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悚然一驚，下意識地擺出了戒備的姿態，當她轉頭看到說話的正體時，她心裏剛剛崩起的警戒不由得松了下來，她還以為這裏也有鬼族突然潛入了，弄得她好一陣緊張，現在精神突然一緊一松，她倒是把希諾耶的事又給放下了，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放松的笑容。

“是你啊，糾之神。”

“嗯。”糾之森的少年神明微笑著點頭，仍有些不放心，“剛剛雪姬為什麽嘆氣，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嗎？雖然我可能幫不上忙，不過，如果雪姬覺得把煩惱說出來會比較好一些的話，我會聽著，也會保證絕不透露給其他人，就像以前那樣。”

“並不是……”江雪正想要說“不是不開心”，忽然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這樣的對話方式太過親密了。

她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這樣，但是，就她而言，如果不是關系足夠親近的話，她絕不會去對人傾訴煩惱——糾之神所說的“就像以前那樣”指的是什麽？“以前”她也數次對這位神明傾訴煩惱、訴說不安嗎？

這正是她原本想要從這裏詢問的問題，現在看來，她已經得到了答案。

——糾之神“認識”她。

或者說，在糾之神看來，兩人之間有著不淺的交情，已經熟悉到了如同密友的地步，因此他的關心毫不掩飾。

這樣的遲疑和思考的神情在糾之神眼中有了不同的含義，以少年模樣顯現的神明皺著眉也露出思索的樣子，過了會兒他說道：“雪姬還是這樣嗎？真正的煩惱不願對人說出。只是一人背負的話……就會更累啊。”

江雪不再猶豫，看著這位神明問道：“您認識我？我們曾經見過面？在我……去年回到平安京之前？”

糾之森的神明能夠甄別真話與謊言，他自身也受到這一能力的限制，無法在糾之森中說謊。

因此哪怕江雪的這個問題令他察覺到自己先前做出了錯誤的判斷，誤將原本不應透露的信息說了出去，現在他也只能點頭。

江雪不想為難神明，她直接說了之前在尋找西方神符時的事情。

“我只不過才回到平安京數月罷了，大威德明王為什麽會對我說‘好久不見’，為什麽會說，在京遇到危機的時候，我和八葉再一次聚首？這樣的事情曾經發生過？”

糾之神嘆了口氣，無奈地看向了松尾大社的方向。

“原來是那位明王……我還在疑惑，雪姬為什麽知道來這裏找我，我以為你回憶起過去，早知如此的話，我不應該這樣急切地現身。”

“很遺憾，時間不能倒流，請您告訴我吧，若是我們曾經認識的話，哪怕看在當時的交情，也不要讓我帶著無法解開的疑惑回去吧？”

江雪認真地看著面前的少年，真誠地做出請求。

“在此之前，還有一件事也令我感到奇怪。過去屬於賀茂神社齋王的鏡子變成了怨靈的宿體，而那個怨靈在鬼族的指使下囚禁了我兄長母親的靈魂……之後，怨靈做出了非常奇怪的舉動，他在我面前跪下，哭著說對不起。那到底是為什麽，您可以告訴我嗎？這些事情……都是互相有聯系的吧？”

“原來那面鏡子是被優人拿走了。”

糾之神並沒有生氣，反倒是滿臉的遺憾和理解。

“變成了怨靈啊……不過，最後如果是在雪姬的樂聲中解脫的話，對他來說，一定是最好的結局了，畢竟，他是那麽地想要留在世間，守著你再次降臨啊。”

這句話聽起來就像是那個怨靈“優人”和“過去的她”有什麽深厚的聯系似的，越發讓江雪感到奇怪。

“請問……這是什麽意思？”

糾之神定定地看了江雪幾秒，忽然向著她伸出了手，“來，握住我的手。”

江雪不疑有他，握住了少年過分蒼白的手。

糾之神帶著江雪浮了起來，輕飄飄地停在了樹頂上，他用另一只手指向了森林不遠方的建築，說：“那是下賀茂神社，而那邊——”他指著另一個方向，“是連理之賢木。連理之賢木可以通過樹木看到整個京。過去……你曾經就在這裏，看著京，守護著京。有時候你會去上賀茂神社，更多的時候你喜歡停留在連理之賢木旁。你的樂聲通過連理之賢木傳到了糾之森中，終於有一天，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心，出現在你的面前。”

通過糾之神的敘述，江雪終於看到了她所好奇的、疑惑的“過去”的全貌。

這位少年模樣的神明顯然非常寂寞，難得有了可以說話的人，他的熱情和關心幾乎都傾註在了這一人身上，在對方的希望下，將百年前的事情一一述說。

“那時候你並不是藤原家的女兒，名字也不是雪姬，你以內親王的身份被蔔定為齋王，離開皇宮來到這裏。只是在我們認識之後你才說，希望我不要稱呼你‘君子齋內親王’，能稱呼你‘雪’，諸位明王也是一樣。大威德明王最常降臨在此，他很喜歡你的樂聲，因此也給予了當時的天地白虎兩位八葉最多庇護，令他們戰無不勝。”

“君子齋內親王……”

江雪楞楞地重覆了這個名字。

安倍晴明說過的那位“深受寵愛”的“君子內親王”？

任賀茂齋院數年，病故之後，宇多法皇出寺悼念，醍醐天皇親自治喪，藤原時平作悼詞，舉國縞素——用這麽誇張的言辭描述的“君子內親王”居然會是她？！

“沒錯嗎？”江雪下意識地這麽說，話出了口才覺得不妥，慌忙補充道，“我的意思是，您怎麽能夠確定那位‘君子齋內親王’就是我呢？那畢竟是百年前的事情了啊……”

“不會有錯的。”糾之神微笑著搖頭，“神明辨認人類並不依靠於外表，而是靈魂。即使你換了模樣，忘記一切，和過去完全不同了，也始終有著不會變化的部分——你的樂聲從未變過。誠如你過去所說，樂師的一切真心都在樂聲之中，能夠聽懂的便是知己，聽不懂的，多說無益。自從雪姬你回到平安京以來，我一直都在連理之賢木旁聽著……這樣美妙動聽的樂聲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了，想必大威德明王也是太過高興，一時間忘記了你已經不再是過去的齋內親王。”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語氣間略微有些自責。

“我也是一樣，見到雪姬到來就喜出望外，全然忘記了輪回的力量。請不用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只需要以‘藤原雪姬’的身份度過這一生就好了。”

在這時候，江雪忽然記起了上周目這位少年神明曾經說過什麽。

“我很開心有人來這裏……當我知道雪姬會來的時候，我非常、非常高興……一直都在等待您……”

——非常高興，一直都在等待。

那個“一直”所指的竟然並非短短幾個月，而是“百年”。

“我通過連理之賢木聽到過雪姬的琴聲，那實在是非常美妙的樂聲。所以，能否請您，就在這裏，為我演奏一曲呢？”

“自從你回到平安京一來，我一直都在連理之賢木旁聽著。”

——那根本就不是什麽巧合或偶然，也不是神明心血來潮的顯現。

江雪這樣的沈默令神明有了其他的聯想，少年有些慚愧又不安地說：“如果雪姬認為這些會造成困擾的話，我幫你消除這段記憶吧？”

“消除記憶”這樣的詞立刻喚回了江雪的心神，她堅定地搖頭，笑著拒絕了神明的好意。

“不，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請您告訴我更多的事情，關於前代的神子和八葉，以及，那時候您認識的‘我’。”

糾之神仔細端詳江雪片刻，似乎想要完全看清楚她的心情，發現她眼中並沒有生氣或不安才放心地點了頭。

“可以啊，我曾經答應過雪姬，如果你想要知道的話，我會把我記得的事情全部告訴你。百年前，京因為鬼怪橫行陷入滅亡的危機，在星之一族的祈禱下，白龍神子終於出現，八葉們也一一被選出……初到京中的神子什麽也不知道，多虧弘法大師與雪姬扶助。八葉們暫時放下了政見的不和，通力合作，以四方神符修覆了四神的結界，召喚出龍神，拯救了京，當白龍神子離開後，也就沒有了八葉……當時雪姬多方斡旋，但仍是失敗了，八葉死在過去的同伴手中，雪姬心灰意冷，與八葉決裂。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雪姬。”

政見不合都出來了。

江雪聽得咋舌，百年前這都是什麽情況，幸虧元宮茜這會兒沒遇上政見不合的八葉，不然就算白龍神子沒事，她都要給這游戲玩死了。她想當然地說：“那時候我也是星之一族嗎？”

糾之神詫異地搖頭。

“怎麽會呢？雪姬是黑龍神子啊。在白龍神子被召喚到京之前，雪姬就已經為了拯救京四處奔走了，也是在那時候你和星之一族還有弘法大師熟識起來，之後白龍神子與八葉之間也多得雪姬周旋。否則的話，即使菅原道真願意幫助神子，藤原時平也不會對異世少女假以辭色。”

江雪心裏咯噔一聲，默默地看向了系在手腕上很久沒去管過的鎮魂鈴。

“黑龍神子……？我？”

“嗯，是啊。”糾之神理所當然地點頭，“如今雪姬成為了星之一族的人，還是藤原的後裔，也不知道藤原時平會是什麽想法。”

我管他是什麽想法咧！

江雪在心裏給了這個前代的八葉一個大白眼，心裏已經一團亂麻，根本弄不懂這游戲賣的什麽關子。

這周目沒有希諾耶了，就弄出個“君子齋內親王”來當驚喜嗎？

這驚喜也太大了一點吧？

糾之神忽然皺了眉，握著江雪的手帶她回到了地上，輕聲說：“我聽到藤原家的人正在找你，天色不早了，你該回家了，一路小心，雪姬。”

江雪點點頭，她此行的目的也算圓滿了。

“謝謝您。”

“不用謝。”少年羞赧地笑了笑，“如果雪姬以後多演奏一些樂曲，我就很高興了。”

江雪想到上周目這位神明的請求——希望可以聽到熱鬧一些的曲子，她心中大約明白了，點頭應道：“我明白了！再見！”

糾之神目送江雪離開，靜靜地消去了自己的身影，坐在樹梢，輕聲哼起了一首曲子，那正是空山鳥語的曲調。

江雪走出糾之森就看到了一臉焦急的源賴久。

“怎麽了，賴久？”

源賴久低聲說：“剛剛鷹通大人派人送來一封信，請雪姬殿下盡快回家。”

他雙手把信遞過去。

江雪一邊往外走一邊抖開信紙，起初還覺得藤原鷹通小題大做，笑著說“難道家中急著舉行宴會嗎”，等她看到信上寫了什麽，她可算明白藤原鷹通為什麽那麽著急了。

有人來藤原家求婚了，求娶對象是她，來的人是橘家公子，橘友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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