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林晚笑了笑說，“爸爸，我不是不肯跟你說，我只是……我總是覺得很累。我沒有力氣抱怨，沒有力氣傾訴，現在我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忽然低下頭，用手掌心用力地搓了搓臉，“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就算我心裏有一場海嘯，我也只能等著它自己平靜下來。我什麽都做不了。”

紀桓註視著小女兒，並沒有追問。

半晌，他靜靜地說：“我原本可以給你最好的生活，但是在我二十來歲的時候，我太自大了，太目空一切了。我是真心喜歡你媽媽，然而那個時候，我還不明白那份感情的重量，我以為我能夠放下她。我以為我聽家裏的安排和陌生女人結婚，官運亨通——我真的以為那些就是我想要的。”

他望了一眼窗外，似乎是在平覆心情。

“然後呢？”林晚問。

“後來你哥哥出生了，他是我第一個孩子，我趕去醫院，護士讓我抱他，我就抱了一下，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裏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受。後來我離婚了，再次聽家裏的安排娶了另一個女人，很快就有了第二個孩子。”紀桓頓了頓，“即便如此，我還是不懂得怎樣做父親、怎樣負責任。”

“……那些特別的感受很重要嗎？”

“或許吧。很重要。你媽媽生你的時候難產，醫生問我如果到了關鍵時刻，是要保大還是保小……我心想，只要你媽媽活著，孩子還能再有，所以我做出了選擇。”

林晚掀了掀唇角。

“最終母女平安，你媽媽沒有事，你也沒有事。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坐在你媽媽的病床邊上，她滿頭都是汗水，虛弱極了，我再看看懷抱中的你，你那樣小，小小的手，小小的腳，我心中忽然湧現出了一股從未有過的陌生情感。”

林晚有些說不出話來。

小時候別人都有父母，可她只有母親，沒有父親，於是她情不自禁地想，要是那個經常上門做客的紀叔叔是自己的父親就好了，那樣就不會再有人欺負自己了。

沒想到願望會有實現的那天，沒想到他真是自己的父親。

可是她更沒想到的是，即便有了父親，生活依舊那樣苦。

“你知道爸爸為什麽說這些話嗎？”

林晚搖頭。

“有時候人是應該自私一點的。別人不知道你到底開不開心，也沒有人真正關心你開不開心，你的任何決定都需要自己經過反覆思量，但是如果你想好了，就沒必要再遲疑了。自己的開心是最重要的——知道嗎？晚晚，你覺得開心才是最重要的。”

林晚慢慢地擡起頭，“爸爸你一直不開心嗎？”

“大概是吧。”

過了會兒，林晚又問：“爸爸覺得我看起來不開心嗎？”

紀桓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發，溫和地壓低聲音：“其實你心裏是有答案的，沒人比你更理解自己。”

“我知道。”

林晚小聲說。

林茉出現的時候，林晚吃完午餐正要走。

她似乎沒有註意到紀桓，因為她一看見林晚，眼睛就移不開了，她往日的優雅平和已經全都不見了，眼神甚至有些神經質，她走上前，用力地捏住林晚的手臂，聲音並不算大，聽著卻很有幾分歇斯底裏：“晚晚——”

紀桓著實吃了一驚：“你這是幹什麽？”

林晚的肩膀輕輕顫抖起來，但是她咬著牙，一個字也沒有說。

林茉看著女兒，大顆淚水漱漱而下：“晚晚，你不要——媽媽求你，好嗎？全都是媽媽的錯，全都是媽媽的錯……”

“你不要哭了。”林晚最終冷靜地開口，“吵得我頭疼。”

沒人想得到她會說這樣的話。

前些天她去找他們吃飯——她沒有提前約他們，而是直接在飯點跑回了秦獻的房子——因為她是知道的，她養病的這一兩個月，白石把所有訪客都拒之門外，而且沒有半句解釋——她本想給媽媽一個驚喜，也許媽媽會板著臉不說話，也許媽媽會皺著眉頭痛罵她，但是她完全沒有想到的是，林茉正在和秦獻吵架。非常劇烈的爭執。

林茉太心虛了，她越想越慌、越想越怕，她胡亂地猜測了很多的可能性，秦獻剛開始還安慰她兩句，到了後來，他也惱了。

兩個人幾乎每天都要為相同的話題爭幾句，林茉總是叫秦獻不要沖動，可那天秦獻喝了酒，整個人都有些失控，他聲音低沈，簡直是吼出來的：“……可我為什麽要忍？我為什麽不能說？晚晚是我的女兒，我為什麽要眼看著她叫別人爸爸！她是我的女兒！”

林晚分不清心中是什麽情緒，她轉身就走。

她心慌意亂地發動車子的時候——許是女傭知會了他們一聲——林茉和秦獻一前一後地追了出來，林晚關上車窗、狠狠踩下油門，頓時車子就像一根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

林茉沒有辦法止住淚水，她捂住嘴巴，抽泣著：“……晚晚，不是你想的那樣。”

餐廳裏人來人往，許多人都註意到了這邊的動靜，紛紛投來目光，或者好奇地駐足。

林晚忽然說：“爸爸你不是要趕回去開會嗎？你去吧，我和媽媽說幾句話，等會兒我送她回去，或者叫秦叔叔來接她。”

紀桓沒有動。“怎麽回事？”

林晚眼睛裏有淡淡的冷意，但是她很好地隱藏住了，微微垂下眼瞼，沒有讓人發覺；她回答得很快：“沒什麽，有人找我拍一部動作片，我要先去紐約培訓半年，可能會錯過開學的日子。”

紀桓的身影消失之後，林晚找侍者要了杯酒，她想喝伏特加，但是他們遞給她威士忌，她也沒有多說，喝了一大口，再喝一大口。忽然之間，她隱約覺得這餐廳很熱，幹脆仰起頭把玻璃杯裏面剩下的液體一飲而盡。接著她扭頭就走。

林茉臉上淚痕未幹，忙不疊拉住她。

林晚一言不發地甩開了她的手。非常決絕，非常冷漠。

林茉甚至有些反應不過來，可是她眼見著林晚又往外走了幾步，依然還是想也不想地伸出手。

林晚從未感受過那樣的憤怒，一字一頓大聲地說：“你到底想怎麽樣？我真的不明白你，你究竟是為了什麽！你究竟想要什麽！！”

林茉還沒說話，淚卻先流了，她的嗓音低啞發顫，使人很容易就能聯想起秋天一地的枯黃落葉：“無論我做什麽……媽媽只是想讓你過上好的生活……”

“別說了。”林晚像是無動於衷。

林茉直到這時才發覺女兒的神情那樣冷，活脫脫一個陌生人。

“我甚至不知道你哪些話是真的，哪些話是假的，所以你不用再說了。你什麽都不用再說了，我不想聽。”

“……難道你以為媽媽願意嗎？”

林晚卻冷冷地一笑：“你說得像是誰逼你了一樣——誰逼過你了？這些年你做的任何事情，全是因為你自己的虛榮和不負責任，這些年你結婚又離婚，結婚又離婚，你覺得自己被男人傷透了心是不是？可是怪誰？你能怪誰？全都是你自找的。你總是不甘心，就算是嫁給了維克多的父親你也還是不甘心，那時候誰不羨慕你？你一度是風光無限的子爵夫人，每個人都奉承你！每個人都討好你！但是你做了什麽？——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和那種人上床的時候究竟在想什麽？！”

林茉臉上一下子就失了血色，她腳步虛浮地往後退了半步，身子搖搖欲墜。

恰在這種時候，林晚品嘗到了強烈的報覆快感。

“你總喜歡說是為了我好，什麽都是為了我好，你真這樣想嗎？媽媽，你真這樣想嗎？——就算你想要安德烈幫你，就算你想要我接受他，你也不應該用那種手段。你為什麽要裝病？為什麽要騙我？難道你不明白嗎？你大可以直接告訴我，如果你坦白跟我說，你說你需要錢，你說你想升職，你說你要我去討好他，難道我會拒絕嗎？——我什麽時候拒絕過你？”

林茉渾身發冷，好半晌才又上前，顫抖地攥住林晚的手臂，“晚晚……”她哽咽地說，“……再也不會了，好嗎？……媽媽以前……”

林晚眼底慢慢凝聚出淚光來。“不好。”她說著就掉了一滴淚，“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我恨你。——你想找誰都行，你想和誰上床都行，但是為什麽，偏偏是安德烈的父親？你以為你做得很巧妙？你以為你沒讓任何人發現？”這些天她對所有人都是笑臉相待，她在人前不哭，在人後也沒有再哭過，可是她說到這個話題，再也控制不住了。

淚如雨下。

安德烈一直對她溫柔呵護，即便是出了那樣的事情，他也對她不離不棄，可是有一天一覺醒來，她卻忽然發現，正是愛人的母親策劃的那次綁架事件，這令她險些崩潰。接著又一天醒來，她又忽然發現，原來什麽事情都是有因有果。是因為自己的母親不檢點，太不檢點了，所以那位夫人才想給她們母女倆一個教訓。後來事情脫離了控制，綁匪們拿到錢，卻沒有如約放人，再次獅子大開口的時候，凱瑟琳就悄悄授意戈登，一定要把那些人一網打盡。

似乎所有人都不是存心害林晚的。

在最絕望的時刻，林晚曾怪過蘇潮雲，她想著如果他不和陸錚爭風吃醋，那麽他家人就不會想要自己出國了，如果一直待在北京，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可是很久很久後她才明白，她把自己的遭遇和蘇潮雲聯系在一起，只是因為她對蘇潮雲的感情是真實的。拿到u盤以後，林晚又開始怪安德烈，無論如何，他總該讓她死在醫院的，那樣反倒還好一些。後來她幾乎什麽人都怪過，她怪維克多瞞著她、不告訴她，又怪路易斯·科隆告訴了她殘酷的真相。

前些天她聽到了秦獻說的話，稍微冷靜下來之後，就順手查了查往事。意想不到的是，憑借著這個契機，竟然把所有的事情都連到一起了。

似乎所有人都不是存心要害她的，似乎沒有人想要造成那樣的結局，可是——可是總得有個人來讓她恨、讓她責怪吧？

早就知道命運弄人，可竟然這樣弄人。

白石直到深夜才回，房子裏燈火通明，還弄得他微微詫異了一下，心想難不成還沒睡嗎？開門進去了就看到，她裹著一張薄的格紋的毯子蜷在沙發上，頭發有些亂，濃密的眼睫毛在眼瞼投下一圈陰影，呼吸均勻悠長，似乎是沈睡了。電視機倒是開著，靜音。白石輕輕朝她走了過去，他望著她小小的臉，尖尖的下巴，心底頓時就泛出一股心疼來，正要抱她上樓去，她卻忽然動了動。

“阿介……”她含含糊糊地喊他。“你回來啦？”

“嗯。你吃晚餐沒有？”

“吃了。”不舒服似的輕輕皺了皺眉。

“我抱你上去睡好不好？”

林晚揉揉眼睛，小聲地說：“可是……可是我想和你說說話。”

“明天也可以說啊。”白石低下頭親了親她，“不用在客廳等我，困了就自己先睡啊，好不好？”

林晚睡眼惺忪地摟住他的脖子，很快又睡了過去。

白石小心翼翼地將她打橫抱起，並沒有註意到，茶幾上那本他送林晚的芬蘭童話故事集。只要他拿起來隨意翻一翻，就能發現裏面夾著一張機票。

可是他沒有註意到那本書，也沒有能翻一翻。

離開的時候會說什麽？

應該什麽都不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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