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在原地靜靜地站了片刻，徹底平息了自己因為《長樂無憂》而浮起的那些思緒，這才轉身看向屋內的大陰陽師，明知故問道：“晴明大人，八弦琴的詛咒算是解除了嗎？”

安倍晴明無奈地嘆了口氣。

這一聲嘆息就如同咒文一般，喚醒了周遭還陷在樂曲餘韻之中如癡如醉的眾人。

大陰陽師心悅誠服地感慨讚嘆：“天下第一，當之無愧。”

江雪得意地揚眉一笑，抱著胡琴輕巧地走到屋內，看到森村蘭一臉怔楞的呆樣，頓時笑了起來，放下胡琴，過去蹲到森村蘭面前，右手對著她的額頭一彈指。

“醒咯，蘭姬，即使是華胥一夢，也需要醒過來了。”

森村蘭被嚇了一大跳，雙手捂住額頭，瞪圓了眼睛盯著江雪，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立刻從驚嚇變成了驚喜，又混進了哭笑不得的無奈，嗔道：“雪姬——”

江雪歪頭看著森村蘭，笑嘻嘻地等著她下句話。

森村蘭鼓著腮幫看了江雪會兒，最後還是送上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恭喜你，雪姬。”

“嗯，這句話我喜歡！”

江雪給了森村蘭一個擁抱，瞥了一眼旁邊笑瞇瞇的陰陽師，走出去應付外面那群人了。

院中這一群以“旁觀鬥樂”為由前來的人還沒有都離開，微服的天皇和禦室皇子永泉已經悄悄告辭，伊諾裏也回家去了，而那些原本就跟“藤原雪姬”熟悉的人全都還在。

江雪看了看這一群滿臉都寫著“有話要說”卻又不好意思先開口的人，直接走到了藤原賴通面前坐下，就像是每一個乖巧的妹妹面對可靠的長兄那樣卸下一切面對外人的偽裝和驕傲，低頭柔聲說：“賴通兄長，讓你擔心了。”

藤原賴通的神色在月光下顯得比白天更為柔和，也或許是因為此刻他也不再需要端著“藤原家長子”的架子，只需要以兄長的身份面對妹妹。

“我並沒有擔心。”

這位寡言的長兄擡手極輕地在江雪發上撫摸了一下，就像是羽毛落在手心，說出的話卻與他的動作截然不同，帶著沈甸甸的分量。

“你是我最驕傲的妹妹，我相信你的音樂無人能及。”

江雪錯愕地擡頭，恰好對上藤原賴通溫和而認真的凝視，這樣的人物以這樣的神情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已經透露了太多，她不禁笑了起來，也不再說“謝謝”，轉頭看向旁邊的藤原鷹通，笑著問：“那麽，鷹通兄長呢？”

藤原鷹通緊張得推了一下眼鏡。

這種下意識的小動作引來旁邊橘友雅的輕笑。

左近衛府少將笑著搭上藤原鷹通的肩膀，誘導般地說：“鷹通當然也是這麽想的，對吧？”

藤原鷹通同時面對妹妹和好友的註視，不禁更加緊張，不過他並沒有順著橘友雅的話說下去，而是搖了搖頭，隨後補上解釋。

“我並不是不相信雪姬，只是……畢竟那是怨靈啊。神子還昏迷不醒，雪姬是星之一族的後裔，如果也會因為八弦琴的聲音受到影響的話……”

橘友雅別開臉悶笑不已。

江雪可沒有這麽厚道，跟著取笑藤原鷹通這個老實人，笑著給出了臺階。

“現在的話，鷹通兄長能夠放心了吧？剛剛的琴聲好聽嗎？”

“當然！”藤原鷹通不假思索地點頭，“我未曾聽過這樣美妙的琴聲。”

橘友雅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音，被藤原鷹通看了一眼後，他才重新坐正了身體，輕笑著說：“看來以後每一次雪姬奏樂，鷹通都要這樣誇上一次了。”

藤原鷹通這才明白橘友雅在笑什麽，一本正經地回答：“我正是這樣想的——這個世上，會比雪姬的琴聲更加美妙動聽的樂聲，也只有雪姬的琴聲而已。”

這一種“她的記錄只有她能打破”的讚譽比起藤原賴通以前的那些溢美之詞也絲毫不差了，江雪悄悄對橘友雅搖搖頭，以眼神暗示他不要再作弄藤原鷹通了。

橘友雅何等機敏，立刻罷手，跟著讚道：“不錯，雪姬每每能給人帶來意想之外的表演，能夠勝過‘今日雪姬’的，想來也只有‘明日雪姬’了。”

江雪直接點頭，笑吟吟地說：“友雅君如此讚譽，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

“真的……好厲害啊……雪姬……”流山詩紋滿臉驚嘆，“我從來沒聽過這麽好聽的胡琴！原來胡琴也能演奏出這樣的曲子！”

森村天真咳了一聲，提醒流山詩紋別把“鋼琴、小提琴、單簧管、交響樂”給說漏嘴了。

流山詩紋也不傻，接著說：“那個僧人的琴聲也很好聽……真可惜啊，如果他還活著就好了……”

“嘁，現在說這個已經晚了。”森村天真吐槽。

江雪知道這兩個現代人估計不清楚“教王護國寺”的僧人在平安京的人心裏是什麽地位，悄悄對他使了個眼色，感慨道：“他只是去往佛祖身邊而已。不過，剛剛的琴曲我記下來了，假如詩紋大人想要聽的話，我下次給你彈。時間不早了，兩位先回去吧？明天見。”

森村天真不由得問道：“雪姬不一起回藤原家嗎？”

江雪搖搖頭，看了那邊兩位兄長一眼，得到了默許的眼神後說道：“不啦，我今天在這裏陪陪蘭姬吧，她為今天鬥樂的事情擔心了很久，之前一直沒有休息。”

“蘭？”森村天真因為妹妹的名字對這個發音非常敏感。

江雪若無其事地說：“是的……很抱歉，沒有告訴你們……蘭姬是與茜成對的、黑龍神的神子，她之前一直被鬼族控制著，前些時間才逃出來，目前在晴明大人家裏休養，是一個非常可憐的人，可能是因為這幾年太過辛苦，過去的事情她都忘記了，連自己的姓都記不起來，只記得名字是‘蘭’。”

森村天真聽到“忘記了過去、不記得姓”，突然就覺得這很可能是他失蹤的妹妹，激動得握住了江雪的手。

“讓我見見她——求你，讓我見見她，也許……我……我失蹤的妹妹……也叫‘蘭’……”

“咦？”江雪做出驚訝的模樣，稍加思考後說，“稍等一下，我去問問蘭姬。”

森村天真連連點頭。

江雪順勢掙開了森村天真的手，回去屋內，對森村蘭說明了情況。

“所以，蘭姬想要去看看嗎？那個少年也許會是你的哥哥哦？”

“我的……哥哥？”森村蘭突然露出了一種很奇怪的神情，不過她並沒有像才來到安倍晴明家裏那樣立刻就吐出尖銳的詞，而是點點頭，“好啊，我就去看看吧。”

江雪牽著森村蘭的手走到門口，突然想到什麽，轉身說：“唔，還是讓天真進來吧？外面有很多人，蘭姬這樣出去不太妥當。”

森村蘭笑著搖頭。

“無礙，我又不是平安京裏的貴族少女。”

江雪疑惑地問：“蘭……想起以前的事了嗎？”

森村蘭身體一僵，隨後搖頭，低頭回答：“沒有，我只是有這種感覺……我並不是這裏的人。”

江雪也沒再追問，帶著森村蘭往外走，在她身後，被牽著手的少女悄悄地嘆了口氣，神色間變得有些晦暗。

之前森村天真情緒激動，說話時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其他幾人也都聽在耳中。

藤原賴通原本就只是為了雪姬而來，現在雪姬鬥樂獲勝、八弦琴詛咒解除，他無意攙和其他事，示意藤原鷹通和他一起離開。

藤原家的兩位公子悄然離去，橘友雅猶豫片刻，留了下來。

森村蘭走出來，森村天真立刻呆住了。

即使兩人幾年沒有見面，森村蘭也跟過去有了很大的變化，但是五官是變不了的，他不可能認不出自己的妹妹！

“蘭——你真的是蘭！”

森村天真在短暫的怔楞後失態得向著森村蘭沖過去，想要抱住失而覆得的妹妹，然而森村蘭完全沒有森村天真這樣的激動，反而異常冷淡地往後退了一步，以檜扇格開了森村天真想要抓住自己的手。

“請您停下來。”

森村蘭的聲音在夜間顯得更為清冷。

“我不認識您。”

“……什、什麽？”

森村天真被這種如同結冰般的溫度凍在原地，幾乎無法相信，只能呆呆地看向江雪。

“蘭她……連我都不記得了嗎？”

江雪露出抱歉的神情。

“我並不知道蘭姬的過去，也無法確定她是否是你的妹妹……只能等到蘭姬的記憶恢覆了。既然蘭姬這樣說，那麽，請不要再靠近了，不要刺激她。”

森村蘭久違的冰冷的神情因為這句話而變得柔和，她充滿依戀地看向江雪，隨後再次對森村天真說出了拒絕的話。

“我的確失去了記憶，也不記得自己曾經認識你……我理解您失去妹妹的痛苦，但是，現在在我看來，您只是個陌生人而已，請不要碰我。我覺得惡心。”

森村天真無法接受終於找回來的妹妹竟然會這樣對自己說話，仍然想要向前，他剛剛往前走出一步，森村蘭手中黑芒一閃，一只黑蝶從她掌心飛出，兇狠地向著森村天真的眼睛飛去，逼迫著他不得不收回手去阻擋黑蝶。

白龍的神子具備著清凈的力量，神子的八葉也一樣有著這樣的能力，森村天真的力量凈化了汙穢的黑蝶，但是這只黑蝶帶來的冰冷並沒有隨著磷光的消失而消失。

“……蘭……好……我會再來的……我一定會讓你記起我來……”

森村天真不甘地收回了手，忍受著如同刀割的心痛盡量溫和地說話。

流山詩紋滿臉的擔憂，視線不斷在森村天真和森村蘭之間徘徊。

“晚安。蘭。抱歉……我……”森村天真低下頭，向著自己尋找了一年多的妹妹做出了最真摯的道歉，“我這麽晚才找到你。”

說完之後，他心存奢望，再次看了森村蘭一眼，但他得到的只有面對陌生人的冰冷註視。

森村天真轉身，對著流山詩紋說：“詩紋，我們走。”

流山詩紋“哦”了一聲，跟上森村天真的腳步，什麽也不多說。

江雪走出來，略有些不忍心地說：“天真他一直都在找自己失蹤的妹妹……無論蘭姬是否就是天真的妹妹，如果蘭姬回想起什麽的話，可以告訴我哦？”

森村蘭無視了森村天真離去時疲憊的模樣和沈重的步伐，轉頭看向江雪時再度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好的，如果我想起了什麽的話……我一定會告訴雪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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