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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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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常這麽做,放任我的思想脫韁。

這是極其危險的行為,哪怕是對一個普普通通活到七八十歲的人來說也是一樣。太多的人和太多的事會占據心神,太多的感情混淆在一起,酸甜苦辣麻鹹都吃盡了,卻怎麽也吃不膩。

在沒有真正得道成仙之前,人總是要和別人交往的,即使是最講究清靜無為的宗派也是一樣。誰也不能只是遠離人煙地清修就能修成正果,那些修士確實可以孤獨地過上幾百上千年,打坐、吐納、修煉,不舍晝夜,不問外事。

但假如地面沒有凡人,周邊沒有同伴,他們未嘗不會感到寂寞。

我一直覺得另一個世界的修真對於修心的理解偏頗太重,過猶不及。在我看來,最為理想的心境並不是“看淡”所有除了己身以外的一切,而是知曉感情的多變、命運的無常、生活的多艱後,依然珍視所有值得珍視的東西,不蔑視地摒棄,也不狂熱地追求——來了就接受,沒來就不動;有當然是好的,沒有也無妨。

然而我在修士裏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我遇到的每一個修士都有或大或小、或嚴重或隱秘的心理缺陷,這個匯集了人類歷史上最為高精尖的天才的圈子是一個怪圈,人們要在懷著堅定的信念的同時,兼具有淡泊所有的心靈。或者說這也正是映襯了“天才總是瘋子”的戲謔之言?

可能是。如果真的是,這玩笑未免有些風趣。

我得說說我見過的擁有我心中最理想心境的人……真是稀奇,我活了三千年也才遇到了兩個這樣的人而已,而且這兩個人都是一生都沒有仙緣的凡人。

其中一個是一位舞女,一位處於她所在的食物鏈底層的舞女。

讓我從我們初見的時候說起。

我們初見是在一場狂亂而又奢靡的貴族聚會裏,我是明面上深受主公器重的謀士,真實身份是他的小兒子。她是為在場的大家伴舞的舞女,穿著輕而薄的紅色紗衣,內裏不著一物,旋轉時衣袂飄飄,能隱約看見胸前柔弱的蓓蕾和圓圓的肚臍。當時她距離我的座位最近,而且我也覺得她跳舞的姿勢最為輕盈,所以我就盯著她下酒。

她發覺了。

任何在底層掙紮求生的人都不會單純和天真,她是在跳舞,但她不可能跳一輩子舞,等待她的最好結局,就是在紅顏未逝、風韻尚存的年紀嫁給一位富商,最差也不過是在年老色衰之際,憑借早年養出來的好身段做些廉價的皮.肉生意,最後饑寒交迫而死。像她們這樣的人是不會放棄賭一把的機會的,畢竟對她來說成本低廉卻回報不菲,所以當我對她投以感興趣的關註時,她毫不遲疑地向我拋出了橄欖枝。

那是我們的第二次見面,就在這場宴會結束後的半個時辰之內。客人們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內休息,我因為不可明說但其實所有人都知道的身份,分到了僅次於主公的房間,確切來講,這是個小院落,圈著一個比主公房間裏的稍小一些的溫泉池。

接下來發生的都是套路,不用詳談你們也知道。不過我還是得說說,因為那真是我所見過的最為曼妙的,女人的身體。

她把自己浸在溫泉裏,沒有脫掉她紅色的紗衣。她的裙擺如同玫瑰花瓣浮在水中上,和她散落下來的黑發、她雪白的胴體,和溫泉與空氣接觸之處的煙沫、泉水邊細膩無瑕的沙子,形成了層層疊疊、水乳.交融的誘惑。

這畫面中最為醒目的無疑是她的身體,每一寸皮膚下都是柔韌的肌肉,肌肉貼合天生的小骨架,因而她纖細得像一彎楊柳,又健康和有力,像一只潔白的羊羔。

我拿不準怎麽應對這份小小的心機。我喜歡漂亮的肉體,不論男女,但我著實對女人沒有性趣。隨後我在溫泉外躊躇了幾分鐘,還是決定假作不知,從另一個方向下了水。

這個院落之所以排在第二位,是因為在泡溫泉時往外眺望,目光會被樹木遮擋,而不能觀賞遠處的崇山峻嶺。溫泉呈現出被包裹的姿態,像是一個小小的、獨立的洗浴間,只有把臉和地面平行,才能看見樹木間漏出的的天空。我背對著舞女,感受到水波隨著她的靠近輕輕拍打我,像一支不急不緩的小夜曲。

頭頂半月稀薄,星子點點滴滴。

她以侍妾的身份隨著我離開,搬進我的府邸。

謀士都是住在主公府上的,但我不是真的謀士,所以我平常都住在主公賜下的別院裏。這裏面平常除了維護的仆人外,一年到頭,最多會有幾個訪客,她的到來簡直是給毫無波瀾的居處註入一股清流。

原本的名字在跟了我之後就拋棄了,我給她取了新的名字,叫花想容。

但這名字似乎沒什麽用。我從來不叫她,也沒有人會用名字來叫她,這名字裏的美好無人問津,就如同沒有人在乎她到底是什麽人、沒有人在乎她到底在想什麽。人們在忙著自己的事情,或者不忙的人在發呆,這條年輕的生命活在一個囚籠裏,值得諷刺的是,這囚籠也正是她渴求的□□。

另一個世界裏的女人地位和盛唐時候相比要高出很多,女人做官有做到宰相的,也有女人當皇帝,因為最重要的事情是,在修真界的頂層構成中,男女的比例大概在三比二左右,基本維持著平衡。

大體而言,這還是一個男權社會,而在所有資源都會向某一個性別傾斜的時候,另一個被忽視的性別不可避免地顯得庸庸碌碌,絕大多數都沈寂無聲,但能夠冒出頭的,又無一不是驚才絕艷,且性格強勢的人——這短短的片刻我的腦海裏閃過了無數張瀲灩的臉——我是說,可以預想得到,會有多少有才的女人,因為得不到教育,就這麽嫁人生子。

花想容是個天才。

畢竟是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我常常會投以關註。我看見她是怎樣慷慨地資助家貧的小廝,對方反而以為她對他有意,勒索不成後一狀告到我面前倒打一耙;我看見她是怎樣體貼地關懷她的侍女,在侍女被排斥後和她講自己過去的故事,反而讓對方有了談資,然後那些誇大扭曲後的“醜事”流傳在下人之間;我看見她是怎樣對著鏡子跳舞,一顰一笑,竟有種薄涼的天真。

後來我教她讀書。

我教她習字,教她琴棋書畫,能夠教給她的我都教了,她就教我跳舞。我換上舞女才會穿的服飾,甩水袖,捏蘭花指,大概就是這麽回事——隨便學學而已,到後來我也只會跳那麽幾曲舞,而她學得太好,她的潛力好像永無止境,那種天才的光輝在她幼稚的發問裏光芒萬丈,讓我覺得她簡直是個轉世重修的大能。

但我要她背下修行心法,她一聽就笑起來,然後拒絕了。

“我學這個做什麽?”她說,“學了給心裏添堵?”

很好。我竟無言以對。

我只好教她佛經,教她打坐入定,用來幫助她強健身體。不過相比起儒學的半灌水來說,我對佛經的了解基本就只有一瓶底那麽多,教到後來完全是她自學了之後反過來教我。

這之後的某一日,我想起來了,問她,“你怎麽處理這些人?”

小廝和侍女跪在地上,抖得像是篩糠。

她說:“哎呀,你把他們抓起來了?為什麽啊?”然後又在自問自答中做了決定,說:“放了吧,怪可憐的。”

身處高位的人往往寬宏大量,並非是他們寬容,只不過何必要為弄臟鞋子的黃土大發雷霆?出身卑賤的人往往錙銖必較,並非是他們吝嗇,是因為他們所擁有的如此稀少,以至於一把破掃帚也顯得十分珍貴。

但花想容對他們沒有憤怒和憐憫。她的感情顯得過分豐富也過分貧瘠,總是很輕易地付出,又很輕易地收回,好像非常仁慈,實際上只是她雖然會受到傷害,但對疼痛反應遲鈍。好像任何時候她都做好了開放真心和受到傷害的準備,這兩者之間的關系是並列的,一方的結果不會影響到另一方的施行,這套應激措施完備得無懈可擊,足夠她處理任何場面。

她死得很早,才不過四十歲,外表還是那麽年輕,身材還是那麽妖嬈。我想了又想,給她換上一身紅色的紗衣,下葬時要人們奏響歡歌。我猜想那是她會喜歡的離別方式,輕描淡寫,不留痕跡。

花想容。花想容。

這女人不算是我的朋友,我們有沒有交心的時刻。我從來沒有向她釋放過“來做朋友吧”之類的訊息,她就不越雷池一步。她對我來說並非必不可少,我們的交情也沒有深到哪裏去。

但莫名的,她的死讓我有些舍不得。

反倒是她笑了,笑得是一貫的輕浮好看:“我不怕死。既然人活著,怎麽能不死呢?”

這個在我所知的聰明人裏能排得上前幾位的女人豁達的不像是個凡人。她的眼睛裏也有秘密,只是終其一生,她也沒有提及。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好了。

睡覺了睡覺了,明天後天還要忙= =這幾天就是忙。

改了一句話簡介。忘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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