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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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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後。

北境來到春耕時候,好幾座屯堡的田地都已犁整,種子與秧苗落了土,算來開春大事又了一樁。

天朝北境的“令軍興屯”政策始於老北定王聶樊駐守之時。

戍邊需要長期駐軍,大軍駐紮自然需要糧草,若兵食盡資於民,民力必然困重,所以幹脆一邊戍守、一邊屯種。

老北定王尚在世時,陀離忌憚其威名不敢妄動,北境著實安寧好長一段時間,當時政策采三分戍守、七分屯田的分配方式,遂沿著北邊國境和地勢建立起不少屯堡。

後來老北定王因病辭世,陀離新主達赤王曾一度興兵來犯,結果出師未捷身先死,與天朝大軍正式開戰不過一場,竟就染了急癥,病死在軍中王帳——這是從陀離軍中傳出的說詞,天朝人卻是不信的。

當年與陀離軍交手的天朝將士們只知,那時接手北境軍的聶小王爺親率精兵、潛入敵營救出太子殿下,眾人按計劃行事,目標達成後順利撤走,唯獨小王爺沒在說好的時辰內返回安全所在。

小王爺遲了三日才出現。

幾是同時,探子傳來消息,說是太子被救出的那一晚,陀離王帳起大火,達赤王烏克鄯遭刺殺身亡,而刺客奪了馬擺脫追兵。

藝高人膽大啊!

虎父無犬子啊!

有本事這麽幹的,除了聶小王爺還能有誰?!於是達赤王這條命就算在聶行儼頭上了。

至於真相為何,聶行儼實也不知該如何解說,畢竟在這件“奇案”中,身為關鍵的某個人早已不在。

那一夜在地底洞中發生的事,仿佛僅是他跌進迷障中的一場異夢,斯人已逝,徒留香魂。

他時不時能嗅到那抹身香。

一開始以為自個兒想多了,但一次、兩次、三次下來就明白了,那抹香是從他體內散出。

她那般利用他、欺負他還不夠,還把這該死的身香染給他,解都沒法解。可恨!

想他堂堂男兒頂天立地,橫槍策馬、沙場縱橫,流出的汗與血竟被細香染遍,不少同袍還以為他喜配香囊香包……這都成什麽事了?豈能不恨?!

許是為了與太過娘氣的身香“抗衡”,他在北境的治軍手腕格外嚴明有度、賞罰分明。本就不是愛笑之人,幾年的軍旅生活更將一張原本俊秀的玉面刻劃得輪廓突出、眉目淩峻。

此時,這雙寒星峻目就盯著不遠處一樁正在講價的牲口買賣。

場子是在大軍屯的村中場壩上,今日恰是每月一次的集市,趕集的人潮這會兒漸散了,場壩邊角就那牲口交易的活兒仍在進行。

“儼帥,便是那班人馬,總共六人,屬下已讓人明面上盤查過,說是從北關外的天養牧場過來的牙口販子,官衙所發的通行文件也都能對上,瞧起來並無錯處,但……就是不太對勁兒。”北境軍裏最年輕的副將——李冉,同樣瞇目盯住那場交易,壓低聲量稟報。

聶行儼一手穩穩控韁,另一手在大腿上輕拍,狀若沈吟。

按理,這種“疑似走私牲口”的案子由他身邊一員副將查辦,已是殺雞用了牛刀,哪裏還需請出他這尊大佛?

之所以看重此事,是因近日探子來報,陀離的龍瑤攝政公主又遣一批細作混進北境。而關於細作或探子這種往敵營裏“埋樁”再“以樁打樁”的暗戰,聶行儼就勝在消息靈通、行事迅雷不及掩耳。

龍瑤公主的這一批細作,他極早掌握消息,開頭便狠狠拿下對方好幾個人,但還是溜了幾尾,令他不得不戒備。

尤其是眼前這種游走在大小屯堡、當起牲口買賣仲介的中間人,更需留神。

當年達赤王在帳中遭刺殺身亡,消息一傳出,陀離軍氣勢大潰。

軍心既失,成敗已定,陀離遂連夜拔營撤走,幾萬敵軍一夜之間撤得精光,天朝北境的緊繃氛圍立時緩解。

值得玩味的是,原以為陀離王廷必再掀一場奪位之戰,然預估的情況卻未發生,又或者說才剛燃起一簇星火苗兒、嗅到一點味道,很快已被控下——陀離王廷在歿了達赤王之後,大權迅速落入其一母同胞的親姊姊龍瑤公主手中。

龍瑤公主的名號,聶行儼自然不陌生。

烏克鄯當年身為陀離國十三王子,且為庶出,最後卻能一步步登上王廷寶位,若無他這位骨血至親的姊姊為他獻策籌謀,想來是不能夠。

為王的親弟一死,估計當夜陀離軍尚未拔營撤走,消息已然飛遞到龍瑤公主手中,才令她取得先機提前準備,之後以雷霆手段迅速控住王廷內外兵力與陀離幾大部族首領。

龍瑤大權在握後,並未封王,僅領攝政公主之銜。

這些年,陀離的王公大臣、各部首領們雖一而再、再而三進言公主上位封號,卻一直未被采納。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聶行儼自“刺殺”達赤王、成功救回國之儲君後,天子接捷報大喜,發旨明詔,正式將十萬北境軍歸他掌握。

三年前,陀離大軍在龍瑤公主布置下結合周邊七個部族兵力,大軍壓境,他親率五千鐵騎繞至敵軍後方暗夜奇襲,燒敵營糧草,切斷陀離與七部族的聯系,再分股斬殺……

敵不動,我不動。

敵雖不動,可若想試出敵方深淺,則誘敵出動。

他能推敲出陀離國這位攝政公主的用兵之法,然對她遲遲不肯上位、亦不肯釋出王位的行徑,明知定有蹊蹺,琢磨許久卻依然無果。

“儼帥,要拿人了嗎?還是——”李冉口氣有些發急,因雙方買賣已談妥,似要分道揚鑣了。

聶行儼作出手勢。“左右包抄,牙口和接頭的買方,一個都不能少。”

“是。”李冉有力地答覆,隨即指揮身後隨行的十多騎人馬沖上合圍。

於是大將軍王爺佇馬原地縱觀全局,藏身巷內的眾將士準備隨年輕副將一擁而上。突地,眼前情勢急轉,有人橫空殺出——

“沙羅!你大爺的!再躲啊?有本事再躲啊!咱瞧你這回能躲哪兒去?!”十來人騎著大馬從另一條石板巷內竄出。

為首的大姑娘揚聲叫囂,胯下的白鬃黑馬跟她簡直心貼心般默契十足,沒見她如何控韁使勁,大黑馬便隨她身軀起伏,飛蹄連跨過好幾頭擋路的牛馬大畜,朝那名剛跟人議完價的牙口矮漢沖去。

既是牲口買賣,場上少不了牛啊馬啊羊的,連大狗都有好幾頭,這批人一殺出,現場登時大亂,牛只搖頭甩尾哞哞叫,馬匹嘶鳴噴氣又趵蹄,羊群更被沖撞得四下驚逃,累得大狗汪汪叫,忙著滿場子趕羊。

那個亂啊!

“大、大陽姑娘!哇啊啊——”矮漢抱頭鼠竄。

“買家也給我攔了!倒要看看是誰下的刀子,敢坑殺咱們天養牧場!”大姑娘此令一出,跟著沖上的十餘人大喝應聲。

場壩上可說亂上加亂,逮人的、追人的、閃避大畜與羊只的,李冉那十多騎訓練有素的騎兵一時間竟不知從何下手。

“儼帥,如何是好啊?!”李冉及時控韁,回首徵詢。

聶行儼忽地擡手制止,一幹將士隨即退回巷內,作壁上觀。

平地一聲雷般蹦出的這群人,個個身手俐落、馬術絕佳,奇的是男女與老少皆有,實叫人看不出路數。

但有一點能確定,這些人不僅懂馬,連趕牛、趕羊的活兒也熟練得很,這不,都把逃散的人當牲口趕,還往同一方向趕,迫他們逃進同一條石巷內。

巷內若沒再設埋伏,極可能是死巷一條,方便逮人。

李冉看出來了,心想一旁的儼帥肯定也看出。

此時年輕小副將側首正要說話,頸子後頭陡地一凜。

呃,這是……出了何事?!他們家大將軍王爺面色不好看啊……不、不!說“不好看”是輕巧了,那是五顏六色輪番上陣、從頭到尾狠狠刷過一遍,然後……就是……既陰又黑,最後所有顏色皆退,只剩陰黑,襯得那雙厲目炯炯有神,格外教人膽寒。

年輕副將暗暗吞咽唾沫,循著大將軍殺人似的目光看去。

那白鬃黑馬上的姑娘家身形修長矯健,張揚之姿與“剽悍”二字差不離。

她一手控韁、一手持了根彈力十足的韌鞭,三娘教子般朝著底下人左抽右打,邊打邊趕還邊罵——

“當咱們天養牧場好欺負嗎?嗯?!”

“大陽姑娘,別打、別打了……哎喲疼死我啦!姑奶奶饒命啊!哎喲——”

“還敢喊疼?天養牧場待你們魯族人不夠好嗎?竟敢下黑手迷昏咱們一票人馬,還把人拋在野地過夜,你想拿他們餵狼嗎?!沙羅,咱以前是瞎了眼才會跟你一塊兒喝酒吃肉!”

“痛痛痛啊——沒、沒要拿他們餵狼,那裏沒狼的,狼群都往更北邊跑,沒在那兒出沒,是真的,真的呀!咱只是從他們身上拿走天養牧場『五畜牙行』的官同書和通行文件,沒想幹麽的!真的呀!”沙羅東躲西躲,黝臉已留下好幾道鞭痕,哀叫一聲,抱頭就往唯一能鉆的小巷逃奔。

姑娘嬌口輕喝,黑馬從羊群背上一躍而過,追進巷中。

偌大的場壩上,除無辜的牛羊馬和大狗外,鬧起這場風波的人全追趕跑跳地奔進巷內另辟戰場,好幾個膽肥的村民還不忘跟上去看熱鬧,湊在巷口探頭探腦、議論紛紛。

聶行儼握韁的五指收緊再收緊,指節用力到微微泛白。

當那白鬃黑馬上的身影一入他眼簾,他目光發緊,就沒再從她身上挪開過。

看她輕松自在駕馭大馬,看她生氣盎然地上下蹦竄,再聽她清脆明快地連聲開罵……是她嗎?

是。是她……

她那頭好長的烏發高高綁作一束,飛甩在身後像馬尾巴似。

他依稀記得那如雲發絲掃過裸膚時的奇異灼感,熱得有些刺麻,五指卻恨不得探入那頭豐厚中,用力揪住滿掌的絲滑。

高束的發型令她清清透透露出整張嬌臉。

是他記憶中的模樣,只是五官長開了,眉眼口鼻颯爽且明媚。

是的。是她……

但,怎麽可能是她?!

氣息陡凜,心口驟然一震,他不發一語便策馬朝那條小巷沖去。

“儼帥?”李冉與他身後一幹軍士無不詫然,竟是怔了一怔才曉得要追上。乍見一小隊輕甲騎兵出現,百姓們這會兒提心吊膽了,很快便作鳥獸散。

聶行儼控著馬在巷中彎彎繞繞,終於追進一個死術沖。

他遂放慢馬蹄,盡可能令蹄下無聲,人尚未抵達最裏端,那仿佛夢過無數回、仿佛熟悉於心的清嗓脆音又起——

“你瞎說啥?什麽魯族遭鷹群襲擊?大畜和羊只被叼走一大半?所以你逼不得已、千百個不願意才拿了別人錢銀來偷咱們的官同書和通行文件?欸,沙羅啊沙羅,你當我三歲孩童好唬嗦是嗎?”

“是真的呀大陽姑娘——”被堵得無路可逃,只能跪地哀求。“姑奶奶您大發慈悲,體諒咱上有高堂老母,下有五個孩子嗷嗷待哺,咱家婆娘肚裏還懷著一個呢,您別把事鬧大,咱們私下解決、私下解決啊!”

“哼!還有你們,一行三人,也不知打哪兒蹦出來?”大姑娘火氣一調,轉向同樣被困住的買家們,開罵。“先是與天養牧場接頭,裝得夠誠懇了,待咱們請好官同書,通行文件亦蓋妥邊關通印,跟你們接頭的人分明與之前不同,閣下半點不疑嗎?你們不疑,我自要疑心你們!”

她話鋒一轉再轉,忽地又調回來質問沙羅——

“你說拿了別人錢銀,這個『別人』究竟是何人?”她哼笑,狠得很。“你這像夥一雙招子亂飄,明擺著有鬼,要我沒猜錯,那人就在這群人裏,對不?你將人從關外領進,裝成你的夥伴,然後再與充當買家的這三人接頭,其實要交的貨不是大畜小畜,而是人,對不?”

沒等沙羅再出聲,被他領著冒充牙口的幾人倏地反擊,連帶買方的三人也跟著動起,薄刀藏在袖底、靴內,“唰唰唰”連聲拔出,頓時銀光爍目。

姑娘嘿嘿笑——

“怎麽?這要是在場壩上,還真沒把握能拿住眾位,但妙就妙在諸君遲疑不定,以為拖到最後總能尋到機會逃脫。”她語氣驀地發狠。“想踩咱們的頭往上竄,門都沒有!天養牧場的——”

“是!”馬背上的十來名男女老少眾口一聲。

“硬碰硬,勇者勝。活口若不好留,就別留活口!”

“好啊!”收在鞍側的弓箭刀槍紛紛揚臂高舉。

比氣勢、比陣仗、比狠勁,怎麽看都是天養牧場強勝,但狗急還跳墻呢,人被逼急,擎刀在手,自然要拚個魚死網破。

雙方鬥上,薄刀出鞘的一方雖才八人,但個個都是練家子,雖處劣勢,一時間也還扛得住天養牧場眾好手的圍攻。

“大將軍北定王在此,聚眾滋事者繳下武器,乖乖束手就擒!”

頗具威嚇的聲音驟響,被喚作“大陽”的大姑娘忙著對付一名冒充買家的家夥,她分神瞥了眼,就見一名年輕小將領在馬背上揚聲大喝,隨即帶著一幹鐵騎封了術沖唯一出口。

她好不容易揪出對頭,把人堵死在這兒,打算來個私了,眼下難道要讓什麽大將軍、什麽王的把她帶出來的人逮個正著嗎?

不僅門都沒有,連窗戶、老鼠洞都沒有!

取出鐵哨,她使勁吹,長音短音交疊變化,一聲較一聲清厲。

“大陽吹哨了,撤!”、“眾兄弟姊妹,撤啊!”、“撤——”

天養牧場的馬匹久經訓練,對她的鐵哨連音顯然不驚不懼,但北境鐵騎的胯下大馬卻是頭一遭經歷,那哨音對馬匹似是穿腦魔音,十來頭駿駒登時雜沓躁動、揚蹄嘶鳴。

天養牧場的男女老少發動連環絕技,撤離時不往來時路,而是一個接連一個策馬躍過棚沖底的那幕巖片高墻。

那三面墻砌得比人還高,真如事先安排好了,墻腳底下早就疊著好幾綑麥稈子,恰給馬匹墊墊飛蹄,一躍,連人帶馬落到墻的另一邊。俐落漂亮!

反觀北境將士們,個個忙著穩身控韁,只能眼睜睜任一群人馬飛過墻頭。

“陽姊——”一名少女急嚷,因坐騎被李冉勉強橫槍擋將回來。

“我來!”她縱馬,出其不意踢昏一名薄刀砍得飛快的像夥,立時提韁調頭。

“走!”韌鞭往李冉那匹馬的下腹一刮,也不知她如何施勁,更看不出使何手段,這一刮令對方險些人仰馬翻。

趁長槍歪斜,少女策馬再上,眨眼間躍出一道漂亮飛弧,出逃。

“陽姊,咱們把沙羅也帶上了,你快撤!”、“大陽,撤了!快啊!”

“先走,我斷後,老地方見!”隔著一堵巖片墻,她張聲大嚷。

見那幾個坑殺天養牧場的家夥欲逃,她手中鞭子掃得更急。

再見一幹鐵騎似已穩下坐騎,領頭的年輕小將橫槍又要揮至,她遂抓起掛在頸項上的鐵哨欲再疾吹——

一匹赤紅的龐然大物忽地映入眸中!

宛若從天而降,她兩眼沒眨,卻也沒能看清,擱至嘴邊的鐵哨離了手,被龐然大物上的人扯斷系繩搶了去。

她思緒轉得夠快了,韌鞭倏地倒抽,對方竟不閃不避精準握住。

鞭子的皮環扣在她腕間,那人抓住韌鞭一扯,力道迅猛,完全不留喘息之隙,登時把她從馬背上扯提過去。

她撲在那頭大獸背上,定睛一看,是頭異常高大的紅鬃駒。

她的白鬃黑馬已是極雄健,這頭紅鬃大馬竟硬生生又高出一截,皮毛散發的灼溫透出血味,仿佛馳騁過無數戰場,被無數鮮血噴濺浸染。

被先發制人且困在對方馬背上,不能大開大合對鬥,卻有利她小巧騰挪的擒拿手。但這人似乎料到她的意圖,鐵掌順著韌鞭抓來,不使半點花招,單憑力大氣沈,逮住她雙腕就緊扣不放。

“壞人不抓,你抓我這善良百姓幹啥呀?”手腳施展不開,她還有一顆腦袋瓜,邊叫囂邊使了記鐵頭功,但下一瞬便知自個兒幹蠢事了……

痛啊!他大爺的!

這人不像將士們身穿輕甲,而是簡單樸素的一襲勁裝,也沒戴什麽護胸鐵鎧,但她這一撞,倒跟撞大石似,只聽“砰”的一響,他依舊不動如山,她卻被彈得險些墜馬。

扣在腕上的勁力一緊,她又被扯回,整個人撞到他懷裏。

如此扯來撞去的,不整得她頭昏眼花才怪。

算了算了,被逮住就逮住吧!他有張良計,咱有過墻梯,先靠著歇會兒,讓她先緩個幾口氣啊……呼……呼……

呼吸吐納,壓下暈眩。

她再呼吸吐納,呼……吸……呼……吸……突然,聞到什麽,憊懶神態明顯一怔,斂著的雙眸陡張。

剛才還努力反抗,只差沒張口咬人,這時她整張小臉卻拚命往他頸窩埋,皺起巧鼻,像小野犬忙著覓食般亂蹭亂嗅。

那人將她推開,只是雙雙都在馬背上,推得再開也還是離得好近。

他微瞇修長峻目,死死瞪她。

她瞠大麗陣,小口微啟,然後因他頰面可疑的薄紅,突然就看癡了般傻笑。兩眼瞪得快發黑,聶行儼實沒料到她會如此坦率咧笑,笑得沒心沒肺,整個人還放軟了,完全就是束手就擒、任他處置的模樣。

先來個眼不見為凈!

他再次出手,重新擺好她在馬背上的坐姿,讓她背對他。

他單臂猶牢牢制住她,箍住她的身軀……其實已無必要,因她無比配合。

此刻,天養牧場的人手已然遁走,八名來歷不明的人無處可逃,被李冉指揮的十餘騎兵馬完全制伏。

一逮住人,迅速往八張嘴中橫入木條綁妥,不令他們咬合。

“仔細捜,齒中或身上若藏毒丸,全剮出來。這八人沒審出一點油水,誰都不準死。”聶行儼冷聲下令,單手提韁。

“是。”十餘人齊口應聲。

“儼帥,那……您馬背上這位——”李冉年輕的臉上布滿狐疑,藏都藏不住。

不能怪他,這姑娘原本夠囂張猖狂,卻莫名其妙轉了性,變成乖乖小羊兒一只,真能教人放得下心嗎?

再看看,她可是落到儼帥手中才服軟,笑得可謂日月同光、眼中賊亮,若不是想對儼帥使什麽美人計脫身,定然是……是瞧上他們家儼帥了!

危險啊危險!

“一樣綁了,帶回去。”聶行儼五指成爪,往姑娘家背心一抓一提一放,直接把人丟下紅鬃駒,手勁可不算輕。

一跌坐於地,五、六把長刀已同時架上脖子,她心底長嘆,臉仍仰望。

紅鬃駒上的男人背著天光,她看不清他五官神態,卻依然看著,傻傻笑。

處於劣勢,被逮住,她若真心想逃,憑她本事總還能想出七、八條巧計來鬧個海通天,但……怎麽辦?

欸,沒想逃呢。

她嗅到那香氣,從他熱氣勃發的膚下散出,淡淡的。

紅鬃駒的主子沒再多看她一眼,俐落控韁,調轉馬頭。

鐵蹄一撒,他消失在她微微泛開水氣的眼界裏。

大軍屯裏有兩座監牢。

一座設在掌管邊境事務的鎮丞司中,另一座則在行軍都統司內。

而這兩座司衙,前者主事的是文官,管的是平民百姓,後者管的是軍,主事的是武官都統,只是這武官都統上頭還有個位階更高之人——

手握十萬北境雄兵的大將軍王爺,聶行儼。

是說她呀,其實也就聚眾尋仇罷了,既未血濺巷內,更未波及無辜百姓,北境這位“最高官”卻把她丟進都統司的軍監關押……至於嗎?

回想白日發生的事,年輕將領先嚷著“大將軍北定王在此”,要他們乖乖投降,之後便見紅鬃大馬上的他果決下令,眾將士以他馬首是瞻,這說明了就是他頂著那高高在上、戰功赫赫的威武頭銜。

駕馭紅鬃駒的男人,正是大將軍北定王。

既是王爺,更是大將軍,很威嘛,這不,對她耍威風了。欸……

軍監裏沒什麽怪氣味,可能甚少使用,還稱得上幹凈,但看守得極嚴。

她算過,從大牢那道石門進來,中間得經兩道關卡,然後下到地牢來,還得再過一道關卡,最後才是關押罪犯的地方。

層層把關,輪班守衛皆是訓練有素的北境虎狼衛,她是逃不出了,若要離開這座軍監,只能請那位大將軍王爺主動放她。

“我去偷鑰匙?”偏幽沈的女子嗓音從牢外闐黑角落傳來。

“別。”盤坐在牢內的她咧嘴一笑。“我知你武藝超群,可沒想到如此超群,虎狼衛看管的都統司地牢三兩下就讓你摸進來了,相信偷鑰匙的事對你而言,應也是小菜一碟,,只是你帶著我,我怕要拖累你啦,屆時你的來去自如破了功,底細要被翻個底兒掉,不成的。”略頓,輕嘆——

“再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當年天養牧場好容易才取得『五畜牙行』的官同書,能跟北境駐軍作買賣,也就咱們獨一份兒,倘我被劫獄,那位大將軍王爺還不把天養牧場給剿了?不成不成啊。”

角落女子沈默了會兒,像也嘆息——

“我沒想讓你陷進這般境地……你那時突然動都不動,傻了似,連信號也沒給我,那當下若即時制造一些小場面,你要逃可容易多了不是?”

“沒要逃啊。”聲音忽轉低微。“終於看到他,還沒瞧夠,怎會逃……”

“你說什麽?”

牢裏的她深吸口氣,很快搖搖頭,語調變輕快——

“沒有,沒事的,姑奶奶我一沒殺人、二沒放火,而且當眾鬧這一場,天養牧場那是師出有名,審清楚自然要放我走,頂多罰些錢銀、吃幾天牢飯,沒耽誤到咱們的大事那才好。”

“……嗯。”一頓。“最多三天,三天後不放人,我就鬧他個天翻地覆。”

“哎喲,咱們家津津可真霸氣。”沒個正經呵呵笑。

“哼。”

見對方要離開了,她記起什麽似,忽地喚——

“津津,那個魯族人沙羅,我回去自會處理,你可別拿他餵飛刀。”

回應她的是一聲極不樂意且很不痛快的悶哼。

接著,開在高處的一個四方小窗有黑影閃過,夜探軍監的人順利溜走了。

“嘖嘖嘖,連縮骨功都練成,津津啊津津,你會不會也太強?”仰望小方窗,她搖搖頭嘀咕。

梁津津,曾為陀離國的隱衛之一。

陀離王與隱衛之間的關系建立由來以久,歷代隱衛的力量直屬陀離國王,只對王負責,既隱於暗處,幹的自然是不太能見人、搬不上臺面的勾當,舉凡暗殺廷臣、捜羅王公大臣和各部族長們的私密作為把柄等等,全由隱衛包辦。

達赤王之後,龍瑤公主大權在握,隱衛歸其所用……是說,她也只知道個大概而已,似乎是龍瑤公主看上隱衛的首領大人,欲招首領大人為入幕之賓,首領大人千百個不願意,因為他只想跟津津要好。

公主於是惱羞成怒,撤首領大人之職,並令隱衛追殺津津。

首領大人帶津津出逃,隱衛傾巢而出。

當幹爹與她無意間在及人腰高的草海中撿到津津時,說實話,那根本就是個血人,渾身上下有二十多道口子,有幾道還深可見骨,慶幸的是內息未損,五臟六腑未傷。

至於首領大人……

都三年多了,津津仍不信首領大人已不在世間,即便當年她在昏迷前曾親眼目睹首領大人被圍攻的好幾把長劍同時刺穿胸膛和肚腹……求他能活,希望渺茫,但信他猶活,從此成了津津的信念。

人想活著,無非是有放不下的牽念,也許是願未了,也許是緣未盡,所以舍不得。

因有了舍不得的人,自己若然去死,那人身邊沒了自己,該怎麽辦?

但那時世上,她願了緣盡,無誰令她牽掛了,若有,也許……也許她不會……甩甩頭,再用力拍頰,仿佛這麽做能阻了那些胡亂冒出的想法。她深吸口氣,像要把壓得胸中發悶的東西全吐出般,重重一嘆——

“欸,細想想也是個可憐孩子,是該多疼疼她。”

“三公主身陷囹圄,自身難保,還想多疼疼誰?”

一道帶冷鋒的男嗓陡起,伴隨腳步聲傳來。

她聞聲瞥去,兩手攀著鐵鑄牢攔徐緩立起。

就見通道那端,高大身影從壁火跳動的幽光中走來——

來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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