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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七日瘦身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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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先生住進幸福裏頭兩天,就被顧奶奶圍觀過,老人家頭回碰見合心意的鄰居,裝修的時候都先一家家問清楚,照顧她的午睡時間,這樣的年輕人簡直絕種,被她碰到,老著臉皮也要去看一看。

苗苗不知道他們還有這樣的交際,這下不再推辭,摸了一把黑貍花,黑貍花纏著她不讓她走,它不喜歡程先生摸它,但它喜歡苗苗摸它,揉它的腦袋,再撓它的下巴,程先生不在的時候,苗苗天天都要摸它好一會兒。

於是苗苗告訴它等會還來看它,黑貍花站在鐵門裏,喵一聲算是答應,程先生拿了車鑰匙,苗苗趕緊搖頭:“就在中心醫生,走路過去沒多久,開車沒有停車位的。”

於是兩個人一路走出幸福裏,賣蛋餅的人家一路推著車進來,那個女人自從苗苗跟程先生沾上邊,就再也沒有跟苗苗說過話,連點頭笑一笑這樣的招呼都沒有了。

迎面走過來,把頭別過去,苗苗也不尷尬,假裝不知道,樓下天井裏是多了一個人,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大學畢業到上海來找工作,工作不知道找沒找到,窩在家裏幾乎不出門,天天差妹妹出去給他買吃的,小姑娘假期也穿著一身舊校服,頭發毛燥燥的替哥哥跑腿。

隔著兩層樓,也能聽見一家子指使小姑娘的聲音,她又要幫忙出攤,回來還要幫哥哥帶早飯,苗苗在樓裏見過她兩回,她總是沈默著一張臉,偶爾給她兩顆糖,她就很高興,還告訴苗苗,今天家裏吃牛肉火鍋了。

苗苗倒沒有地域歧視,可這樣的人家她不會喜歡,弄堂裏的小姑娘哪一個不是寶貝,就是苗苗跟著大伯娘,做家事歸做家事,倒垃圾買油條,也不許她蓬頭垢面就出門。

苗苗到昨天早上一共輕掉十二斤,用了一個月又八天,她穿暗紅毛衣,黑裙子蓋到腳踝,一雙雪地靴,外面罩著黑色羽絨服,從大胖子變成中胖子,再努力兩個月,說不定就能穿上她喜歡的禮服裙。

兩個人先拐到後門去買花,幸福裏花店買上一捧康乃馨,苗苗說是去看顧奶奶,阿福叔怎麽也不肯收錢了:“我不方便,你替我去看看哦。”

說完又看看程先生,趁著包裝悄悄問苗苗:“男朋友啊?”

苗苗紅了臉,趕緊搖頭說不是,阿福叔笑瞇瞇打了一個大大的蝴蝶結,今天太陽特別好,照得人身上暖洋洋,苗苗把花捧在手裏,走出一條街才後知後覺,抱著一捧花,身邊再站一個程先生,又是聖誕節,街上一對一對捧花拿蛋糕的都是小情侶。

所幸這段路不長,走過兩條街就到了中心醫院,顧奶奶的病房裏早早就坐著人,她一看見苗苗就招手:“苗苗過來,看看這是誰。”

顧奶奶靠窗邊的病床旁邊坐著一個老太太,穿著老棉襖帶著棕色絨線帽,一雙老人鞋,柱著拐杖,身邊陪著顧東陽。

顧東陽把奶奶氣到進醫院,嘴巴上不肯認,心裏在還是對奶奶好,顧奶奶一說要去找找老鄰居,他還以為顧奶奶太寂寞了,按照地址去找人,對方一聽說顧奶奶生病,當天就要來看她。

顧東陽說定時間一早去接,竟然真的一大早就爬起來,到另一個區把老人接過來,子女也都認識他,只不過記憶裏他還是個小蘿蔔頭。

顧奶奶才剛談起梁安琪,苗苗就跟程先生一起來了,顧東陽還是頭一次看見程先生,不知道他是鄰居,把人打量一眼,程先生沖他笑一笑點點頭。

顧奶奶病床前圍著這麽多人,她高興起來,拉住老鄰居的手,一開始兩個人還說些什麽見一面少一面,說得眼眶都紅起來,苗苗一來,顧奶奶反而打起精神問:“我們弄堂裏,早幾年有一個梁安琪,你知道伐?”

老人家的早幾年,一句話就茬到六十多年前,那老人家已經八十多歲,比顧奶奶還大幾歲,閉著眼睛想一想,苗苗的心都跟著提起來,結果她一閉眼睛打了個盹,一分多鐘才閉開來,竟然還能顫悠悠接上話:“不就是對面的國英嗎。”

老人家寧波人,一口鄉音一輩子沒改,說起來慢悠悠,苗苗聽懂了,程先生還沒懂,顧奶奶笑起來:“國英是國英。”

老人家搖搖頭:“你不曉得,五反的時候揭露她,說她是資本家小姐,只好改名字劃清界限,她家裏人都往香港去,哪裏還有什麽界限。”

苗苗站在床前,手上還抱著花,她從來不知道奶奶還有這麽一個名字,程先生拎著蘋果藍,好像聽明白什麽,側頭看一看她,看見苗苗眼睛泛紅。

年紀大的人,眼前事記不清,早飯吃了什麽都不記得了,偏偏舊事情一樁樁都記得清楚,程先生拉一把椅子坐到老人家身邊,一句句跟她細細打聽梁安琪,和二十九號的程家母子。

“曉得!”老人家兩只手撐在拐杖上,兩只手發抖,講話也斷斷續續:“老公跑到國外去,家裏用傭人小保姆的那一家。”

那是程家有錢的時候,後來程家沒錢了,樣樣事體都是程太太在做,燒小菜連爐子都不會用,樣樣都是梁安琪手把手教出來。

程先生一邊聽一邊去看苗苗,小姑娘大概是懵了,站在病床前,一句話都不說,原來他要找的人,還沒到幸福裏就已經遇到了。

老人家時間線還記得清,正是宣揚女人頂起半邊天的時候,到處都是雙職工,一條弄堂的女人都看不起程太太在家當太太,買小菜都要人家幫忙帶:“後來出國去了,說是丈夫已經是英國人了,到底是鈔票有用。”

老人家自己帶個茶水杯,說了幾句話就要喝水,喝完了又要去廁所,苗苗趕緊扶著她去,她也已經不認識苗苗了,看到苗苗扶她,拉著苗苗捏捏手:“小姑娘生得福相。”

苗苗心裏還在想著梁安琪,她有點不相信,奶奶一直到去世的時候跟爺爺合葬,也沒說自己叫梁安琪,她好像真的拋棄那個名字,活成了梁國英。

顧奶奶聽了這麽一段往事,程家前腳出國去,她後腳搬來幸福裏,程先生就輕輕告訴她,那個二十九號的小男孩,是他爺爺。

顧奶奶活了八十多歲,幾次變遷全都親眼看見,也沒想到隔了六十年了,還有後人來找她的老姐妹,之前的事情她不知道,之後的事情卻能說一說。

無非就是苗爺爺死了之後,梁安琪怎麽把兩個孩子帶大的,運動的時候吃了大苦頭:“要不是護著她,就要被剃陰陽頭,她還好一點,小學裏面人沒那麽壞。”苗爺爺就更差一點,制藥廠的技術骨幹,工作也沒有了,工資也停發,下面還有兩張嘴在吃飯,養了兩個男孩子,這點糧票怎麽夠吃。

苗苗扶老人家回來,程先生已經聽了梁安琪半輩子的事,苗爺爺也一樣改過名,為了表明心跡,改成忠國,好像滑稽戲,安琪小姐和明齋先生,一個叫國英,一個叫忠國,把小布爾喬亞其亞跟封建殘餘思想全部改過。

苗爺爺去的早,走的時候運動還沒結束,刻在碑上的名字自然也不能改,於是苗奶奶就還叫國英,這個名字一直跟她走到最後。

顧東陽送老人家回去,苗苗看著顧奶奶吃魚茸粥,魚塊打成泥,加點香菇芹菜粒,顧奶奶牙不好了,可菜還咬得動,開開心心吃了大半碗,人老了多愁善感,拉著苗苗唏噓:“你奶奶沒享到福。”

等到護工來了,她才拿著空飯盒要走,醫院電梯最難等,苗苗不愛跟人爭,看見人湧上去,不自覺退後兩步,程先生拿手替她擋一擋,苗苗飛快看他一眼,低頭說一聲:“謝謝。”

“不客氣。”程先生有許多話想問,看她的樣子又不好問,兩個人在電梯上更不能說私事,苗苗出了電梯走到大街上這才說:“家裏還有一些奶奶的舊東西,也許會有什麽留下來。”

苗奶奶的兩只樟木箱子苗苗從沒有打開來過,她自己也不知道裏面到底有些什麽,大伯娘都沒帶走的東西,大約也沒留下什麽來。

程先生一路走一路看她,程爺爺設想過很多種梁安琪的人生,最平淡也最好的那和咱是梁女士平凡度日,兒孫滿堂,不論怎麽樣都還有後人,後人也許會聽她提起幾句,可他沒想到那位給予恩惠的梁女士,從來沒對自己的兒孫輩說起。

苗苗低著頭,才剛流過眼淚,睫毛似乎還沾在一起,眼睛裏好像含著黑水晶,她擡頭看一眼程先生,沒想到他要找的梁安琪會是自己的奶奶。

她跟奶奶在一起的時間,只不過是奶奶生命的七分之一,她不知道的事有許多許多,比如幸福裏二十九號,奶奶一個字也沒說過。

苗苗請程先生上樓的時候,正碰到樓下小妹妹出來買熱飲,從這裏跑去肯德基,她媽媽催她一聲,打開窗看見苗苗跟程先生,從鼻子裏出氣。

程先生身子往前一步,擋住苗苗,也擋住蛋餅老板不客氣的眼神,兩人一道上樓,樓梯被踩得吱吱呀呀,苗苗打開門,程先生脫掉鞋子,他昨天來送蛋糕的時候,就知道苗苗是個愛幹凈的小姑娘,門口這點地方也放著門墊。

一共十幾個平米,程先生站在門口盡收眼底,苗苗有點不好意思,靠著老虎窗還曬著她的衣服,程先生站在門口,特別有興致的把書架畫板看一回,又把地毯的勾花看一回,等苗苗收拾好了說請進的時候,他才走到小屋子裏來。

樟木箱子放在床底下,苗苗一個人拖不動,程先生脫下大衣,卷起袖子,把箱子從床下拖出來,動作一大,苗苗床上的小兔子滾下來,程先生撿起來,只有巴掌大,耳朵卻長,原來小姑娘喜歡這些東西。

箱子很沈,裏面的東西倒不重,程先生抱著箱子擺到簾子隔出的小客廳裏,箱子上掛著兩個老式的銅鎖,因為年長日久,早已經失了光芒,苗苗從她的小首飾盒裏拿出銅鑰匙,往鎖眼裏一桶,清脆一聲響,銅鎖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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