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師的夢有著特別的含義。

安倍昌浩幼年在貴船山留下了可怕的回憶，他很少會回想起這裏，連續夢到同樣的夢，即使他再遲鈍也察覺到了異常，在給狐貍爺爺留下一張字條後，他帶著魔怪出發了。

“雪姬殿下……一定就在這裏！”

“山上……妖氣驚人。”

魔怪從安倍昌浩肩上跳了下來，化為神將本來的模樣。

古銅色的肌膚、火焰般的發色、燦爛的金瞳，神色桀驁不馴。

江雪好奇許久的魔怪的正身正是神將騰蛇——只是她因為安倍晴明的誤導錯將本體與化身給弄反了而已。

貴船山上的妖魔多如狗，密密麻麻布滿了山頂。

從半山腰往上，幾乎沒走出一段路，就會看到妖魔的影子。

這些妖魔之中有一些是從遙遠的國家追隨窮奇而來的異邦妖魔，有一些是窮奇來到這個島上後因為它的強大而前來追隨的本地妖魔。

當窮奇因為療傷需要尋找合適貢品的時候，類似於“藤原雪姬”是誰這樣的消息就是從本地妖魔口中得到的。

安倍昌浩想要到達山頂，也不想浪費太多的力量在路上，騰蛇拎起他，憑著強勁的跳躍低空走過，躲避了一些妖魔的耳目，盡量選擇妖氣淡的方向，遇到弱小的妖怪速戰速決，力求不引來大批妖怪。

在少年陰陽師試圖登上山頂的時候，安倍晴明已經看到了自家孫子留下的字條。他拿著那張只寫了“我去貴船”的紙，無奈地嘆了口氣。

“……你們知道的吧，天一、青龍。”

兩位神將同時現身，向著安倍晴明行禮。

天一柔聲說：“當我發現昌浩不見的時候，我立刻就去找您了。”

青龍則在短暫的沈默後說：“我看到他留書了，但沒看他寫了什麽。”

安倍晴明見青龍的態度一如既往，只能搖頭，將那張字條放回桌上。

“昌浩應該找到了線索，出門去救雪姬了。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們還是不願意前去幫忙嗎？”

“……咦？”青龍楞了一下，“晴明你都沒有占蔔出結果，昌浩怎麽可能會知道？！”

“占蔔並不總能起效，如果被蔔算的人在一些特定的場所，結果就會被遮蔽起來，無法窺測。”

安倍晴明再次指向了桌上的那張字條，神色忽然嚴厲起來。

“但是！即使只有騰蛇願意承認他，他還是憑一己之力找出了答案！你們可以繼續懷疑、觀望，但是，現在窮奇帶著異邦的妖魔盤踞在貴船山上，如果你們不願意出手的話，無論雪姬、騰蛇還是昌浩，誰都無法活著回來！那樣的話，你們就滿意了嗎？！”

青龍臉色不太好，依然沒開口。

天一毫不猶豫地說：“請讓我前去，晴明大人。”

“我也要去。”朱雀出現在天一身邊。

“啊……那我也來參一腳吧。”

勾陳笑嘻嘻地說著，靠在門邊，轉頭看著屋裏幾位同僚。

“畢竟是異邦的大妖魔，多幾人幫手總是好的。六合跟青龍留下來保護晴明，剩下的交給我們吧。”

太裳、太陰和玄武先後出現，太陰拍了拍胸口，大聲說：“放心吧！我帶大家過去，很快就能到！”

十二神將之中，戰鬥力最強的是騰蛇，其次便是勾陳，青龍與六合要略差一些，其他一些並非專司戰鬥的神將即使參與戰鬥，也往往只做一些輔助團隊的工作。

安倍晴明看看這裏六位神將自願前去救人，在開心之外，更多了一絲無可奈何。

“你們啊……那就拜托你們了。勾陳。”

勾陳被點了名，擡頭看了安倍晴明一眼，從他擔憂的神情中讀出了他想要叮囑的事，笑著說：“我明白，放心吧，大家一定會一個不少全都回來的。”

“那我們就出發啦，晴明。”

太陰最後向安倍晴明征求許可，得到肯定後，她一個響指，帶著神將們趕往貴船山。

安倍晴明的衣服被風吹起，他目送著神將們離開，回到屋內坐下，將桌上的字條揉成了一團，按著桌子沈默不言。

如果再年輕幾十歲的話，他一定能夠占蔔出結果。

曾經淩駕於這個世間的才能隨著時間逐漸衰退，到了現在，他一再地感覺到“力不從心”。

但是，有一點非常奇怪。

即使他沒有占蔔出結果，麻倉葉王不該沒有一點線索，但是麻倉葉王這幾日的行動非常奇怪，竟還前去陰陽寮當值，全然不合常理。按照之前麻倉葉王的作風，他應該丟下工作、一心去救人才對。安倍昌浩人微言輕，也頂著壓力對陰陽寮遞交了假條，用方忌作為理由幾日沒有前去。麻倉葉王竟能安心當值，如果他和雪姬的交情不是虛假的，這就像是……他很清楚雪姬人在哪裏、也很清楚雪姬不會有事一樣。

或者……

前去陰陽寮應卯的，根本就不是麻倉葉王本人。

安倍晴明正想讓式神送一封信去麻倉府上，天後就拿著一封信快步走來。

“晴明大人，麻倉葉王的信。”

安倍晴明拆開信，發現這封信相當簡短，連寒暄都省略了，言簡意賅到了極限，透露的信息卻非常驚人。

這一次率領異邦妖魔的是窮奇。窮奇受了傷，正在尋找療傷的貢品，目前盤踞在貴船山。貴船的龍神已經被妖魔們封印住了。

其次，這些異邦的妖魔和鬼族有接觸，鬼族那邊派了鬼試圖營救伊庫提達爾，未果。

帶來旱災的妖魔出現、可以降雨的龍神被封印，難怪最近京中天氣如此異常。

這麽一來，他就知道麻倉葉王去陰陽寮做什麽了。

貴船有著龍神，貴船神社的本體就是整座山，這是神域，如果妖魔藏匿在此，難怪會占蔔不出，麻倉葉王繞了一點路，從鬼族那邊得到了準確的消息。現在才送來消息，說明現在才確定了地點吧。

“貴船……”

安倍晴明拿著信陷入沈思。

青龍突然說：“你可別胡鬧，現在大家都過去了，不準亂用離魂術。”

安倍晴明苦笑著說：“我知道你們擔心我……”

“要相信昌浩，這不是你自己說的話嗎。”青龍生硬地說，“實在很危險的話，至少讓我陪你一起，不許一個人偷偷出去。”

安倍晴明看了青龍一會兒，楞是把這個面皮薄的神將給看得隱身不見了，他不由得笑了起來。

貴船山上，由於騰蛇幾次動手，他的神通力不可避免地被附近的妖魔們感覺到，漸漸地，安倍昌浩和騰蛇被妖魔團團圍住。

騰蛇已經完全放開了力量投入戰鬥，他的火焰就是地獄的業火，此刻在高船山上肆無忌憚地燒著，不管是草木還是妖魔，通通都被火焰化為灰燼。

騰蛇的力量的確很強，但安倍昌浩還未達到技藝圓融的地步，被妖魔步步進逼以後，他的靈力消耗也越來越大，漸漸地感到疲憊。

就在妖魔們突兀地退開一些，想要合力發出一擊的危急關頭，一陣狂風從天而降，頃刻間吹了安倍昌浩一個趔趄，天一和玄武同時做出了防禦的結界，勾陳則回頭對騰蛇笑了笑，拿出筆架叉投入戰鬥，將那些圍攻騰蛇的妖魔引走了一半。

朱雀的火焰對妖魔也有著很強的傷害，他二話不說加入戰鬥，即使看到騰蛇也沒說什麽。

太裳張開弓箭，對著天空的鳥妖射出一箭，準確地擊穿了對方的頭顱。

太陰用風把一些妖魔吹走，暫時緩解一下局勢，一面對著安倍昌浩大喊：“小子，我們可不是為你來的！要不是為了救雪姬殿下的話……”

“太陰。”天一因為幾乎沒有戰鬥能力，此刻護在安倍昌浩身邊，聽到太陰這句話，面上有些不讚同，輕輕搖頭制止。

太陰對天一還算尊重，也就改了口。

“這樣的話很浪費時間啊！”

勾陳正好聽到這句話，接口答道：“我們先把妖魔逼開，太陰你用風帶我們去山頂上——！”

勾陳口中的“我們”指的是她和騰蛇。

事實上，此刻除了勾陳，並沒有人去和騰蛇“並肩作戰”。

太陰有些懷疑地看了這邊一眼，被騰蛇回以註視後，她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大聲說：“好的！但是，你們要快點啊！”

“放心吧，很快。”勾陳轉頭對騰蛇說，“怎樣，你聽到了。”

騰蛇齜牙露出了相當兇惡的神情，在其他的神將看來大約就是“嗜血”這樣的形容。

“沒問題！”

騰蛇大喝一聲，手中的緋炎之槍迸發出耀目的火焰，向著周圍用力揮出。

紅蓮業火急速地擴張著，就像一道火龍般逼退了沿途所有妖魔。

騰蛇揮舞著緋炎之槍在場內轉了一周，附近的妖魔都被逼退了幾尺。

太陰不用提醒，直接打了個響指。

能夠將樹木拔起的龍卷風平地生出，帶著安倍昌浩和所有神將向山頂飛去。

狂嵐到達山頂的時候，江雪正在唱歌，她一時沒有回神，還是被窮奇一翅膀扇進了山洞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呆在裏面別出來！”

窮奇吼了一句，撲向前方的神將們。

江雪呆呆地看著外面，安倍昌浩帶著神將們跟窮奇打了起來。

窮奇大概以為這些“道士”是來討伐他的，為了避免波及到她，還讓她躲在山洞裏。

“……昌浩君。”

江雪扶著山壁站起來，看著前方形容狼狽顯然經歷過一場苦戰的少年神色覆雜。

這一聲低聲的自語穿過了戰場，被名字的主人敏銳地捕捉到。

安倍昌浩猛然轉頭看向江雪所在的方向，四目相對的瞬間，他大聲喊道：“雪姬殿下，我一定會保護你！”

這樣在激戰之中的呼喊和當時在安倍家中少年天真無畏的承諾發生了重合。

江雪不經意間想到了當初在藤原家裏，安倍昌浩在藤原道長的示意下對她做出的宣誓。

竭盡全力保護她。

竭盡全力。

天真也可以變成堅定，魯莽也可以變為勇敢，如果做出了這個承諾的人拼盡全力去實現它的話，那麽這就不是無稽的狂言，而是比什麽都更加認真沈重的承諾。

在她還沒有發現的時候，安倍昌浩從最開始那個在宮中魯莽地沖撞了她的少年成長為如今的模樣。

是啊，按照平安京的習俗，元服以後，就不再是孩子，而是“大人”。

肩負責任、實踐承諾、達成誓言。

從一個人覺悟到要肩負起自己的人生的那一刻開始，他就不再是“孩子”了。

成長只需要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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