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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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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人們老了,總說起年輕時候,假擬自己有過的機遇,站在未來人的角度揮斥方遒,好像大千世界盡在掌控。

他們說自己當初錯過了什麽,說自己當初被什麽打敗、有什麽挫折,津津樂道像嚼一顆橄欖,嚼成只餘一點被口水稀釋後的渣滓,依然戀戀不舍,不肯吐出。

我把這些渣滓全都咽下去,不再品嘗它們的香氣,希望它們像白水一樣化作養分。

這念頭其實很滑稽,因為它們始終沒有被消化,而是哽在我的身體裏,造成無傷大雅的排異反應,讓我時常不快、無端心悸。

一個喜怒無常的人如果不是性格變化多端,就是缺乏轉移話題的技巧,所以需要一些奪人眼球的語言和事件來轉移人們的視線。我恰好同時兼具這兩種情況,所以很多時候就顯得尤為得古怪和荒誕。

就比如說現在,得知了那麽大的一個重磅消息,能夠為我解惑的桃妖還在扔下一個大炸.彈之後就那麽施施然離開,留我一個人待在這個空蕩蕩的桃園裏。我靜靜坐在遠處,腦中一片空白,只怔怔盯著桃林出神。

那些桃花都盛開著,嬌美的花瓣像是美人唇間滴落的紅脂。我看啊看啊,忽然,我是說,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興起這個念頭——我想起我曾嘗過的桃花宴。

那是一場風雅的宴會,無所事事的王公貴族們齊聚一堂,談天說地、出行踏春,而山水之秀美令人身心迷醉。

最小的公主才十六,天真爛漫,摘了一朵桃花戴在頭上,飲茶時桃花落進茶杯,於是公主心中一動,靠近皇兄,輕聲說哥哥我吃過珍饈無數,獨獨沒嘗過桃花……她那麽小,平日裏仗著寵愛那麽驕奢跋扈,偶然間春.心萌動,低聲說話一回好像受盡了委屈,於是皇兄一回宮就召集了宮中的禦廚,又從大街小巷裏搜刮民間名廚,要一桌桃花宴。

做好一桌又一桌,每一桌都仿佛將全天下最美的桃花定格在最美的時刻,一朵朵擺在宴席上,而每一朵的角度也一定經過千萬次斟酌,再佐以清泉流水,歌女唱詞,舞姬搖曳纖纖玉手。

每一桌都被公主否決。

為了討好貴人,準確地說,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乃至於性命,廚師們誠惶誠恐地退下,使勁渾身解數,千方百計、想方設法、嘔心瀝血,開發一道又一道新的菜品,去做一桌“不沾染凡俗之氣”的桃花春宴。

那是花宴最為璀璨的一年,以桃花宴為最。有時候你想象不出無聊的人會為了尋歡作樂做出什麽驚人之舉,為了公主的一句話,整個國家都在做出改變。

那一年這個國家沒有桃子出產。

廚師們用盡了所有的桃花,又去鄰國采買。運送桃花的士兵一路疾馳,飛躍而過,承載著一個公主渺小又奢侈的心血來潮。

我是立在公主背後的宮女,傳旨宮人中微不足道的一個,為廚師打下手的雜役,運送桃花的某一位士兵。那段時間裏死的人太多,我不得不頻繁更換身份,這件事我全程圍觀,還吃過所有的菜品。

每一個都很好,在舌尖時清雅的香氣從口腔繚繞鼻腔,味美生津,咽下後口中尤有清香,而無殘渣。

這很不合時宜,我知道,但在這一時刻我居然想起了我當年偷偷摸摸吃過的每一道菜,每一道菜我都只吃了一小口,於是念念不忘到今天。

我果然不是做大事的人。

在離開之前,我摘光了桃林中的桃花,光禿禿的樹幹也挺好看的對吧,誰要是說不好看我就把他打出腦漿。我還帶走了這一套桌椅,畢竟桃木辟邪,拿回去擺著做鎮宅之物也不錯。

本來我還想挖走桃樹的,最好地皮也鏟一層再走,誰知道土地是不是有什麽玄機才能養活這些一看就不同尋常的桃樹。可惜窮鬼沒有地方養,弄那麽多桃木也沒地方處理——最後我還是把所有的桃樹都連根帶土地挖走了。

管那麽多,先弄走再說,養樹的地方可以慢慢找,不然就這麽放著算了。

然後我去了水杏家,把桃花一股腦兒往外掏,直到一個房間都快要放滿了,我才停下來,從容不迫地告訴她:“你最好快點用這些桃花做些什麽吃的。”

不用看我都知道自己的臉色這時候有多冷淡,水杏緊張地站在門口盯著我,做出隨時隨地都要拔腿就跑的模樣,好似是什麽誇張的喜劇情節。這比喻是不是不太對,我還有閑心想,畢竟應該沒什麽動輒喊打喊殺,還總是能打殺成功和勝利的喜劇主角。

“快些。”我說,“越快越好。”

水杏火燒屁股一樣沖進廚房,隨即傳來一陣劈裏啪啦的亂響,水杏“嗷”的一嗓子叫到一半就像是忽然被掐住嗓子般安靜下來。我坐在客廳裏沒出聲,心裏一股火燒得我心肝肺俱疼,可這人世間無病無災的疼痛誰不是忍過來的?哭倒是一味良藥,可這良藥恐怕沒處可買。

一個身影踱了過來。

我不爽得很,沒有理會,這家夥就施施然踱到我身邊坐下了,拿出一壺酒。

很香的米酒。

這種酒釀造方式簡單,另一個世界裏的許多不小店裏都提供米酒,聞起來都那麽香,味道卻多澀口,酒色汙濁。我不喜歡米酒,與其說是不喜歡,還不如說是因為被太多這樣的劣質米酒倒盡了胃口,所以對一切米酒都敬而遠之。

嚴格意義上說,我其實最愛米酒,否則我為什麽要嘗那麽多?這酒香幽幽而來,像一個繞不開的夢,電光石火間我忽然想起了前主人端坐在破舊木桌前的樣子,我面前擺滿了食物,而他面前空空如也。

我吃東西,他就看著我吃;我吃多久,他就能看上多久。

我有時會覺得這個奇怪的愛人是我荒誕的臆想,連帶著他所帶來的一切改變都不過是我自欺欺人的念頭。我將我改變的責任推卸給他,以此來造就心理上的平衡,因為我所做的本質上都不是我的錯;而後我又告誡痛斥自己餘下的錯誤,懲罰自己,從而最終逃脫僅剩的那一點愧疚。

這個想法總令我感到最為深切和羞恥的痛苦,我竟然是那麽痛苦於前主人的不存在,然後又為自己的痛苦感到茫然。

將我變成這樣的究竟是誰?是接踵而至的災難,是無處可逃的命運,是我內心深處的卑劣和冷酷,還是我的前主人?沒一個答案能讓我感到滿意。

但就在這一刻,有一個瞬間,我忽然覺得——

讓我變成這樣的,都是我自己。

遲早會變成這樣的,這只是早了一步。

我不過是放大的我心裏最為殘忍和殘酷的部分,或者說這是我最為冷漠的一部分,最為超脫的一部分,最為高傲的一部分;是一個受盡寵愛的人對於萬事萬物的漠然和事不關己的態度,生也罷,死也好,和我沒什麽關系。

而多年前的那些廉價的、我肆意揮灑的愛被珍藏了,躲在心裏,不輕易出來。

水杏老老實實地在廚房裏用我給的桃花做菜,我和另一位來客坐了一會兒,我發著呆,她喝著酒,倒也很融洽。

我不大想吃桃花了。我有些困,想回去睡覺。

就在我生出離開的想法,並且即將付諸行動的時候,另一位來客說話了:“怎麽?你不愛酒?”

她聽上去十分訝異和苦惱,幾乎稱得上無措。我就沒走,回答她:“聞起來很香,但我現在只想吃和梅花有關的東西。”

“那麽下次我請你喝桃花酒。”

“下次也許我就不想喝桃花酒了。”

“那你下次喝什麽酒?”她執意追問。

我轉頭看她,猝不及防地撞見一雙彩虹般的瞳孔。

……傳說中,七種顏色的,瑪麗蘇女主,必備瞳孔。

不過這種七彩是非常自然的彩虹色,過渡自然,顏色鮮亮卻不突兀,只有驚艷感,不會讓人覺得惡俗。俗話說得好,只要長得好,怎麽都是好,她巧奪天工的五官,半透明的皮膚,一身古裝,潑墨一般的頭發,發尾竟然是飛白——配在一起,有種奇異的藝術魅力。

她是一個人偶。

如果我沒有認錯,這應該是一位傀儡師的得意作品,得意到傀儡師賜予這個人偶一滴精血。或許是遭遇了不測,或許是飛升失敗,傀儡師死去,而人偶在漫長的時光裏誕生靈智,繼承傀儡師的智慧,踏上了仙途。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

“……不用下次了。”我說,“給我嘗嘗你的酒。”

人活得太久,就是經歷太多。

我曾經認識那麽一個傀儡師,老做一些稀奇古怪的非主流人偶。她的人偶老是有匪夷所思的造型和離奇的色調,我曾經順嘴在她面前提過幾句瑪麗蘇的人設,她很感興趣,許諾做一個送給我。

誰想要瑪麗蘇人偶啊。

作者有話要說: 90章了,可啪!!

想起來小紅花還是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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