有戰爭，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世界。”

江雪冷眼看著麻倉葉王。

那時候她估計還想要洪水滔天呢。

“這和你現在的做法似乎背道而馳了。”

“不，這就是開始哦。”麻倉葉王平靜地說，“現在的人完全不懂得自然的可貴，貪婪、暴力、自私、嫉妒……放眼看去，只有無止無盡的‘惡’而已。想要拯救這個世界，只能先把現在的人類都消滅，重新來過。等到黃泉之門完全打開，即使安倍晴明親至也無力關閉了。”

江雪聽得目瞪口呆。

“等到黃泉之門打開，人間會淪為地獄！到時候哪裏還會有‘重新來過’？！”

麻倉葉王勾起嘴角，胸有成竹地說：“會有的——雪姬過去保護著的那個小女孩，她就有著讓人間‘重新來過’的可能。”

“……茜。”

江雪心念電閃，突然領悟了麻倉葉王的意思，他竟然真的想要消滅大部分的人，最後讓茜通過龍神許願拯救剩下的人，用這樣的方法清洗現在地上的人類。

但是，到時候地上還會剩下多少人？

“你瘋了嗎？”

麻倉葉王笑著搖搖頭。

“我很清醒，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當日，雪姬說，你幫不上什麽忙。不要離開麻倉家，我會保護你，不讓你因黃泉的瘴氣而受傷。我並不需要你幫我，只要你在這裏看著就可以了。”

江雪可算是真的明白天才和瘋子只有一線之隔的含義了。

“看著你……看著你因為這種事終遭討伐嗎？”

“無論成功或者失敗……”麻倉葉王凝視著江雪，微笑著說，“陪我到最後吧。”

江雪眨了眨眼睛，什麽都沒有說，繼續低頭演奏完了之前的悼亡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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