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萌的眼睛看著窗外，楊銘坐在對面，他不知道這個女孩子喜歡什麽，討厭什麽。站在大街上說話顯然不可能，所以就近來了這個飯店，還是她帶的路。

環境很好，落地窗通透。

但是曠廢的十七年叫兩人隔閡太多，一時之間他甚至連跟她開始說話，都變得拘束起來。他追求她媽媽的時候，楞頭小子一個，也沒有這般忐忑。

他仔細打量她，五官跟她媽媽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般，只是那點眼尾的紅痣，她媽媽沒有，現在看來像是掛著的眼淚，無聲的控訴著他。

他努力尋找著，發現她身上也有他的影子，她的頭發像他，眉毛的走向也像他。他算過時間，他出國公派的時候，姜娟已經懷孕三個月。

他們一家三口相處過三個月，那時候兩個人都沒意識到這個小生命的存在……一眨眼，等他在知道的時候，她已經這麽大了。

樂毅沒有跟進來，姜萌看著他在外面路邊焦慮的走來走去。上學期領了校服以後，學校要求的時候，他也會老實的穿，就好像今天這樣。沒什麽樣式的運動裝，套他身上，偏偏挺拔利落，仿佛剪裁跟別人的不一般似得。

他怕給她壓力，一直低著頭，努力不往她這邊看。

校服的領子可以豎起來，他晃得時候，牙齒咬著拉鏈頭，這是他的小動作，就好像做題到一半，會把筆咬在嘴裏，空出手來打手機；或者吃泡面，打開碗蓋，總先把叉子拿出來咬在嘴裏，然後再撕調料包……

夕陽的光線打下來，把校服的白色底色染成了橙色。他對她的擔心焦躁，不用語言，身上每個動作，每個細胞都在訴說。

“萌……”楊銘開口。

“抱歉。”姜萌打斷他，“我出去一下。”

楊銘倒不擔心她去不覆返，姜萌把書包留在椅子上。

她快步走出飯店。

樂毅一回頭，發現姜萌站到了眼前，“這麽快談完了？”

“還沒，我來找你進去。”

“要打他嗎？打臉還是不打臉，我給你動手。”

她失笑，“你會打一棵樹嗎？”

“我幹嘛打一棵樹呀。”他嘀咕，跟她走進飯店。

“那我為什麽要打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呀。”她輕聲說。

兩人一起進去，坐在楊銘對面，男孩子的情緒明顯要比女孩子強烈一些。姜萌反而比剛才更平靜了。

“我們不吃飯。”她對楊銘說，希望他快點進入正題。

“萌萌，你可能需要一些時間去消化，我是你父親這件事，我知道我出現的太晚了。但是，我真的擔心你的安全，我想做一些事，至少保證你的安全，等這件事結束之後，你願意的時候，我們再去談其他。如果你對我們關系懷疑，我可以跟你做親子鑒定去證明。”

“楊叔叔，”姜萌回答之前，先笑了一下，讓人覺得她的脾氣真的很好，可是，“您有知曉子女在哪裏的權利，我也有權利不想知道我的父親是誰，又在哪裏。在我眼裏，您是一位長輩，是樂毅舅舅的朋友，我們還是保持這種關系比較合適。”

她一點機會都不給他。

楊銘靠在椅背上，目光覆雜的看著她，“你恨我嗎？”

姜萌回看他的表情太平和了，樂毅到這一刻才真的感覺到，就好像她自己說的，對面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而已。

“也許曾經有過情緒，但是現在都沒有了。外婆一直告訴我，我的爸爸媽媽很相愛，她希望我對父母的印象都是美好的，她擋住了所有的不美好。”

可事實上呢，姜萌無聲的清淺的笑了一下。

“的確，在我媽媽的記憶裏，絕大部分都是美好，可惜，不是全部。我想你應該還認得我媽媽的字跡吧。”

姜萌從書包裏拿出一份覆印件，樂毅眼睛直了一下，她什麽時候覆印的日記？？

“如果你一定想我對你表達出不滿意，你才覺得合理，那我為曾經有情緒的那個自己告訴你——”

姜萌把紙推過去，“你的母親曾經對我媽媽說：‘她只是你的女朋友而已’。而你對我來說，也只是我媽媽的前男友而已，所以你跟我有什麽關系呢？”

她站起來，拉樂毅離開。

樂毅整個人還處於當機中。

那句倪佳叮囑他的不要用女朋友去定義姜萌的話，他終於明白了緣故，是因為她的媽媽，曾經被人輕蔑的說做女朋友……

她沒有被傷害到嗎？

並不是。

這道傷痕，無形，無聲，無處可尋，卻又牢牢的印刻在她的靈魂裏。

這一刻，他無比慶幸自己從未在她面前提過這個詞，也感激倪佳那麽直白的提醒過他。

“咳。”只要姜萌沒因為楊銘難受，樂毅就馬上心情好了，回去的路上，他用肩膀撞姜萌，“我們吃什麽呀？我都餓死了。”

“阿姨不是做飯了嗎？為什麽還要外面吃？”

“可是回去都冷了啊。”

“冷就熱一下啊。”

“我已經餓了啊。”

“餓過就不餓了啊。”

“……”樂毅控訴她：“你現在怎麽對我一點也不心疼了啊，我會餓死的。”

“你那麽大個，一般都是最後死的。”姜萌真想說他，別裝可憐了，裝的一點也不像。

樂毅想把她的手拽過來，當豬爪啃一下，看她還敢不敢這麽說。手卻最後沒伸出去，他想到了那些照片。

人走到門口。

“你熱飯啊，我又不會熱。”他讓姜萌進去，自己在周圍仔細檢查了一下。可惜沒看到照片本身，要不然從角度就可以判斷是人拍還是安裝了暗孔攝像頭。

樂毅轉了一圈，確認過都安全才進屋。

姜萌已經把飯熱好了，兩個人吃完飯，先做作業，然後剪刀石頭布，輸的人洗碗。在石頭剪刀布這件事上，姜萌真的運氣超差，輸到樂毅好幾次都跟她確認，“你不是故意輸給我的吧？”

“你以為我很喜歡做家務嗎？”姜萌沒好氣的說。

她洗碗的時候，他在旁邊打下手。

“我覺得要給阿姨減工資。”樂毅說，“本來她的工作包含洗碗，現在有了你，她的工作變少了。”

姜萌不搭理他，把最後一只碗遞過去，自己脫了手套，“我要回去了。”

“啊，不行！”樂毅丟了碗，追出去，“我跟你去隔壁拿衣服，你住這裏比較安全。你睡床，我睡沙發。”

他舉手發誓，“我保證不影響你。”

姜萌凝看著他，好一會兒，她搖頭，“這個困難不能用這個辦法解決，你畢竟不可能24小時在我旁邊。樂毅，我答應了孫老師，明天搬到學校住宿。”

楊銘飛北京是在幾天之後，他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地圖上並不存在一處大院，外表看上去古樸之中甚至有種時光停歇的老舊。過了警衛，汽車直達小洋樓門口。

他母親在後院剪花。

他還記得自己剛和母親說起姜娟的時候，他母親臉上的笑容，他以為她至始至終都是歡迎她的。

“咦？你怎麽來了？”楊母聽出了兒子的腳步聲，人未擡頭，已經笑了，“你這一下飛機就跑回來了，叫小趙怎麽想呀，她可是快生的人了，你得多陪陪她。”

楊銘沒再靠近，他站在花園門口。

楊母疑惑的擡起頭來，知子莫若母，觸到楊銘的目光，她輕放下剪子，“有事過來坐了說，站著解決不了問題。”

楊銘眸光深沈的看著她，自己從來沒懷疑過她，沒有懷疑過忽然拿到那個公派名額，他那時候被譽為政法界的新秀，自認這個名額非他不可。

現在回想起來，竟只覺得可笑。

“如果你想要孫女，其實你已經知道你有個很大的孫女，又何必再等待後面這麽多年。”

楊母微微變色，不過依然維持著她雍容的氣度，“你在說什麽，我不明白，從A省回來一次，和家裏說話的態度都變了。我可只有一個孫女，下個月才出生呢。”

“還需要我說的更明白嗎？”他往她走過去， “時代不一樣了，要查事情，比過去方便很多。在我離開之後，舉報姜娟未婚先孕，又在我回來之前，辦理了她的退學手續，拿走她檔案，每個節點掐算的那麽好。十七年過去了，讓她出事的司機已經出獄了，我要找到他並不困難，但是你希望我從他嘴裏聽到你的名字嗎？要我告訴我女兒，是她奶奶謀殺了她媽媽嗎？！”

楊母嘴角抽動，面的著兒子銳利的目光，良久，她挺直的背脊驟然松懈，“我承認我舉報了她，逼走她，拿走她的檔案給你找她制造了困難，但是我沒有謀殺她，那的確是一個意外！”

“我並不是沒有後悔過，尤其你撐了這麽多年都忘不掉她，我曾經很多次想要告訴你發生了什麽事。但你最後撐過去了，去年你結婚了，有了家庭，今年你就要做父親了。” 楊母苦笑，“私生女這代表了什麽，你比我清楚。你的仕途經歷不起，你現在的家庭承受不起。”

她並不是沒註意到楊銘眼底搖搖欲墜的崩潰，但仍舊說了出了事實，“這個女兒你認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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