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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以樂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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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內一時間安靜下來。

江雪師從歐陽詢的時候受過嚴格的教導,無論是看書或者抄書都很認真盡心,歐陽詢是看不過別人用隨意的態度對待書籍的人,江雪當初為了拜師窮盡心力,肯定不會在這方面觸他黴頭,時間久了,也就學得跟師父一樣,平時玩鬧歸玩鬧,到了書房裏立刻端正心態,絕不會拿書來胡鬧。

安倍晴明靜靜地翻閱著書,也不說話。

屋中無有鐘表,覆無更漏,竟然只剩下翻動紙張時的窸窣聲。

江雪上次走的時候有本書已經抄完了大半,這次續著先前的進度往下抄,眼見不多時就能抄完這一本了。

必須要說的是,眼下既沒有活字印刷術,也沒有雕版印刷術,在這個以抄寫借閱為主要的書籍傳播方式的年代,一本書通常也沒有多麽厚,和後世那些什麽大字典、醫學教科書的長寬厚度相比都遠遠不如,而且文言文本來就比白話文更能存儲信息量,白話文幾百字的內容,文言文可能只需要幾十字甚至十幾個字,一來一去,一本書只有三五萬字毫不稀奇,這都算多的了,有些經典不過幾千字,比如說《道德經》,全文總共五千字。

要不是因為這些書字數少,江雪那天聽到安倍晴明說要把這十幾本書抄一遍的時候就該想辦法賴賬了,比如說只抄破損的頁面,其他的想辦法找個修書匠把破了的書給拆了重新裝訂之類,現在總共也抄不了多少字,她又存著借機見十二神將的心思,也就默默認了這個條件。

最後一行字。

江雪抄完這行字,放下毛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舒服得忍不住發出了小動物嗚咽般的聲音。

稍微等一會兒,等墨跡幹了,就可以把這本書放到旁邊去站著了。

她才這麽打算著,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輕笑,她扁扁嘴,轉身斜眼看過去,果然看到了某只老狐貍眉目含笑。

“雪姬殿下這般……閑適,可是令人有些詫異啊。”

安倍晴明輕輕挑眉,說到“閑適”前故意停頓了片刻,不由令人產生遐想。

江雪笑著輕哼一聲,有恃無恐地說:“哦?這裏有人嗎?我只看到一只老狐貍呀!”

安倍晴明稍稍一楞,似乎沒料到江雪會這麽說。

盡管平安京中有很多人私下裏說他是狐貍,不過,敢當著他的面這麽說的人一直只有他的孫子昌浩而已。

這可真是……想不到啊。

安倍晴明彎了彎嘴角,到底沒忍住,情不自禁地笑出了聲音。

“雪姬殿下這麽說,就不怕狐貍妖精讓你回不去家嗎?”

江雪看著安倍晴明那般坦然說自己是“狐貍精”的姿態,竟有些哭笑不得。

“……嗯……然後呢?藤原家可不止一個人知道我今天前來晴明大人府上哦,若是我就此音訊全無,我想我那位父親大人、兩位兄長……還有母親大人都絕不會對此不聞不問,或許從今以後,安倍家就永無寧日了。這樣也沒關系嗎?何況……我雖然不是窮奢極欲的人,若是要養我,可也要費不少金銀,否則的話,我一個人就能讓這裏永無寧日。”

安倍晴明故意做出思考的姿態,過了會兒才擺出恍然大悟的姿態,煞有介事地說:“是啊,是啊,雪姬殿下可是道長大人心愛的女兒,若是惹惱了藤原家,小小的安倍家可吃罪不起。不過,在下實在好奇,雪姬殿下一人怎能讓我家永無寧日?”

“晴明大人……這是挑釁嗎?”

江雪十分配合地演下去,秀眉一挑,頓時顯出幾分極少出現在她身上的傲氣,她從書架旁把胡琴抱過來,信手一撥,一手引弓,做出將要演奏的姿態來。

“眼見為虛,耳聽為實,那就請晴明大人聽聽吧——我這能叫人永無寧日的本事究竟如何。”

安倍晴明笑著伸手。

“今日有幸,得聞妙音,我洗耳恭聽。請——!”

江雪倒是想故意弄出一聲刺耳的聲音來震一震眼前的老狐貍,奈何她對音樂比對書法還要盡心多了,如果說她學習書法還有別的目的,她學習音樂時根本不為旁的,只是為了音樂本身,為了她的師父所稱讚的那一點在樂道上的天分不被辜負。她在音樂上付出了無數心血,又怎麽忍心故意用樂器弄出噪音來,只是拉出一串如同戲謔笑聲的音符,隨後就換為了她熟悉的曲子。

梅花一弄,溪山夜月,聲入太霞。

《梅花引》初為笛曲,因其旋律優美、意境高潔,廣受喜愛,樂師之中不乏以梅自比之人,又怎會不設法將笛曲改為自己擅長的樂器來奏?於是簫譜、古琴譜、胡琴譜、箏譜紛紛出世,又有樂師對曲目加以改編,至江雪拜入高山流水館習樂時,世上已有十數種不同的《梅花引》曲譜,其中以琴曲最為出名,反覆三奏帶來了別樣的意趣,也因此《梅花引》有了《梅花三弄》的別名,這般演奏手法也被其他樂器借鑒,於是世間《梅花引》多成三弄,就連胡琴曲也不例外。

松竹梅歲寒三友,常為文人騷客歌頌,也被樂師喜愛,松直、竹清、梅雅,在樂曲編成上自有區別,又因樂師理解不同,哪怕是同一首曲目也會有不同的表現形式。

江雪此時對梅花三弄的演繹就以突顯梅花寒雪獨放的清雅為主,而淩寒傲霜的冷傲堅貞則是次要。高山流水出來的樂師素來善於以情動人,以樂師之情打動世人,唯有樂師心中先有情才能成曲,故而四大樂館之中,高山流水最“真”,想著什麽,就會在樂聲中傳達出什麽,無情難作有情樂,有情也難作無情曲。

文人寫詩,以物喻人,樂師奏樂,也會借物比擬。

江雪熟習掌握的曲目沒有一千也有數百,她特意挑了《梅花三弄》來演奏自然不是巧合,而是有心以樂代酒,以酬友人。無論她口中怎麽說也好,在她心裏,她將安倍晴明當做忘年之交。既然安倍晴明都願意將自己的絕學《占事略決》給她抄閱,她自然也要以己身絕學回禮,這才是相處之道。

第一樂師的絕學除去音樂還能是什麽呢?

安倍晴明聽過她的曲子,但那並非為他而奏,自然不能作數。即使安倍晴明沒有交代她要帶上胡琴過來,她也打算哪一日帶著二胡來為安倍晴明演奏一曲。今日恰逢其會,便作梅花三弄。

或許是因為在藤原家的梅樹下見到安倍晴明的那一幕給江雪的印象太過深刻,當她想要為安倍晴明奏一曲時,她直覺想到的就是《梅花三弄》。在江雪心中,安倍晴明與“梅”極為合襯,如梅之清雅,如梅之高潔,如梅之孤傲。或許是因為歲月令人變得更加包容溫柔,安倍晴明身上幾乎已感覺不出“孤傲”的影子來,但江雪就是這麽覺得——這個人在年輕的時候一定有過孤傲不群的時候。

風雅、清幽、高潔,想來安倍晴明年輕的時候一定風姿雋永,湛然若神,門外排滿了牛車吧。

真可惜啊,沒能見到安倍晴明年輕時的姿態。

江雪心中稍稍有些遺憾,這一點遺憾也無法掩飾地在樂聲中流露出來,令原本清幽的曲調多出了一絲悵然之情來,倒像是替梅花感到惋惜一般。

安倍晴明原本半合著雙眼專心欣賞著樂曲,聽到這裏突然擡眼看向江雪,眼中流出詫異的神情。

江雪反倒沒察覺到異樣,當那一縷遺憾之情過去,她也就再次回到了原本的曲調意境中,稱頌梅花,便如稱頌友人,她也毫不懷疑安倍晴明能不能聽出樂聲中的含義——如果能夠聽得懂《一枕黃粱》的人聽不懂《梅花三弄》,那就算她對牛彈琴了。

唔,該說是對狐貍彈琴。

二弄穿雲,聲入雲中。

清越悠揚的琴聲往覆循環,以音符描摹著梅花的美,稱頌著人類賦予梅花的那些品質,正如稱頌自己的友人。

自從江雪轉行投身戀愛游戲的測試以來,她就充分掌握了“讚美他人”的力量,最初她還會因羞澀而無法坦率地說出口,時至今日,她已經完全打破了不敢表達自己的內心樊籠,勇敢直率地將自己的感情以言語和行動傳達給他人,正如她誇讚藤原鷹通是一個正直溫柔的人,又如她直白地指出橘友雅的樂曲中沒有心,現在這首樂曲也是同樣——那些不能以言語盡述的心情全都灌註在這些音符和每一個轉折中,以絕對優美動人也足夠風雅委婉的方式傳達給她想要訴說的人。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春。

這是詠梅。

幽谷那堪更北枝,年年自分著花遲。高標逸韻君知否,正是層冰積雪時。

這也是詠梅。

從梅花中看出什麽、品出什麽、寄托什麽,原本就因人而異,借物詠人、借景抒情,重要的是歌詠者的心,心中見到的景色是怎樣,就能抒寫怎樣的風景,心中深藏寄托的感情是什麽,就會完完本本地被音樂發掘出來。

樂師無法欺騙自己的心,也無法在樂曲中說謊。

她這樣地喜愛著梅花啊……

江雪奏到梅花三弄最後一節,突然停下,向著安倍晴明狡黠地一笑。

“便是如此了,我偏不奏完,晴明大人。可知道什麽是永無寧日了?”

若是讓一位詩人看到一首只差一句就能完成的佳作,他肯定會急得抓耳撓腮恨不得自己和上,若是讓畫師見到只缺點睛之筆的畫作,又怎能不讓人百爪撓心?

同理,讓一位聽得懂音樂的人聽到一首未奏完的樂曲,心中又會有怎樣的感受?

安倍晴明原本全副心神沈浸在樂曲中,樂曲戛然而止,大違常理,他疑惑地睜開眼睛看向江雪,卻聽到這麽一句話,頃刻間哭笑不得。

“……是啊,雪姬殿下這般本領……確實……只怕能讓我睡覺也不安穩,一心記掛著未完的樂曲。”

江雪得意地一笑。

“若是那樣的話,我也可以出於友情,好心地給晴明大人奏一曲安眠之樂。”

安倍晴明當即失笑。

“只怕連安眠曲也是只得一半吧!”

江雪眼珠轉了轉,眸光之中滿是慧黠,笑道:“晴明大人若是想要聽完這首曲子,那就等我下次來訪吧。”

安倍晴明聽到江雪又提起了“狐貍妖精不讓她回家”的話題,不禁一笑,取出笛子來,貼到唇邊,吹出一串音符來。

曲調一起,江雪就楞了楞。

這赫然是她剛剛演奏的梅花引的調子。

……胡琴和橫笛的樂譜可不同啊,絕不是按照音準照抄就能成曲的,就算梅花三弄曲中有著不斷重覆的部分,但是,只聽過一次就能轉換成笛譜,這是什麽樣的才能?

……這個人啊,果然是狐貍成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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