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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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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小村的時候,衛希夷開心極了,險些扔掉手中的竹杖跳起來。指著影影綽綽的房舍對女杼道:“娘,有人家。”

女杼從驢子上下來,口角露出一點笑影來,遭逢巨變,對她的打擊是巨大的,但是有這樣一個充滿活力、野蠻生長的女兒,又讓她的希望不至於破滅。如果女兒一直哭鬧不休,又或者體弱多病,她就真的不知道該怎麽絕望好了。

看著很近,驢子還是不緊不慢地走了好一陣兒才到。衛希夷歪頭看了一下這村寨,小聲對女杼道:“有點破。”不說比王城,連王城邊第一個小村子都不如。不是小,不是舊,那是一種灰敗的顏色。夾在山間,不細看險些認不出來。

村寨裏的人也面帶僵硬之色,女杼進村前仔細看了一下這個寨子,對兒女們說:“這裏也不是什麽好地方,咱們歇一歇就走,還剩多少貝?”衛希夷道:“我懷裏還有五朋。”五貝為一串,兩串為一朋。

十個貝。

夠換點吃的撐到下一個地方了,女杼擡起頭,望向鉛雲密布的天空,只盼著雨早些停才好。走進寨子裏,與寨中長者對話,都是由衛希夷來完成的。她裝成是“夫人”的小侍女,因為南方水災,所以回北方的娘家避雨,天晴了再回來。路上因為山路塌方,車隊被掩埋丟失了,只好換了頭驢往北趕。

這麽講,其實也沒有錯啦。

人有時候就是這麽奇怪,如果是逃荒的母子三人,就要被輕視一點。如果是一位回娘家的“夫人”,姑且不論這位夫人的丈夫是不是還活著、父母兄弟是不是得勢、本人是不是窮得只有一個侍女。至少在一開始,都會得到一些禮遇。

母子三人計劃停留的時間很短,他們的相貌也很能唬得住人。美麗就代表著強大,判斷的標準就是這麽的簡單——只有優渥的環境才能養出白皙的皮膚與柔嫩的面容。一看就是上等人。

一切到這個時候,還是很順利的,直到女杼半夜發起了燒。

衛希夷心裏掛念著父親和姐姐,但是自從踏上逃亡的路,便再也沒在女杼面前提一聲。

照顧母親和弟弟占據了她大部分的精力,女杼是成年人不假,卻已是四十歲的婦人了,在這個時代,已經是祖母級的人物了。女杼生活的條件算是中上,還不顯老,其實她的同齡人大部分已是兩鬢斑白、面生皺紋、腰背佝僂了。其他的人,在沒活到這個年紀就已經早早地死掉了。女杼看著嚴厲,在家裏已經抓不住女兒了。至少上躥下跳,衛希夷覺得自己比母親還要強些。

弟弟又還小,衛希夷自覺地承擔起了照顧他們的任務來。順手摸點兒吃的,野慣了的小姑娘比起距上次逃亡已經過了二十年的婦人,總是順當的。幹糧能吃這麽久,也是多虧了衛希夷能搞點沒打壞的果子、來不及跑的田鼠、躲起來的蟲子——她最大的獵物是一條菜花蛇——配著幹糧吃。

是以夜裏雖然因為疲憊睡得極香甜,聽到有動靜她還是爬了起來。衛應睡得像小豬,身邊的女杼卻不舒服地呻吟著,伸手一摸,女杼的額頭滾燙,衛希夷的腦袋“嗡”地一聲就大了。

她清楚地知道,哪怕是在王城、王宮,生病了到痊愈,也是一個看臉的過程。體質好的人,不吃藥說不定就能好,體質差的,吃完藥、祭完神,香灰吃下去好幾碗然後死了的也是大有人在的。

現在在一個灰敗的小村寨裏,外面是雨打樹葉的聲音,這間屋子的一角還漏著水。病了,就真的糟糕了。僅剩的睡意也被嚇醒了,睡在最裏面的衛應哼唧了一聲,衛希夷抖著手去摸他,還好,衛應並沒有問題。伸手將帶著點潮氣的夾被給衛應在肚子上搭好,衛希夷摸了條帕子,在盆子裏浸濕了,擰一擰,搭在了女杼的額上,過一陣兒摸一摸,帕子已經熱了,再換水。

回憶起當初羽教過她一點醫藥的門道,又給女杼擦身。

屋子裏很暗,好在村寨貧寒擺設少,才沒有絆到東西。天將亮的時候,衛希夷再也撐不住,腳趾踢到了臥榻腿的木棱上,疼得流下了眼淚。縮坐在地板上抱著膝蓋,吸吸鼻子,小聲哭了幾下。也許是聽到了女兒的哭聲,又或者是燒得難受,女杼再次小聲呻吟了起來。衛希夷慌忙抹抹淚,胡亂擦了一把臉,繼續給她擦身。

天亮了,外面依舊是陰沈沈的,女杼還是沒有醒。衛希夷焦急地去尋村中巫醫,這村子裏的長老,花白的胡子、昏黃的眼珠,也兼做祭禮時的主持、也兼做巫醫的活計。過來一看,便搖頭:“先餵水,不行就只好擡出去埋啦。要幫忙得再出點貝。”

衛希夷臉色煞白,她一向是天不怕的性子,從來也沒受過什麽挫折,想辦的事情從來沒有做不成的。不論是背著父母養詭蛛,還是爬墻圍觀上邦公子,抑或是為了營救朋友最後坑了王後。反正,都讓她辦成了。

直到王城驚變,才讓她知道,這在世上,有許多事情是她無法左右的。哪怕是最親近的人,她想要羽好,這願意卻不能夠實現。

現在母親又……

要命的是,衛應又醒了,衛希夷怕他哭喊,急忙將他抱了過來,小聲哄著。自己對老者道:“勞您照看一下,我去去尋藥。”老頭子的眼睛一亮:“你會治?”

羽自己就不是巫醫出身,不過是因為可愛又聰明被提點著學了些簡易的醫理,這時節醫理原就不覆雜,能治的病癥也少。衛希夷又是半路聽羽講過一點,哪裏敢打包票?不過死馬當活馬醫,兼她自己也只願意相信能治好:“您等我。”

為了學一手,老頭子答應了。

衛希夷就知道一種能退燒的東西——柴胡。這玩藝兒長得跟野草似的,現在又下著雨,有沒有被打到泥裏還不一定呢。頂個鬥笠,她就跑了出去,在向陽的小樹林裏,勉強找到了幾株,她都給薅了來。羽說過,大祭司那裏曬幹了的會更好,現在哪有功夫給它曬去呢?

只好將葉子搗爛了,煎了水餵服。

如此養了三日,女杼居然轉醒了。

衛希夷大喜過望!湊過來問道:“娘,你好些了麽?”

女杼嗅嗅身上的氣味,吃力地問:“我病了多久了?”都餿了。

衛希夷咧開了嘴:“才三日,我找了點藥,再吃幾天就能好啦。”

女杼喘了一口氣,嘆道:“要是沒有你,我這回可就完啦。”

這話說得太奇怪了,衛希夷扶她起來餵水喝:“要是沒有娘,也沒有我呀。”母親醒了,這讓她的心情變得好了起來,人也笑瞇瞇的了。

女杼道:“我沒事啦,拿梳子來,你這……”辮子也毛了,臉也蒙了一層黃色,眼下青黑,衣服也皺得不成樣子。衛希夷笑嘻嘻地去給母親端了碗稀粥來,自己拆了辮子重編。女杼打量了她一下,道:“又要剪。”慢慢起身,拿了小剪子給她修戳眼睛的留海。

修完頭發,女杼力氣不濟,覆回榻上歇息,小聲對衛希夷吩咐:“以後我要是不行了,你就不要管我,自己去北方,尋你哥哥,他跟著太子。可是王後不喜歡咱們家,王後找到太子,我怕他會不好。萬一我死了,你可不要犯渾,該扔下就扔下,去找你哥哥。人只有活著,才能報仇、才能享受生活,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衛希夷不愛聽這個:“咱們以後都會好好的!您看,您醒了,雨也小了,我看它就要停了!我去找藥啦!”

也許是她成功地治好了女杼,村寨裏給了這個小姑娘更多的禮遇,白胡子的巫醫搓著手掌笑著向衛希夷彎了彎腰:“小姑娘,這個能教我們嗎?”衛希夷眼珠子一轉,一路逃亡,她終於從“只要好看,寶石和蚌殼沒分別”進化成了會討價還價。向老者要求餵好驢,準備幹糧和水,將她們的衣裳洗好,等女杼徹底好了,就送她們北上。

老者答允了。

衛希夷便接連數日與老者出去采藥,給村寨裏留一些,自己也預備了一些,怕路上再生病。悄悄地,她自己也嚼一點柴胡葉子,就怕自己也病倒了。

如是數日,村寨周圍都被掃蕩得差不多了,衛希夷心裏不塌實,覺得儲的藥還是少了,又想起另外兩種草藥來,一個可以治咳嗽,另一種更實用,是巡山的時候見識到的——可以止血。她悄悄地動身,想找到了之後再與村裏人討價還價。女杼反對她冒險,不許她去。

衛希夷現在是個養家的人了,底氣也足,理由也挺充份——她們沒貝了,下面要怎麽生活?有點藥草,或許還能冒充個巫醫,換點吃的。

女杼默然。

衛希夷露出一個大大的笑來:“娘,你等我啊。”

當天,她便又帶回來幾樣藥草,女杼卻不許她與老者談價了:“你忘了咱們是冒充貴人的。哪有這麽迫不及待拿藥草換東西的貴人?”

“那就不換了,下一個村子再換,那我再多摘點兒。娘,你等我啊。”

女杼卻沒能在村寨裏等到女兒,晚間的時候,衛希夷還沒有回來,巫醫先急了,派人去尋,遍尋不著她,只在一處山崖上發現了劃過的痕跡,根據經驗判斷,這是人沒有立穩,一路跌滑下去的模樣。最有力的證據,還是山崖上一株草藥,葉子與她前兩天帶回來的一模一樣。

女杼眼前一黑,沒有倒,親自跑去山崖上看了一回,左右找不到人。喊也沒有應聲,向下望去,一片漆黑,無法攀下。最終,女杼被村寨裏的人架了回去,女杼定了定神,與巫醫商議:“給你所有的草藥,派人下去看看。”

巫醫想了想:“好。”

才到寨子裏,女杼去取草藥,巫醫點人,外面響起了嘈雜的聲音,夾雜著馬的嘶鳴、牛的哞叫。巫醫臉色一變:“過兵了!快跑!”

女杼驚呆了:“怎麽一回事?”

巫醫伏在一個青年的背後,回頭說:“這裏與荊國交界,對著搶是常有的事情,小奴隸別找了,快跑吧,夫人。跑不動,就把東西都給他們,別爭,爭了就沒命了。被抓了叫你家人贖你。”

女杼彎腰抱起衛應,放到驢子上,一起跑了——她到哪裏找人來贖?!縱使能找到,也不能保證亂兵過境,還有命讓人來贖。再不跑,連兒子都要死在這裏了。

於是,因為這一處腳滑危險,跌了一下,便放棄了去另尋草藥的衛希夷在天黑的時候回來,迎接她的就只有一個被洗劫過後砸得一片狼籍的空村了。

衛希夷:……這他媽是怎麽一回事兒?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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