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花祭如期到來，這個祭典預定在晚上進行，白天天色剛剛亮，大內就有一輛牛車來藤原家接走了江雪，簡直就像是生怕耽擱了一刻江雪就會被人拖著前去祭典一樣。定子中宮這樣的擔憂雖然稍顯過分，不過倒也不無道理。

到了下午，元宮茜被藤姬伺候著穿上一身正規禮服的時候，她真有些慌了，下意識地拉住藤姬詢問：“雪去了哪裏？”

藤姬笑著回答：“雪姐姐一早就去了大內。中宮非常思念雪姐姐。”

“中宮……就是藤原定子吧……”元宮茜喃喃自語一句，若有所悟，“對哦，雪曾經說過定子中宮對她非常好。據說連香囊都是中宮調制的，那的確是很好聞的味道啊。”

藤姬聞言面色微變，然而她很好地掩飾了那一絲不悅，保持著在神子面前的謙恭微笑著說：“藤原家的香方與別處略有不同，即使是同一個香方在不同人手中也可能稍作調整，定子中宮曾經得到齋院的指點，在黑方的調制上有著獨門技巧。盡管藤比不上定子中宮，神子若是喜歡的話，藤可以將屋內的熏香換成黑方。”

元宮茜雖然遲鈍，但她並不蠢笨，而且藤姬每天都會問她是否更換熏香，現在用的“梅花”也是她說喜歡才一直留著的，聽到藤姬這樣問，她急得連連搖頭。

“不是啦，我不是這個意思——梅花的香氣也很好！我只是覺得……雪用的熏香和她很適合，我的話……還是更喜歡梅花。”

藤姬心中一松，汩汩暖流從心底泛了上來，神情為之一變，更加柔軟，更加發自內心地感到開心。

“梅花是春季最常用的熏香，生機盎然，非常適合神子殿下。黑方香多用於冬季，沈穩幽雅，雪姐姐喜歡，所以一直都在用著。我也最喜歡黑方。”

“哎？！熏香還有季節的限定嗎？”

元宮茜一頭霧水，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考場上，一看卷子滿眼都是陌生的題目，整個人都慌了。

藤姬靜靜地註視元宮茜片刻，忍住了笑，繼續幫她整理好假發，這才輕笑著說：“那是自然。身為貴族，一應用物都應與四時相應，不獨熏香，服色也要有所改變。神子殿下今天穿的‘裏梅’便是春季的服色。若是穿錯了衣服的話，便會遭人恥笑。”

果然是大貴族啊——！

元宮茜真是冷汗都要滴下來了，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古代史要不及格了。

“但、但是，我並不是貴族啊？”

藤姬立刻板起臉，認真地說：“請神子殿下收回這句話。您是龍神的神子，藤原家的貴客，請拿出身為貴族的自覺。我不會像雪姐姐那樣放縱神子殿下。”

元宮茜被小學生訓了一頓，整個人都蔫了，只能在心底弱弱地呼喚她可愛的雪學妹快點回來。

貴族的生活……真不是人過的啊！

元宮茜挨不過認真起來的藤姬的氣勢，只能垂頭應道：“……是。”

藤姬瞬時笑開，隨後有些苦惱地托著腮嘆了口氣。

“唉……雪姐姐要是這樣聽勸就好了。”

哎？？？

元宮茜兩耳都豎了起來，剛剛她還暗想著雪學妹能適應這些古代的規矩真是厲害，這麽一聽，雪學妹是不是根本就沒聽這個小學生說啊？！

仔細想想的話，好像平時就沒看雪學妹穿過和服，更別提十二單了，完全都是海對岸那個國家的裝扮嘛！

元宮茜試探地問：“雪……似乎很少穿禮服？”

藤姬沈吟片刻，笑著搖了搖頭。

“因為沒什麽必要嘛。如果雪姐姐喜歡的話，在家裏穿十二單衣也可以，只穿小褂也可以……但是，如果雪姐姐不喜歡，穿唐裝也未嘗不可。至於禮服，如果是需要身著禮服的場合，雪姐姐也會穿上禮服，並不是什麽人都值得雪姐姐穿著禮服去見的。”

好、好吧……

元宮茜被藤姬這番話打敗了。

這就是說，大部分人根本不值得雪學妹特意穿一身禮服了，這是多自傲的一種說法啊。

不過想想看，好像平時的確沒看雪學妹穿得多隆重，去見晴明公那一次，她特意穿上了十二單，雪學妹還是原來那一身，但是，印象裏雪學妹的確有過一次穿的特別華麗。

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雪學妹那一身衣服非常華麗，那是大唐的禮服吧？

所以，這是說……雪學妹認為自己是值得盛裝迎接的人？

盡管元宮茜知道江雪只是在迎接“龍神神子”，但是，當“龍神神子”就是她本人的時候，她還是不可避免地有了一絲被人重視的感動。

藤姬仔仔細細打量著元宮茜，確定她現在沒有任何一處會被人說失禮，這才松了口氣。

“今天的祭典……請神子殿下放心，龍神與八葉一定會保護您。”

元宮茜想當然地覺得這是賞花的祭典，笑嘻嘻地說：“嗯！藤姬不一起去祭典嗎？”

藤姬輕輕搖頭，心中略有些歉疚，但還是對“鎮花祭”的實情保持了沈默。

“我的身份不足以參加。我會在這裏為神子殿下祈禱。”

就這樣，元宮茜在無知的狀態中滿懷期待地等待著祭典，而另外幾人也因這個祭典各懷心思。

安倍泰明接到陰陽寮的命令，面無表情地扔掉了信，徑自前往祭典舉辦的地點。

麻倉葉王則主動接下了保護貴人的任務，等待著那位同樣負責保護神子的左近衛府少將橘友雅的傳信。

在清冷的宮殿中，定子中宮拉著江雪的手，幾番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下定了決心，神色間的掙紮消失殆盡，只餘下了堅定的笑容。

“雪妹妹，這一次……全是我的主意。我無法想象如果雪姬在鎮花祭中受傷的情形……我不能冒著失去你的風險……哪怕會被說成卑鄙也無所謂，如果龍神神子要怨恨的話、如果龍神要降罪的話，就全部歸咎於我！”

江雪不禁一楞。

她正在疑惑到底定子中宮在糾結什麽，還猜想是不是後宮又有什麽新變化，想著在彰子入宮前，後宮裏的這些女人再蠢也該知道這時候要安生一些了，否則現在出頭，只有迎來藤原道長的打擊——他怎麽可能允許有人在彰子入宮前得到天皇的寵愛？

鬧了半天，定子中宮居然在為這種事糾結！

定子中宮居然非常認真地覺得這樣的行動可能會觸怒神明，並且真的做好了迎接神明降罪的準備。

這種想法雖然有些荒誕可笑，可是，這樣的心意讓人無法不感動。

江雪心情頗有些覆雜，不知不覺間笑了起來，聲音也下意識地放得更加溫柔。

“請安心吧，定子姐姐……龍神和神子絕不會因此而責怪你。就算真的要責怪，那也應該責怪臨陣脫逃的我，定子姐姐只是給了我一個借口而已，是我膽怯，無法貫徹星之一族的使命，堅定地跟隨神子，因此，定子姐姐無需如此。”

定子中宮卻沒有順勢放下心頭的重負，反而以哀愁的目光看了江雪片刻，低低地說：“雪妹妹，如果我不再是中宮……你還願意來見我嗎？”

江雪毫不猶豫地說：“從一開始，我來見的就是定子姐姐，而不是定子中宮啊！”

定子中宮身體微微一震，就那麽僵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她笑著合上雙眼，兩行清淚無聲滑落。

“真好啊……真好啊……雪妹妹……一定是神明賜予我的珍寶。”

江雪不太明白定子中宮為什麽突然就哭了，而且前面的話說的也怪怪的，不過這不妨礙她一見到定子中宮哭泣就直接傾身過去抱住對方。

哭泣的時候，擁抱是最好的安慰嘛。

尤其是不知道說什麽的時候。

定子中宮低聲啜泣著，伸手回抱住自己的妹妹，想要緊緊地把她扣在懷中，又怕那樣的糾纏會令她不適，在這樣反覆的糾纏中，最後定子中宮還是一如往常輕輕地環抱住江雪。

如同手捧落雪，若是攥緊了，雪就會融化，只有輕輕地捧著，才能長久地看到雪花的晶瑩潔白。

“……雪妹妹，我打算出家。若是這一次鎮花祭出了什麽意外，你不要為我做任何辯解……我會自己去對神佛請罪，用餘生來侍奉神佛。這件事，陛下已經恩準了。”

“咦……”

江雪真正大吃一驚。

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事情。

“定子姐姐……要出家？”她稍微緩了一下，先不去考慮“以前沒這個事件”的情況，設身處地地替定子考慮了一下，“唔……出家的寺廟已經選好了嗎？之後定子姐姐想要住在哪裏？應該不能再住在大內了吧，若是定子姐姐一時無處可去的話……或許我可以向父親大人請求，讓定子姐姐先住到別院去。”

最艱難的並非做出決定之後，而是之前。

一旦想好了，說了出來，一切負擔也就隨之煙消雲散。

定子中宮原本以為雪妹妹可能不理解她的做法，然而，雪妹妹並沒有多問原因，而是一心一意地為她考慮之後的生活，她又想要流淚了。

這是一份多麽赤誠的關心……

自從兄長去世之後，她已經很久沒有得到過這樣純粹的關心了。

定子中宮低頭拭去淚水，想要以最好的笑容來面對妹妹。

“雪妹妹……我原本就是出家之身，能夠再次回到後宮也是未曾想過的際遇，如今我也是時候離開了，這個中宮的位置……必須要讓能夠主持神事的藤原家的女兒來擔任，才可以保住藤原家的長盛不衰。我雖是個失勢的中宮，也不至於無處可去。過去我的私邸二條宮一度失火，現今已修葺出可以住人的模樣。我打算帶著清少納言一起離宮。這一次……應該就是我和雪妹妹在後宮見面的最後一次了。”

江雪眨了眨眼睛。

她並沒有從定子中宮的話中感到太多對於“將要失去中宮身份和富貴榮華”的擔心，反而感覺到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

為什麽要特意在這時候說這樣的話呢？其實定子中宮完全可以不多解釋，只將這一次當做普通的見面，之後遷出後宮，她得到訊息自然也會登門拜訪。

定子究竟想通過這番話表達什麽、得到什麽？

如釋重負……

……原來如此。

江雪恍然大悟，胸有成竹地牽起藤原定子的手，微笑著說：“恭喜你，定子姐姐。你自由了。”

藤原定子聽到“自由”瞬間淚流滿面。

是的，這正是她想要的。

當她從仿佛天上落雪、雲間飛鳥的雪妹妹口中得到這句話，“藤原定子”才真正地從束縛她半生的“藤原”之名解脫。

她終於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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