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起先沒有在意，隨意應了一聲。

永泉伸出了左手，忐忑地向著面前的姬君張開了手掌。

“前些時間……我的掌心出現了這樣一顆玉珠……”

禦室皇子低頭看著掌心浮現的紫色玉珠，不安又慚愧地說，“我一直很擔心，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麽……我以為這可能是佛祖對我心生雜念的警告，這段時間誠心祈禱懺悔，但是，我還是無法斬斷心中的思念……我……”

他欲言又止，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說下去。

江雪“咦”了一聲，湊過去看了一眼，意料之中地什麽也沒看見。

“我看不見哦，永泉。”

永泉一驚，擡起頭來，臉上一片呆滯。

“雪姬……看不見嗎？這顆玉珠就在這裏……”

他伸手在玉珠表面輕輕拂過，指明了它的位置。

江雪笑嘻嘻地搖頭。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那可能是‘龍之寶玉’……只有龍神神子和身為八葉之人才能看見。我雖然是星之一族，卻也無緣得見，十分遺憾，如果永泉不確定的話，我們去請泰明看一看就明白了，若是泰明不在的話，永泉什麽時候有空來藤原家，我讓茜來看看就知道了。最近茜正在尋找剩下兩位八葉，如果永泉就是其中之一的話……那就太好了。”

“八……葉？我……？”

永泉看著手心的玉珠，滿心都是不可思議。

“這怎麽可能呢？我只是這樣軟弱無用的人……龍神怎麽可能會選擇我作為‘八葉’，那是多大的榮耀啊……可以拯救京的人……我……”

江雪在永泉陷入自怨自艾的漩渦之前開了口，打斷了他的話。

“我從不認為永泉是無用的人，也並不軟弱，永泉只是太過溫柔……太過敏銳。你能演奏出那樣的樂曲，說明你有著非常柔軟的心，你的笛聲曾經救了我，怎麽會是無用的呢？”

永泉楞了楞，遲疑地說：“但是……我……我沒有鷹通大人那樣的才智，也沒有賴久的勇武，更不像泰明大人術法高強……像這樣只會逃避的我……能夠做到什麽？我……真的可以幫助神子嗎？”

“我不知道永泉能夠做到什麽。”江雪握住了永泉的手，讓他將掌心的玉珠握住，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在永泉想要成為‘八葉’、去做些什麽之前，誰也不知道你能夠做到什麽。最初的時候，茜也一樣不知所措，但是她現在已經是眾人稱讚的神子……我也曾經茫然無措，只能向前，漸漸地，我才看到了自己的路，所以，永泉也是一樣，如果你想要踏出那一步的話，你就會看到前方。這個世界上一定存在‘只有永泉才能做到的事情’，也一定會有‘非你不可’的時候，至少……”

江雪笑了笑，放軟了聲音。

“對我而言，永泉是不可替代之人，我絕不容許有人任意詆毀數落永泉，也不想聽到永泉自己說出這些話來。你……要比你想象的更加重要。”

“比我想象的更加重要……”

永泉呆呆地重覆了這句話，耳邊只剩下了那些話在重覆著。他想要相信，卻又本能地感到懷疑。

從小到大，他從來都沒有真正被托付過什麽。

他的母親想要利用他來爭權，他的父親想要從權臣手中保護他卻力不從心，他想要靠近兄長，卻被別有用心的人推到兄長的對立面，最後他發現他只能夠通過自降臣籍出家來逃避這些爭鬥——可那並非“承擔”，而是“逃避”。

他一直都在逃跑，從權勢之中逃跑，從紛亂之中逃跑，如今，甚至想要從自己的思念中逃走。

“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情……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嗎？”

“當然存在著。剩下的就只是去找出這件事而已。”

江雪無比篤定地回答。

永泉聽著那樣堅定的聲音，心中有個聲音在說：相信她。

他想要相信這句話，想要得到和面前的姬君一樣溫柔而堅定的心，就像草木想要靠近陽光與溫暖一樣，他想要更加接近她，他已經不想繼續逃避下去了。

他早已聽說過“藤原雪姬”為了拯救平安京而四處奔走，保護神子，協助八葉，既然雪姬能夠做到這些，為什麽他不能試著走出去？

永泉終於下定了決心。

“我……明天去見神子。如果我是八葉的話，那麽，保護神子、拯救京……就是我的使命。”

江雪微微一笑。

“在那之前，請永泉也記得保護好自己。”

永泉心中一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柔聲應道：“好。”

龍神神子又找到了一名八葉，很快就能夠聚齊八葉、召喚龍神、拯救京了。

平安京中的居民如此傳說著，在龍神神子解決了京中的瘟疫之後，神子的聲望被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如今神子和八葉出行的時候總會受到歡迎擁戴，就連金發碧眼肖似鬼族的流山詩紋都得到了人們的認同，再也沒有人提起這位少年與鬼族容貌相似的事情。

原本就是貴族的幾位八葉聲名更加為人傳頌，而平民出身的伊諾裏則快連正常工作都沒辦法做了，因為只要他去了鐵匠鋪裏就會被人圍住，一群人前來拜見他、求取八葉的祝福，森村天真那份“檢非違使”的工作倒是勉強可以做，不過他的長官都會特別客氣地對他說話，弄得他有點不太想去。到了後來，伊諾裏和森村天真幹脆暫時放下了工作，全心全意地當“八葉”，伊諾裏每日清晨趕到藤原家來，加入神子一行的隊伍之中。八葉之中只有安倍泰明非常自由，可以說是“想出現就出現，想不出現的時候誰也不知道他哪兒去了”。

仁和寺的皇子永泉也是八葉的事情傳開之後，許多信佛的人說這一定是佛祖的指示，一時間京中各大寺院多了不少香火，而禦室皇子本人也不可避免地更多地在出行的時候被圍觀，或是被許多人前來求見、向他懺悔、求他開導。

永泉生性溫柔，但並不善於言辭，更不擅長和人打交道，這種面對太多陌生人的場合令他手足無措，可他又因為誠實的性格無法用謊言來搪塞這些人，只能硬著頭皮應對，幾日之後，他疲憊得完全不想出現在人前了，躲回了寺中靜心祈禱。

他不知道這些煩惱該如何排遣，只能將這樣的苦惱寫在信中向著自己如今往來密切的友人傾訴。

一封信從仁和寺送到了藤原家中，出現在江雪桌上。

江雪跟著元宮茜出去跑了一趟北山回來才看見這封信，問過侍女是幾時送來的之後，掐指算了算時間，看看天色還來得及去一趟仁和寺，索性喊上了源賴久再次出門了。

藤原鷹通和江雪在大門口遇上，同樣跟隨神子奔波的“八葉”不禁有些疑惑。

“雪姬這時候還要出去嗎？”

江雪並不隱瞞，大大方方地把那封信拿出來晃了晃。

“永泉最近很苦惱，我去看看他，很快就會來。”

藤原鷹通輕輕點頭，似是無意地重覆了一遍那個稱呼。

“永泉殿下……”

江雪見藤原鷹通沒有反對，也就上了牛車，向著仁和寺去了。

藤原鷹通目送著牛車遠去，過了會兒，他看向了門內，向著不知何時就站在那裏的長兄藤原賴通說道：“賴通兄長的看法呢？”

藤原賴通嚴肅的神情稍微柔和了一些，露出一抹笑容。

“今上一直希望永泉殿下可以還俗，若是還俗，便仍是敦仁親王。這才是配得上藤原家的身份。這也是父親的意思。”

“原來如此……”

藤原鷹通恍然大悟。

他從沒想過家中只有自己會留意到雪姬的行蹤與日常交際往來，不過近來朝中關於推動僧人還俗的議論稍微多了一點，他原本以為這是天皇的意思，現在看來，這恐怕是父親大人的指示。

藤原賴通走過去，在藤原鷹通肩上輕拍一記，笑道：“永泉殿下是一位溫柔的人，最近雪姬不是一直都很開心嗎？”

藤原鷹通跟著笑了起來。

“是啊。近來雪姬的笑容又恢覆了從前的模樣。無論如何，那位陰陽助沒有回到京中來，真是一件好事。”

藤原賴通輕哼一聲。

“他恐怕很久都回不來了，陰陽寮會有新的命令下去。我不想看見在京中看見他。他讓雪姬的臉上出現了我最不想看見的神情。”

藤原鷹通看向長兄的眼睛，從中看到了與自己當日相似的凜冽怒意。

“……不過，雪姬似乎並不想要……”

他斟酌著用詞，過了會兒，無奈地嘆了口氣。

藤原賴通已經明白了自己兄弟想要表達什麽，無聲地笑了笑，答道：“作為兄長，替妹妹討回公道是天經地義之事，雪姬能夠原諒，不代表我就能夠寬恕。放心，我不會做得太過分，至少在塵埃落定之前，某人不要跑出來礙眼就好了。”

藤原鷹通聽到這句話，也不再勸說。

他本心也不想原諒麻倉葉王，只不過限於手中權勢，暫時不能做到父親或者兄長的地步而已。

江雪到達仁和寺的時候，太陽西沈，映得寺院一片暖意。

她抱著胡琴走進寺中，並未受到阻攔，當她說自己想要見永泉的時候，小沙彌直接把她帶進了寺院裏面，走到了永泉所在的禪房外。

永泉跪坐在地，面向著屋內的佛像，手持念珠，誦著佛經。

江雪靜靜地站了會兒，忽然想到永泉好像也才十七歲多一些，不說和她游戲中的年齡相比，至少比她真實年齡小。

還未成年，永泉就因為無法忍受宮廷權勢爭鬥而出家，在人生最為美好的年華，把自己送進了寺院之中。

現在他究竟會在祈禱什麽呢？

想想看他現在苦惱的問題吧。

因為有太多的人來向他懺悔、祈禱，求他開解，他因為自己無法一一解惑而煩惱，因為不能解除眾人的病痛而痛苦，或許，還有一些沒有寫在信中的東西吧。

麻倉葉王大概認為“貴族即惡，平民即善”，可是事情怎麽可能會有這樣簡單，又怎麽會如此可笑？

人性善惡覆雜之處遠遠不能用性別、出身、地位、種族來進行分辨，善人也可能心生惡念，惡人也可能一念成佛，貴族並非一無可取，平民也絕不是善的化身。

貧窮與惡往往相伴而生，富裕與善良卻並不並行。

人心的貪念永遠超過人類本身的想象。

在這一個雖然未見神佛卻能夠親眼見到“龍神神子”與“神子八葉”的時代，這些作為神明使者的人會遭遇什麽，實在太明白不過。

假如不是藤原家的保護，如今元宮茜一行人會變成什麽樣、會被誰利用，那都是根本說不清的。

過去曾經圍繞著“敦仁親王”的陰謀在永泉出家後一度斷絕，但是，在他成為了“八葉”之後，恐怕一些人又開始蠢蠢欲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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