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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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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手勁其實很大吧?十根修長指肯定重重掐著她的肩頭肉……稍值得慶幸的是,她五感變魏中,痛覺漸失,只覺沈沈的、麻麻的。

欸,她可憐的雙肩要被掐出點點青紫,她絕對找他算帳,怎麽也得在他臉上、頸上、身上也啃出點點青紫來才甘心哪……

“你被鐵箭劃傷?”

他不像幹爹那般電閃雷鳴地噴火,但嚴寒語氣入耳,也夠凜心。

餵!等等——這、這……她僅是舌根略僵,話出得慢些,有必要當眾扯她襟口、翻她衣領嗎?

欸欸,這讓在場的人多不好意思?

再者,他如此這般不懂矜持,若被她家幹爹一雙虎目相中,絕對會想方設法扛他回天養牧場當她那個“帶把的漂亮媳婦”呀!

這不,他一抓她、扯她,幹爹就動手了。

“箭上淬毒。舒爺,她中了毒。”及時解釋。

“嗄?!”虎目瞪若銅鈴。

欸,幹麽嚇她幹爹?瞠圓眸子瞪他,以表內心不滿。

“不是能使香魂?對氣味甚是靈動?難道不知自己中毒?”又是凜心凜意的口氣,嗆得人難受。

她皺皺鼻子,發現近在咫尺的俊龐變得模糊扭曲,惹得她莫名發笑——

“知啊……所以藥丹……先吞了……”

她知道中毒啊,所以瞞著幹爹先吞了一顆隨身攜帶的紫瓊丹,那是幹娘親手配制的藥,頗有解毒功效,只是癥狀得緩緩開解,不能立時見效,而她能靠意志力撐到現下仍不倒,為了什麽?

……不就是想讓幹爹不著急,好好的,安心。

結果,教他給毀了。

“算了,總之你……你接好啊……”虛弱扯唇,麗顏血色盡失。

“什麽?你——”不及再說,被他掌住的纖巧雙肩忽地往下溜滑。

他本能收攏臂膀,將神識頓失的姑娘穩穩接住。

不到夜半時分,北境三萬大軍已行軍至五戟嶺下。

聶行儼令後防搭營嚴守,鐵騎再分作三股,趁今夜濃霧大作,夜襲。

此次襲擊不再費事地迂回夾殺,而是正面與左、右兩側同時發動進攻。

他擲出的那一箭,令對方主將非死亦是重傷,陀離軍中無首,竟不能當機立斷撤兵,這場夜襲恰好給新練的北境軍試身手。

前後不過一個時辰,濃霧散去,戰事亦歇。

主將巴殷負傷身亡,陀離軍潰敗竄逃,飛泉關外五十裏內的敵軍盡數肅清。聶行儼再令旗下兩名大將各率精兵兩千,以追擊為手段,驅逐為目的,將餘下的陀離兵殺回他們自個兒地界。

這一役,三萬陀離軍最後僅約莫千人生還,東迦部族的男丁幾近亡絕。

北境軍賞給龍瑤公主的這一記耳光,既響又亮。

月上嶺空,圓滿一輪。

清輝之下,殺伐已止,盤桓且來去的夜風早將昨夜濃重層疊的血腥吹散。五戟嶺下依陣駐紮的北境軍大營靜中肅穆,眾將士該睡的睡、該吃的吃、該巡防的巡防,各司其職,徹底嚴守,唯一被攪亂的,是那座被眾軍圈圍在中間的帥帳。

帥帳中就那麽一張堅固的窄榻。

窄榻上躺的就那麽一個姑娘。

號令數萬鐵騎的大將軍王爺歷經了長距離奇襲以及一夜戰事,接著又安排幾件要務善後,回到自個兒帥帳,沒榻可躺,因姑娘一昏已睡足一日夜,至今尚不見醒覺跡象。

聶行儼靜佇不動,低首凝註那張唇色偏淡的臉,漫過心頭的東西令氣息繃緊。鐵箭朝她疾去,在那當下,他束手無策,僅能眼睜睜看著。

緊張,甚至驚駭。憤怒,令胸間繃疼。

感覺皆因她而起,卻不清楚該將此般心緒歸納在何層意義。

她頸側被鐵箭劃過的口子甚淺,又盡早吞了解毒丹,毒似是抑下。

舒大濤本要快馬加鞭帶她趕回天養牧場,遭他阻攔,理由是怕她在馬背上一路顛簸,氣血奔急,會激引毒性再發。

再者,北境軍中亦有識毒的軍醫隨行,能先行診治。

準備夜襲之前,老軍醫已好生號過她的脈,說是脈象頗健,昏睡便是自癒的手段之一,當無大礙。

當時在她身邊看顧的是她家幹爹,而待他一戰歸來,帥帳裏守在榻邊的竟換成一名發色深紅、高鼻深目的美婦,說話還帶異族腔調——

“夏劄娜,來自天養牧場,大陽的幹娘。見過儼帥。”

“我家男人被我趕回牧場,大陽中毒,我接手。”

他看她擺出一堆藥罐,挖出數小坨藥粉、藥脂,有的和水餵進夏舒陽口中,有的用火薰燃,炙在頭與四肢幾個穴位。

而當婦人松解夏舒陽衣帶,欲掀開前襟時,她徐徐看向他,徐徐笑問——

“您確定要繼續看下去?”

被突如其來一問,他驀然回神,才知自己當真盯得兩眼不眨。

繃著微泛紅潮的臉踏出帥帳,胡亂吃了些屬下送上的熱食,然後仔細巡視了傷兵們的狀況,這才重新走回帳中。

此時,他就這樣靜望榻上睡顏,心緒湧動,卻沒能抓住分毫。

“舒夫人,在下有事請教。”

“儼帥,咱有一事欲問。”

在榻邊照看的美婦與他幾是同時開口。

那張眼角已留風霜的面容轉而向他,似笑非笑,之後淡淡揚唇——

“儼帥以『在下』謙稱,那是講江湖禮數,而非拿大將軍王爺的威名壓人,咱聽著心裏挺受用。只是你想請教的事跟我想問的事,咱料啊,九成九是撞一塊兒了,既然我搶得話頭,那就由我先說吧,不過這一談肯定一言難盡,儼帥還是請坐吧。”

很理所當然地反客為主,囂張勢頭雖屬內斂型的,仍是囂張。

當年天真愛笑的小話嘮女娃為何會張揚到幾近瘋魔之境……聶行儼約莫有些明白了。被天養牧場這對夫妻一帶,長年浸潤,耳濡目染,果能如此。

他撩袍落坐在榻邊地毯上,盤腿挺背,兩掌虛放於膝頭。

“舒夫人請講。”他語調也淡。

“好啊,那我可說啦。”

她臉突然湊近,他不動如山,僅微乎其微蹙眉。

她扭著鼻頭嗅了又嗅,似確認再確認,認定了,遂道——

“儼帥身上這股子香,是讓人渡了香魂才致如此吧?”

聶行儼深瞳縮了縮,直探進對方眼底。

夏劄娜笑笑又道——

“但凡使香與煉丹,每個煉香魂丹的人都有屬於自個兒的氣味基底,你這香氣我識得,是我同門小師妹獨煉出來的,之後小師妹被西北鷹族的男人娶了去,先後替那男人誕下一雙漂亮的孿生女娃,以及一個古靈精怪的小女兒……我師妹將獨煉的香魂傳給女兒們,說是給女兒們添嫁妝呢,只是那小女兒使得實在是……欸,不

如何,但那對孿生姊妹學得極好。小師妹還跟我提了,想讓她們姊妹倆也入師門學藝,一塊兒精進,不過這事最終沒能辦成,我小師妹一家……不,是西北鷹族,整一族的人全給滅了。”略頓。眼角細紋彎彎,仿佛雲淡風輕——

“鷹族滅絕之事,咱料儼帥定然較我清楚,但沒能料及的是,原來這股香魂猶在。我還以為當年的那個她將香魂用在仇人身上,又殺了那人……”

“舒夫人說話何必拐彎抹角?你口中所提的她,不近在眼前?”聶行儼聲泛冷意。“當年鷹族遭滅族大禍,族中鬥士俱戰死,鷹主朗爾丹一家僅餘三公主這一點血脈。之後麗揚三公主自煉香魂丹,使香魂行刺達赤王烏克鄯於陀離大營中,夏舒陽便是麗揚,這一點錯不了,當時我與她在陀離王帳中遇上,是我救她逃出,她遭香魂反噬,最終竟將那玩意兒使在我身上,根本是恩將仇報。”

夏劄娜忽地舉袖掩嘴,好似費勁隱笑,清清喉嚨才道——

“儼帥,香魂若要化成對方的身香,那得『渡』,而這個『渡』字可大有學問,必然是要相濡以沬、肌膚相親,要纏綿深入,宛若至死方休,簡言之,就是你化作她,她成了你,你倆合成一個,那才可以。呵……你確定咱們家大陽是恩將仇報,而非以身相許?”

他知面上已染紅,耳根殷燙,但神態仍端得如沈水無波。

他嗓聲更冷更靜。“如此說來,夏舒陽即為麗揚三公主,舒夫人是認的?”

“你都強認下來,執著不放,我只好認了呀,但大陽自個兒認不認,可不歸我管,我也沒本事管。”

“夫人此話何意?”

她沈吟了會兒,再揚眉,神色端肅許多,敘事口吻依然淡淡——

“當年鷹族遭禍,我著急打探小師妹一家下落,原都絕望了,卻在某日,蒼鷹將大陽給送了來。那頭巨鷹是在西北鷹族的蒼峰神山上才能見著的猛禽,是大陽小時候拾回來養的,說是掉出鷹巢的雛鳥,本已奄奄一息,之後竟也被養得雄壯威武……身長及人腰高,翼展長度比一個七尺男兒橫躺著還長,那蒼鷹一向只聽大陽召喚,頗具靈性,曾隨大陽飛來天養牧場幾回,當時為防蒼鷹叼走牧場裏的大畜小畜,可累壞咱們家養的那七、八條牧犬呢。”憶起往昔趣事,嘴角不禁噙笑。

聶行儼凝思沈眉。

……奄奄一息?掉出巢的雛兒?

莫不是他年少時隨父帥拜訪鷹族,與她一塊兒從蒼峰上帶走的那頭雛鷹?

他心中兀自琢磨,聽夏劄娜斂了笑意又道——

“蒼鷹將大陽帶到牧場時,她根本毫無知覺,整個昏迷不醒,然後是一臉殘妝,半身赤裸,後來仔細瞧過,見腿間痕跡明顯,才知連身子也給出去……當時以為她那手三腳貓功夫的香魂術是使在仇人身上,為了手刃仇人,命不要,身子也不要,卻不知香魂種在別處了,且還種得挺甘心情願。”嘆氣。“瞧,這些年真是白替咱們家大陽心疼了不是?”

聶行儼這會兒臉色不是紅,而是黑到底。

抿唇調息,他不理對方調侃語氣,冷言問——

“她不認自己是鷹族三公主,又是為何?”

夏劄娜替榻上安眠的人兒掖了掖被子,道:“她沒不承認,至少不是故意不認,是內心仍迷惘,陷在迷障中進退失據。”

他蹙眉。“說清楚。”

“大陽昏迷整整大半年才醒轉,剛醒來時完全認不得人,兩眼還半盲,瞧不清楚東西。她並非失憶,而是不肯記住、不願去想,目力也非真正受損,主要是心神耗損過頭了才致如此,但那使得亂七八糟的香魂既然渡去,又仔細將養,她醒來後一個月不到,眼睛慢慢也就覆明。”一頓,語調徐靜——

“大陽底子本來就好,身體狀況恢覆得甚快,但腦子裏的東西是在天養牧場裏又待了一年多後,才一點一滴拾回來的。記起了,也順道掩藏,不去揭那道口子,她就是在五戟嶺下這片草原簡單過活的夏舒陽,不是什麽三公主,更不是什麽蒼鷹之魂護佑而生的鷹主。”

聶行儼心一凜,眉眼更淩厲。“她背上的展翼紅印之所以不見,與此有關?”

夏劄娜嘴角微勾,點點頭。“也許吧。俗話說相由心生,而既已從本心當中拋卻,那皮相隨之改變也是自然。”

……小哥哥,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啊……

我想,蒼鷹大神沒選中誰的……

什麽神選護佑,都沒有的……

……姊姊們不理我,也忘了我,只因我背上生了像鷹翅的胎印,大夥兒全走了,卻不肯捎上我……

當年地底洞的雪峰上,她最後說的那些話,是她的真心本音。

所以僅是個胎記罷了,那不再代表什麽,更無任何寓意。

她從當中醒悟,蒼鷹大神從沒眷顧誰,又或者在這寰宇全界中,根本無神。

“但,最終是那頭大鷹救走她。當時那般勢態,要想將她這個混帳逮上來,也只有大鷹能辦成。”他推敲著,沈吟般低語。

“儼帥說什麽?”沒聽清楚,只覺得像罵人了。

他看向霸占了他的榻、他的枕子與被子的混帳姑娘,瞳底幽光輕掠。“舒夫人想錯了。有些東西深植神魂、連成血肉,要想從本心拋卻,不能夠。”

即便信仰動搖,意志土崩瓦解,天賦這玩意兒確實是上天神授,那是與生俱來的本心,或者能掩藏,但絕無法除卻剝離。

畢竟,蒼峰神地的大鷹只聽鷹主召喚。

只聽她本心的召喚。

往雪峰底下躺墜時,讓她也嚐了次瀟灑如風輕飄飄的滋味。

滿頭長發往上張揚飛舞,覆著臉與身,仿佛生出墨羽,化成大鷹。

忽而想笑。

若變成大鷹,此時此刻肯定也是一頭折了翅的,豈能像她的那頭猛禽,千山萬水又萬水千山,遨游過層層疊疊的豐饒與寒蕪。

“麗揚——混帳!混帳啊——”

那震怒的叫喚和罵聲沖破雲霧與山嵐,直直追下斷壁深崖。

她天靈仿佛開破,寸心湧入滂沛的情,這情包含無數,感激的、傾醉的、細細初開的、淡淡悵惘的,以及好多好多的喜歡……

小哥哥啊……

倘有來世,我再把自個兒結定給你,好好的,許給你……

我要嫁你,當你媳婦兒,為你生兒育女,天天讓你開心快活,好不?

身軀在墜進深水之前,已先感受到蝕肉侵骨的寒氣,冷意肆無忌憚鉆進膚孔中,強風一陣狂過一陣,打得渾身作痛。

背部終於觸水,激得水蕩波揚,還不及感領那份切膚般的劇疼,身子突然高懸而起,她雙手緊貼身側,好一會兒才覺被束縛得不能動彈。

已準備入夢的眸子下意識張開。

目力未覆原,張開眸,只覺眼珠也浸在冷霧與山嵐中,冰涼不已。

但她模糊能辨出微光和影子了,在那片蒙朧當中,一雙展翅的大翼起伏鼓動,她在大翼的陰影底下,猛禽的利爪緊緊擒拿她,爪子所下的力道沒緊到弄痛她,卻也令她牢牢抵著它肉球突起的趾底。

大鷹來了。

鷹能抓起較自身沈上五、六倍的獵物高飛。

這頭大鷹雙爪一扣,隨便都能逮起一頭牛馬大畜,她這等重量和如此身板,在鷹爪之下真真算不上什麽。

只是……她怎麽來了?

是她喚他來的嗎?怎會?怎會……

她想跟親人們在一塊兒,她好累好冢,她要去找阿爹阿娘、找姊姊們,還有好多親朋好友,說不定大姊肚子裏的娃娃也出世了,她能見著,只要去到那地方,就能跟娃娃一塊兒玩……她想……想去親人們都在的地方這世上,豈有值得她停留的人……

“麗揚——你混帳——混帳啊——啊啊啊啊啊——”

熱潮從眼角溢出,她聽到小哥哥憤恨無比的怒吼,霎時間嚐到剜心般的疼痛。小哥哥傷心了嗎?

她令他那樣、那樣生氣。她傷著他了,是嗎?

“……老大,我做錯了嗎?”她喚著大鷹,低語呢喃。

那幕黑影只顧著鼓振雙翅,而風聲獵獵,完全散去她的話音。

她最後卻還是笑了。“不管錯沒錯,到底……是我欺負他,欠下的,下輩子還,都想好的,你……你來幹麽呢?”嘆氣。“你不該來……”

她合睫,神識隨風,將所有的所有擋在五感之外。

好累,想好好睡上一覺,老大將帶她往哪兒去,全隨它老大開心了。

待醒來,許就能瞧見爹娘和姊姊們。

又或者再醒來,她會變成另一個人,無牽無掛無羈絆,恣意瀟灑的活著……

關於翅影和鷹爪的夢,已許久不作。

夏舒陽驀地醒來,身子還留有夢中餘勁,仿佛仍被擒拿著,飛掠過千山暮雪、萬裏層雲。

額上微汗,心音略鼓,鼻中所嗅竟是熟悉的身香,這個榻子和被窩不是她的地盤,她是鳩占鵲巢了,但……很好。她喜歡。

繼續蟄伏不動,豎起耳朵再細細開了道眼縫偷覷,這座大帳的主人正跟三名將領交代軍務,從她這方瞧去,恰可窺見他峻厲卻漂亮的側顏輪廓,劍眉飛揚、目色深沈,鼻梁挺得不像話,人中下的唇瓣一動又一動地輕掀,那感覺柔軟得令人想嘆息,然後是尖尖的下顎,還有……欸,連喉結都這麽好看呵……

臉熱呼呼,心口也溫燙,她悄悄將臉埋在暖窩裏,內心發癡般暗笑。

榻子突然震了震,有人正踢著榻腳。

“醒了就起來。”男人語氣淡淡,命令意味卻濃,老早發現她在裝睡偷覷似。

夏舒陽慢吞吞擡頭,一見他就笑,隨即往他身後瞄了一通。

“原來那三位威武好漢已經離開啦!欸,我這不是見儼帥正跟屬下談正經事,什麽駐防分布又宿營警戒的,怕這一起身要攪了各位,讓你們不好意思了,所以才伏著不動,乖得可以。”

聶行儼忍住想捏碎她的沖動。

她自前夜昏睡,到得今早已睡足十八個時辰,醒來還是在滿男兒漢的北境軍大營裏,到底誰該不好意思?

調息穩住,他探出兩指不太溫柔地扳過她的臉,見頸側被鐵箭所傷的口子已結薄痂,紅腫消退,他半句話沒說便又收手。

夏舒陽一鬧明白他在察看什麽後,笑得更是天地同光,遂擁被坐起,撓了撓臉蛋,兩頰紅撲撲。

甫見她眉梢波動,眸光流轉,聶行儼心中一咯噔,才想她這小奸小惡的神態不知又要說出什麽氣人話,果不其然——

“你說,我該不該把被子掀開呢?畢竟是上榻躺平,脫靴卸衣再合理不過,若然衣衫不整,露了香肩或酥胸,儼帥瞧著可要不好意思了。”

他一把扯掉她卷抱在懷的被子當作答覆。

“哎呀呀——人家呃……唔……欸欸,怎麽還挺齊整的?”她放下捧臉的雙手,見自個兒周身上下包得妥當,僅去了牛皮小靴和外衫,一時間竟還頗惋惜。

不過她衣物換過,連足襪亦是幹凈,穿在身上之物皆屬她所有,並非新置。

“我幹娘來了?”所以她才有這套衣物替換,且體內中毒之感盡去。

她臉容陡擡,問聲略高,瞳底有光浮掠。

聶行儼意味深長盯了她一會兒,道——

“舒夫人確實來過,今早才走。離去時留話,要你睡醒就滾回天養牧場……我這是轉述原話,她確實要你滾回去無誤。”

“……幹娘知道我領你們走石林暗道的事了?”雙肩縮了縮。

“我沒說。”待她徐緩吐出口氣,他淡然又道:“不過舒夫人跟我要那條暗道的通行使用費。說暗道雖天然生成,卻是天養牧場所發現,凡事講求先來後到,天養牧場既取得先機,旁人要用那條道,就得留下買路財。”

他如願地看到姑娘的張揚神態盡被摧毀。

“那……那在大軍屯裏聚眾鬥毆,被逮進都統司牢房的事,幹娘也知了?”

“若沒鬧事,不會進牢房,自然就不會供出石林暗道以求脫身,這是有因才有果的局,你覺舒夫人不會問明事情的來龍去脈嗎?”

“喚……”眉兒都成八字了。

她慘兮兮仰望他,不怕在他面前現可憐相。

浮蕩在瞳仁上的光原是星星點點,漸漸再漸漸地匯作淺淺如流,仿佛心懸何事,欲言又止。

“事已至此,大陽姑娘還有何事可疑、可怕?莫非是想知舒夫人除跟我討暗道通行費外,還與我談了哪些?”

“幹娘跟你……你們還說什麽了?”背挺直,好不容易才問出似。

她緊張的、屏息以待的表情顯而易見,那令他左胸略感鈍痛。

“她將香魂渡你,甘心情願的,在她鷹族一向傳承的習俗裏,那是與你結定,將你視作至親之人,結此生此世的緣,定一生一世的情。”

“在她眼裏,你就是唯一伴侶,是她的丈夫。”

“你可知否?”

她的幹娘昨夜與他深談的那些,此時想起,胸中那股鈍痛更深。

她帶來的混亂不是一星半點,一陣亂風自七年前掀起,張狂席卷,來回飛去,至今猶不能平息。

問他可知否,他僅想冷笑。

無端被拖進泥淖,滾得滿身爛泥,始作俑者卻突然撒手不玩了,在他仍一團混亂之際選擇背棄,她留給他什麽?全是懊惱和恨!

他惱自己當時太蠢,傻透頂了,聽她立在崖邊說那麽多何用?早該出手將她逮回,她想尋死,好啊,他來成全,一口咬死她了事!

眼睜睜見她墜崖,拽不住,救不下,只能看著。

多想沖她發火,多想啊!

但那股暴火最後只能生生憋在心底,都不知該對誰撒去。

偶爾午夜夢回,回到當年雪峰的地底洞中。

那兩具裸身在幽光裏交纏,明明是夢中身,一縷淺淡神識卻猶能嗅到虛境中漫開的香魂,由淡漸濃,渡進他灼燙的血肉裏……

每每醒來,身軀繃緊剛硬,有時能可恥得弄臟自己。

而清醒之後,胸間總懷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虛空悵惘。

能不恨嗎?!

“大陽姑娘以為呢?舒夫人還可能跟我談什麽?”以問制問。

“呃……”她眨眨陣,實在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像有意吊她胃口,亦似語帶嘲弄,但藏在話鋒裏的火氣是有的,也不曉得怎又惹惱他……

幹娘既見了他,他那身香定然引起大疑,而她家幹娘何等精明,豈能不對他追根究柢?

……追根究柢之後呢?

她暗暗苦笑,實也不知何以如此心焦。

無論他們談什麽,於她而言有何差別?

她像在夢中行了好長的路,身心倶疲,累極,於是睡下,睡了好長一段……幹娘說她當時昏睡了大半年方醒,自那時起,往昔的事記不全了,又花上好長一段時候才東抓一點、西挖一塊地慢慢拼湊成形……漸漸地,她記起他,記起雪峰地底洞裏的種種,記起他們的結定,卻沒想過回頭尋他,因那名將他撲倒又要好了的少女,她夏舒陽已不是她。

然,此際因緣再會,他來到眼前,可她怎麽就舍不得了?

舍不得放手。

舍不得從此變成陌路。

舍不得不去親近。

她究竟安什麽心,瘋癲作狂,連自個兒都沒鬧明白。

“我……”她動了動嘴,卻也想不出話。

“你幹娘確實跟我談了不少。”

“啊?”她見他下顎微揚,一副小人得志……呃,不,是一副睥睨眾生的模樣,不禁怔然。

聶行儼雙臂盤胸,稍覺有扳回一城的痛快感,徐慢問:“你想知?”

眸子眨都不眨,她本能頷首,點了點頭,略頓,再點了點頭。

他嘴角似有若無一翹。“可我不想告訴你。”道完,他蜇足走人,將她幹幹脆脆地晾在原處。

夏舒陽真真傻楞透徹,瞠陣張口,慘得可以。

不是戰功赫赫、鐵血錚錚的冷面大將軍王爺嗎?

那是闖過多少修羅場才能淬出的峻毅面龐?

怎麽……欸,怎麽能微乎其微一勾唇,淺淡一笑就逼得她丟了魂、喪了魄?

好慘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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