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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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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黎朝,京城。

谷雨剛過,立夏未至,正是出游的好日子。

三年一次的拔萃科考即將在年底舉辦,雖然還有半年時間,已經陸續有考生入住京城,一來是想早日習慣京城水土,二來也是走個文雅,交友論書,將自己的名聲往外傳。

拔萃科考得看主審喜好,才學固然重要,但也得有幾分運氣,滿腹經綸卻名落孫山者,年年皆有,下次再來就是三年後,可是啊,若能在科考前把名聲傳出去,即使榜上無名,也可能會被賞識者延攬,無論跟著文官辦事,或者跟著大學士修書,都是一條官路。

故此,每三年的春天,京城就開始舉辦各式各樣的茶會,花會,字會,學子們想盡辦法寫詩,鬥詩,直到秋末。

采香湖上,船只搖蕩,吟誦聲夾雜著搖槳聲,是三年一次才有的特殊景象。

京城民風開放,加上這幾日難得放晴,湖上,湖邊,都有不少女子在家人或者嬤嬤的陪伴下出游,在漁舟上彈琴烹茶,解解春雨帶來的煩悶。

「這位大娘。」一個穿著杏黃色衣衫,綁著雙髻,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的小丫頭對著一個粗衫漁婦喊著,「你船出不出呢?」

漁婦姓張,原本在整理網子,見有客上門,立刻笑臉泛開,「出,出。」

她的漁船小,又舊,多半是捕魚用,鮮少有客上門,現在看看,大抵是附近的大漁船出光了,這家姑娘又想出來玩,所以才輪到他們這艘小破船。

夫妻倆趕緊把前頭收拾出來,放好桌子椅子,又搭了個木板,就把對方三人接過來,漁夫長竿一推,隨著深綠水紋漾開,船只滑進湖中。

主人家小姐看起來約十八九歲,脂粉未施,卻更顯貌美,眉眼之間十分風流,系著藕荷色的薄披風,披風隨著光線隱隱出現山水花紋,腳下一雙寶墜香鞋,小銅片在少女的腳步移動中,發出輕響,煞是好聽。

張大娘看多了。年紀輕,眼神媚,有丫頭卻沒嬤嬤,這姑娘大抵是花姐兒,但相貌這樣拔尖,態度又大方,十之八九是給青樓供起來的頭牌。

京城聲色撩人,共有八條花街,上百家大花坊,至於小鳳居更是沒人搞得清楚有多少。

大花坊就得有頭牌,頭牌就是名聲,得有花容月貌,得懂琴棋書畫,為了顯示地位不凡,只陪酒,不陪夜,即使陪酒也選客人,二十四歲講親,二十五歲敲鑼打鼓送出門。

雖然在青樓待過,但一來知書達禮,二來容貌出色,三來也沒破了身子,因此求娶的人仍多著是,即使進了青樓就是連年絕子湯,幾乎沒有當娘的命,但只要挑夫婿的眼光好些,還是能過上安定的好日子。

要說眼光好,要數四十幾年前雪香樓的頭牌趙喜娘了,嫁了個比自己小四歲的落榜書生蘇光宗,日夜悉心照顧,溫柔相伴,蘇光宗在趙喜娘的鼓勵之下,又苦讀三年,一舉過了拔萃科,又過了書雋科,短短四個寒暑,趙喜娘從花姐兒成了官夫人,蘇光宗感謝趙喜娘的扶持,沒納妾室,只收了兩個通房傳宗接代,子女都歸在趙喜娘名下,由她親自扶養。

趙喜娘當年陪伴出一個書雋科士,十幾年後由她帶大的長子又中了拔萃科士,年紀輕輕且文采出眾,讓南國公看上,給自己的嫡孫女說為夫婿,有南國公這派人脈,蘇科士官運自然亨通,到正八品時,第一次上書請封,請封的對象不是親生母親,而是照顧他長大的趙喜娘。

蘇科士官運順遂,家中也不用說,南國公府的小姐雖然嬌貴,卻是真心喜歡自己夫婿,故對公婆十分盡孝,對小姑也頗為照顧,自己生了兩兒一女,提拔上來的姨娘也都順利開枝散葉。

城西的萬雲街底,有座門口雙石獅的大宅,紅漆門,黃銅環,前庭有一尺的青磚地,兩側種有數十棵合抱大樹,白色外墻延伸得很長,那裏,就是蘇家的宅子,趙喜娘已經六十幾歲了,她一生沒懷過孩子,但卻子女孝順,兒孫滿堂,丈夫從不嫌她年華老去,再漂亮的丫頭,他都沒有多看一眼,初一十五,一定陪著趙喜娘到昭然寺上香。

讓說書先生來講,都不能講出這樣峰回路轉的故事,但卻真的發生了。

當然,這後來也多少影響了來京的科考書生,每個書生都希望能像蘇光宗一樣有佳人在側,照顧寢居衣食,好讓自己專心讀書,每個花姐兒,都希望自己能有運氣碰上個蘇光宗,能爭氣,爭氣後不負心,故科考季節除了是書生間的吟詩論文大會,也成了書生與姐兒互相探測意願的時節,花坊的頭牌,幾乎都是在這夏秋季節嫁人,而十之八九,嫁的都是書生。

張大娘看著那穿著藕荷色披風的貌美少女,只要是載著書生的船只經過,便會定睛細看,再跟旁邊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婦人低聲說話,似是在詢問名字,心裏忍不住嘆息—— 游湖為假,相人為真,這姑娘只怕是想來找良人的。

真是傻丫頭,蘇光宗與趙喜娘之所以被傳頌,不就是因為希罕嗎,好姻緣太難找了,這幾年,倒有幾個花姐兒聰明,不嫁人了,拿著攢下的金銀,自己過清閑的日子,省得無良夫還要拿她的銀子去養姨娘的孩兒,多嘔心。

張大娘雖有心提點,但想想,自己什麽身分,講出來只怕人家也不願意聽,便沒作聲。

姑娘傻歸傻,但也不能說她錯了,人各有志,喜歡痛快過日是對的,希望有人承歡膝下也是對的—— 只是,哪這麽容易呢?

大黎朝上下百年,出了無數書生,無數花姐,可是,這無數書生中只有一個蘇光宗,無數花姐裏也只有一個趙喜娘。

多的是花姐不耐久候,另隨他人而去。

多的是書生高中後,覺得佳人配不上自己,休妻另娶。

船上那三十餘歲的大娘姓柳,十幾年來都在替想從良的花姐兒找人家,從不掩短道長,總把醜話說在前頭,找她講親的姑娘剛開始可能都不高興,什麽「董家老三的那方面不太行,要不介意這個,倒是能美滿,董家公婆和善,董老三田莊也是年年豐收,不會動到姑娘的私房」,「張家兒子長得可俊,又能放下身段討妻子開心,但酒後愛打女人,姑娘若是喜歡好皮相,又禁得起打,張家不介意姑娘出身」。

難聽歸難聽,但卻是實話不過,好壞都清楚,婚後自然不會抱怨,是故這柳大娘即使不怎麽說好話,但托她的人卻是沒少過。

只不過找她的,通常是一般姑娘,夜度資普通,年近三十,但求老了有人互相照應,其餘都好談,像今天這種事情,還真是第一次—— 因為,找她的人叫做霍小玉。

京城,只怕沒幾個人不知道這個少女。

霍小玉雖然陪酒賣笑,但並不在青樓,而是自己在京城有小屋子,由「母親」替她張羅,這種一屋一姑娘的,通稱小鳳居。

京城的小鳳居走兩種極端,一種是在陋巷,價錢便宜,專門接娶不到媳婦的單身漢,姑娘長得不怎麽樣不說,年紀還都挺大,一切隨便又馬虎。

另一種,即是霍小玉這種,十金才能見一面,還得看她愛見不見。

因為她是大戶衰落後的昔日千金,誰不知道她是霍大人的小女兒,誰又不知道霍大人的愛妾鄭氏容姿拔尖,女兒即使落魄,但身分還是在,會挑客人也不意外。

當年鄭氏有機會進入親王府,卻舍棄親王的門第,跟了名滿天下的才子霍大人,兩人年紀差了二十餘歲,但卻十分恩愛,過門一年多後,鄭氏替霍大人生下一個女兒,由於霍大人希望小女兒能承襲母親的花容玉貌,於是取名叫做小玉。

她出生時,父親是正一品文官,家境十分富裕,幾位姊姊早就出嫁,她在霍府過得儼然是嫡女生活,鄭氏的院子大,仆婦多,已經成家立業的哥哥,自然不可能去管父親的妾室問題,就算嫂子跟侄女嫉妒鄭氏與霍小玉的月銀與待遇,但連霍太太都沒開口了,誰又敢去跟霍大人說什麽。

霍太太是侯府千金,典型的三從四德好妻子,丈夫讓她給鄭氏大院子,她就給大院子,給小玉嫡女待遇,她就給小玉嫡女待遇,鄭氏三十歲生日時,還大肆宴客,著實熱鬧了一番。

京城的太太都在說,這鄭氏也未免太厲害了些,後宮四妃生日,都還得自己來,誰敢不長眼讓皇後出面邀請客人?可霍家一個妾室的生日,竟讓主母親自操辦,若說家族無子,這姨娘生了兒子,立了大功,倒還說得過去,但鄭氏前前後後不過一個女兒,也值得這樣張羅?

無論如何,鄭氏生日就是這樣熱鬧過了。

但就在鄭氏生日過後沒多久,霍家驟變—— 霍大人跟著皇上春獵時,跟大隊走散,發現時已經被野獸咬死了。

一品文官,糧部掌司,喪禮自然備極哀榮。

霍大人入祠後,霍太太把家權交給嫡長子霍文濤與嫡長媳齊氏,她成了不管事情的霍老太太。

霍文濤成為霍家大家長的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情,即是將鄭氏母女逐出家門,理由也簡單,鄭氏青樓出身,入府後行為不檢,霍小玉不是霍家血脈。

他見父親老來得女心中高興,所以不忍拆穿,現在父親過世,他自然不能留個來歷不明的人在府中,念及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十幾年,給她們一個時辰收拾,能用手拿的都能帶,一個時辰後,不自己走,他就派人往外扔,院子裏的婆子跟丫頭,若想跟著去的,他會放賣身契。

那天,很多人都在霍家的側門外看到那一幕。

大雨天的,地上一片泥濘,幾個粗壯婆子把母女二人往外推,淋得一身濕透的鄭氏哭天搶地,「小玉明明是霍家的孩子,眼睛跟霍大人那麽像,連太太都說過,兄弟姊妹雖然好幾個娘,但眼睛卻是一樣的,怎麽這樣汙蔑她,你們怎麽可以這樣汙蔑她。」哭聲遠遠傳開,令人不忍。

倒是十五歲的霍小玉十分冷靜,左手撐著雨傘,右手扶起了母親,這時,側門裏兩個小丫頭背著小包袱跟了上來,「婢子跟著小姐去。」

她不知道說了什麽,那兩丫頭連忙點頭,「婢子不怕吃苦,婢子想跟著小姐。」

主仆四人後來在勝業坊附近的小屋子落腳,情況本已經不好,沒想到鄭氏因為受了打擊,加上淋了雨,一病不起。

從霍家帶出來的金銀,流水般的往藥鋪送,請大夫要錢,抓藥要錢,幾人生活也要錢,兩丫頭一個叫桂子,一個叫浣紗,年紀都小,白日去附近的客棧幫忙洗碗,多少掙幾枚銅錢,掌櫃知道這兩丫頭寧可跟著被掃出門的主子,也不願留在大宅安穩,倒是多了幾分欣賞,若是客人有剩餘飯菜,便讓兩人帶回家。

霍家千金,霍大人最寵愛的小女兒,以前一頓飯要八菜兩湯,現在開始吃剩飯度日。

饒是已經艱難到這一步,還是抵擋不住那天—— 家裏真的什麽都沒了,只剩下二十兩金子。

二十兩金子,五口之家可以過上三年,但若換算成藥錢,大概只有兩個月。

可兩個月後,又該怎麽辦?

沒多久,就傳出霍小玉在古寺巷租了間一進的房子,當成自己的小鳳居。陪酒陪笑,不陪夜,進門價是十兩金子。

十兩金子,又不陪夜,真是瘋了。

但更瘋的是還一堆人搶著上門—— 都說霍大人的小女兒既有母親的芙蓉花貌,又有霍大人的聰慧機敏,能讀書論文,談笑間令人如沐春風,絕非那些只會刺繡的千金貴女可比。

十六七歲的少女,正是容顏最好的時候,誰不想一睹芳顏,再者,十兩金子就能讓昔日的官家千金給自己倒酒,彈琴,說來也挺值得一去的。

替霍小玉張羅的「母親」,是鄭氏昔日在青樓的丫頭,叫做福氣,後來跟了個姓楊的豬肉販子,日子十分美滿,沒想到丈夫卻在大路上被官家的馬車撞死,正妻連同兒子把她母女倆趕出門,愁雲慘霧了一年多,存銀漸空,正不知道該怎麽養女兒,霍小玉卻找上門來。

福氣雖然沒做過小鳳居,但在青樓服侍姑娘久了,張羅起來也十分得心應手。

既然姑娘只陪酒,在庭院挑選上就特別講究一些,院子得大,得有涼亭,有花臺,請匠人把庭院花草重新梳理過,幹涸的池塘也重新活起水來,讓院子看起來花盛葉茂。

福氣忙,霍小玉也沒閑著,重新訂制了一批衣服鞋襪,請琴師量手作琴,胭脂水粉也請以前熟悉的老師傅重新做。

進了醇酒,精茶,上好的薰香,城裏有名的糕點也都買了幾樣備著,另外再請了廚娘,粗婆子,這便準備得差不多。

美貌,善琴,能論,加上官家之女的身分,名氣一下子打開了。

京城的小鳳居雖多,可沒哪間姑娘能跟她比。

隨之而來的,就是霍家的氣急敗壞—— 見過霍小玉的人不少,她跟幾個嫡庶姊姊,眉眼之間十分相似,眾人都了解「鄭氏行為不端」只是藉口,她貨真價實是霍大人的女兒,只是,誰又去管人家家裏事,被新任家主掃地出門,只能說鄭氏當年欺人太甚,沒給自己留下餘地。

只是誰也沒想到,她的女兒會在幾年後做起小鳳居的生意,這下換霍家傻眼了,裝死裝不過,但上門要這庶妹收起生意也奇怪,畢竟都以那樣難聽的理由將她們掃出門,總不能又說「我們霍家女兒不能這樣拋頭露面」吧。

朝廷的姻親關系千絲萬縷,有些跟霍家有過節的,會故意上門讓她倒酒,布菜,再找機會跟霍家幾個男丁說,「那個霍小玉,還挺不錯」。

霍小玉也是故意的性子,知道客人跟霍家過不去,就會說些霍家的私事—— 哪個大宅沒醜事,醜事可以瞞得過外人,卻瞞不過墻內的人。

三房梅姨娘來投靠的弟弟,原來不是弟弟,是定過親的鄰家哥哥。

霍四太太的親弟因為考試之故,從旬州到京城,暫住在霍家客院,兩個多月後,卻被嬤嬤發現他與四房新姨娘互傳書信,四老爺當天就把新姨娘送給拉車的喬老頭,連帶四太太被打了個屁股開花—— 四房舅老爺當年說因為家中有急事,所以趕回旬州,那都是假的,他不回旬州,難道等四老爺拿棍子打他嗎?

大太太齊氏當媳婦時,老怨恨婆婆偏心二房,居然在初一十五的祠堂奉茶裏加了香灰,被罰跪寫一千遍的女誡,自己懶,讓奶娘的女兒代寫,霍家老爺直接把她關祠堂,大太太在祠堂住了八個月,把萬遍女誡抄完,這才終於出來。

大房嫡女知道母親被罰是四房告的狀,懷恨在心,有次上凜國公府赴宴,故意把雞湯倒在四房嫡女裙子上,讓她當場大叫出醜,還在腿上留了疤,黃了四房跟凜國公府的親事。

還有,她那個已經嫁入平大人家的嫡姊回府時,知道父親送了自己一支寶釵,居然在庭園家宴時,把她擠落魚塘,當時可是深秋,庭院到母親的院子又有一大段路,她病了好幾日,霍家大房嫡小姐可真狠,一支釵子而已,就想要了十二歲妹子的命。

霍小玉就這樣有意無意的,把霍家醜事往外傳,終於,霍文濤受不了了,再這樣傳下去,全家都不用做人了,遂讓妻子齊氏去跟她談條件,看她怎樣才肯閉嘴。她說,要自己的嫁妝。

她雖未訂親,但父親早把她的嫁妝準備好了,有金銀,有寶飾,有兩塊田產,還有一支價值連城的紫玉釵—— 就是那支害她落水的釵子。

玉無價,紫玉鮮少,價值更高。

紫玉石是當年霍大人提出國策有功,皇上賞下來的,約莫六寸長,一寸寬,一寸高,呈現出透明晶瑩的紫色,由於太過希罕,是故美歸美,府中卻也沒人敢打它主意。

她十二歲那年,父親請了京城有名的老工匠入府,讓他把那塊紫色瑩石打成首飾,老工匠畫了幾個圖案,她選了蝴蝶展翅。

釵子完成那日,父親親口說,這是她的嫁妝。

那日被趕出府時,霍文濤只準她們拿走院子裏的東西,但她的嫁妝卻是鎖在庫房裏,金銀是安身立命之本,而這支釵子,有著父親對她太多的偏愛,她無論如何都想拿回來。

金銀她要,回憶她更要。

齊氏聽到她如此說,連忙回去稟告丈夫,霍文濤一聽便覺得麻煩,這事說好辦,但也不好辦。

嫁妝中的金銀田產早被他分給自己的兩個兒子,珠寶首飾也多送給兩個女兒,至於珍稀寶物,則由齊氏拿走,紫玉釵便在裏頭。

想想,讓齊氏把自己那份拿出來,再從公庫出個一萬兩—— 霍家幾個女兒,出嫁都是一萬兩嫁妝,這樣應該沒問題。

卻沒想到,霍小玉知道自己嫁妝有多少,金銀雖然差不多,珠寶首飾卻少了七成,最重要的是,她有兩塊田產。

齊氏只好又回府中轉達,霍文濤一聽就怒了,一個小妾生的女兒也想有田產,父親是老了,糊塗,才說要給她,他才不會給,怒急攻心,完全忘了現在是他求自己的庶妹。

又過了半年,當三個弟弟紛紛來跟他抱怨兒女說親不易,連帶他那嫁入平家的妹妹也因為當年推人落水之事,兒子都十五歲了,還對不上人家—— 有女兒的人家都會想說這平夫人當年能要妹子的命,現在就能要媳婦的命,誰敢把女兒許入平家,再者,霍文濤自己也是有感覺,大兒子相貌平平,當年訂親時很順利,小兒子長得好看,卻到現在都還說不上人家,明顯就是被害的。

只講了這些,就讓霍家頭痛不已,而她在這大宅住了十五年,還有很多可說,萬一全講出來,霍家只怕要遠離京城,還得改名換姓,這才能過上安穩日子—— 霍文濤終於屈服了,讓兩個兒子把田產地契交出來,又叫女兒把拿走的首飾頭面都拿回來。

於是霍小玉在十九歲那年,終於拿回她的嫁妝。

要說有什麽不好的,即是她惹怒霍家,一些怕得罪霍家的醫館,不肯出診。

她用得起最貴的藥,卻只能請次一等的大夫。

鄭氏還是病著,所以她繼續做著小鳳居的生意,錢會用盡,有能力時多攢一點是一點,她不想再為了幾兩藥錢擔心受怕,只不過,不再提霍家醜事。

嫁妝之事,當然只有霍小玉自己知道—— 有錢是好事,但不需要昭告天下。

京城人只知道五年前被趕出家門的霍大人的女兒還在陪酒賣笑,一頓飯要十兩金子,雖然已經二十歲,但容貌卻更盛當年,來往者有朝廷官員,有文人雅士,求娶之人不少,不過她現在誰都還看不上。

柳大娘指著前方不遠處的兩層船只,船上數人,看樣子都是書生,正在品酒吟詩,裏面有老有少,那個青衫公子看起來約二十來歲,「霍姑娘,那船上的便只有那青衫公子未婚。」

「他叫什麽名字?」

「姓林,林有為,祖父曾經中過京生,霍姑娘,我實話實說,這林少爺,是真心可以考慮的。」

霍小玉會叫柳大娘來,自然也是聽聞她老實不灌水,她說能考慮,肯定有長處,「家裏有些什麽人,個性如何?」

「家裏即是一個老娘,一個妹妹,個性說好聽是溫和,說難聽就是怕娘的,林老太太治家倒是厲害,家裏雖然窮得只剩下兩個下人,一切依然按照規矩來,霍姑娘,婆婆難伺候,這是壞處,但林少爺文章極好,姑娘若是跟了他,盼頭倒是比跟著其他人還大。」

霍小玉微微一笑,「柳大娘,我不奢望當趙喜娘,我只要對方家中人口簡單,好相處,做人老實就好,會選書生不是希望他高中,而是怕對方粗魯無文,嫁個讀書人,說起話來總是比較容易。」

「姑娘有沒有想過嫁入商戶?我倒是知道有個鰥夫,以前也是念過書的,考了幾次都沒能上,這才認命接了家裏的當鋪,正妻病逝幾年,他都沒再娶,因為讀過書,想找個知心人,姑娘這般人品,對方肯定喜歡,填房也是正妻,家中下人不少,不需要姑娘操勞。」

「家中哪些人?」

「一個鄉下婆婆,人挺客氣,亡妻留下兩個兒子,三妾室生了一男五女,都算乖巧。」

霍小玉聽了頗為動心。長輩好相處,孩子又乖巧,而且商人家,就沒這樣多規矩,社會地位低,自然對她就沒這樣挑剔了。

何況自己當年落水,身子被凍壞了,即使調養了一年多,也只是讓她在冬天時手腳不冰冷,能不能生孩子都難講,若是對方已經有孩子傳宗接代了,她這個填房便不用考慮子嗣問題,日子倒是輕松得多。

「長子多大?」

「十二歲。」

霍小玉莞爾一笑,「那我豈不是過門兩年就要張羅婚禮,過門三年成婆婆,祖孫三代不是不好,但太早了,我還想多過幾年清閑日子。」

柳大娘也忍不住笑出來,這女孩兒就算過三年,也還很年輕,這樣年輕就當婆婆,的確也不太像話,「是我不好,沒弄懂姑娘意思,我現在明白了,姑娘不求才,不求名,但求清閑,對嗎?」

「若柳大娘能替我找到良人,我不會虧待大娘的。」霍小玉看看天色漸晚,遠邊浮現點點茜紅雲朵,「桂子,去跟船家說回去了。」

桂子咦的一聲,「小姐不看看月色嗎?」

「小姐我餓了,得回家吃飯。」

采香湖與古寺巷距離不算遠,馬車行不到半個時辰,便停在巷口。

主仆倆一前一後走著,到了自家院口,桂子伸手敲門,「牛婆子,是我們,開門啊。」

門很快從裏頭拉開,牛婆子笑道:「小姐回來的可正是時候。」

霍小玉提裙過檻,「怎麽,飯菜剛煮好嗎?」

「哎,飯菜算什麽,有貴客來。」

「貴客?怎麽福氣沒跟我說。」

牛婆子低聲說:「鮑十一娘帶了個客人過來,鄭姨娘大概是心中高興,精神倒是好上許多,三人在小廳喝茶聊天呢。」

霍小玉聞言,臉上倒是出現喜色—— 五年前,母女二人被霍文濤掃地出門,除了桂子,浣紗這兩個傻丫頭跟了過來,就只有鮑姑姑雪中送炭了。

為了夫家面子,姐兒跟了人,與昔日姊妹是不會再聯絡的,可沒想到鄭氏病後,唯一一個來看她的,就是這十幾年沒見過面的姊妹。

此後,每隔一段時間便送米面油鹽,若是夫家宴客,也會讓人送幾個菜過來,鮑姑姑嫁入普通商戶當姨娘,手上金銀不多,能照顧到這裏,已經十分不容易。

這些年,人情冷暖,她都記得。

「等飯菜好了,直接送到小廳,我跟鮑姑姑一起吃。」

牛婆子笑著說:「好。」

霍小玉回到房間,桂子替她解下披風,又把在湖上被吹亂的頭發重新梳過,看看鏡子,整齊不失禮,才往小廳走去。

晚春初夏的晚上還有點寒意,小廳門是合上的,才在門口,就聽見鄭氏的聲音,「十一娘,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謝你才好,這事如此困難,即使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辦到……」

「姊姊說什麽呢,當年要不是姊姊好心開口,我早被打死了,哪來今日這條命,那日聽姊姊說了,我便發誓,無論如何要把人找到。」

「十一娘—— 」

「姊姊別想著過去的事情,若哭出來,李少爺要見笑了。」

「也是。」鄭氏的聲音既喜悅,又感傷,「年紀大了,容易多想,李少爺還請不要放在心上。」

門外的霍小玉心中一凜,李少爺?

難道——

不,不會,她記得初見是夏日時分,過幾日就是大暑,那日天氣很熱,熱到她回房間換過兩次衣服,李益當時也是藉口天熱,不好趕路,所以留宿在這,而現在不過才初夏,早晚天氣都還有些微冷。

她就是為了避開那個命運,這才急著在春日找夫婿,只要她成了親,嫁了人,即是拗過了天命,那一切都不會發生。

二十五歲就香消玉殞,太冤枉了。

這一世,她想活久一點,不求長命百歲,但總不能走在母親前面……

霍小玉定了定神,不會的,姓李的人這麽多,鮑姑姑的客人,一定只是湊巧也姓李而已。

她知命運,但不破命運,讓所有的事情都按照著原本的時間發生,所以,李益也不會意外,盛夏的時候他才會來到京城,先見了福氣,這才由福氣安排進入勝業坊的古寺巷。

別嚇自己。

「姑娘怎麽站在這裏?」廚娘提著食盒,笑咪咪的一下推開小廳的門,「魚剛剛蒸好,先送過來。」

廚娘動作挺大,屋裏三人一下往外看來。

背對著門口年輕男子轉過身來,眉目清朗,神情俊秀。

霍小玉只覺得一陣暈眩—— 李益。

居然真的是李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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