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愚魯毫無緣由地覺得她在害怕——可是她害怕什麽呢？——楊愚魯低聲開口：“你還好嗎？就在這裏坐一會兒好嗎？不會很久的。”

像是過了好久，林晚才點點頭。她自己脫掉手套和圍巾，又脫掉大衣，就露出了裏面淺灰色的毛線裙，寬寬大大沒有腰身，粗針織，袖口和裙擺還有一些美好的小細節，愈發襯得她身段纖纖，又柔美嬌弱。

美當然是極美的，就是看著有點太不染塵埃了一些——太樸素了一些。趙之青舒舒服服地倚靠在沙發上，肆無忌憚地笑了一聲，“我前兩天才說呢，也不知道安德烈把你藏到哪裏去了，怎麽這麽久了都見不到人。”她扭過頭看向林晚，言語間頗有些嘲諷的意味，“不過呢，你不出門也就算了，總不能連雜志也不看吧？要不然過兩天我有空了，帶你去逛逛街？也省得你穿這種見不得人的衣服出門呢。”

楊愚魯頓時就面露不悅，嘴角微微下沈。

趙之騫也皺了皺眉，正要說話，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她看上去憔悴可憐又心不在焉，可竟然，竟然還保留著“戰鬥力”。

“帶我去逛街？那你還不如去逛我的衣帽間呢。”林晚故意用輕蔑的眼神，緩緩地、把趙之青從頭到腳打量了好幾遍，“原來你喜歡這個牌子？貪便宜？還是出於某種個人愛好，喜歡穿得清涼一些？他們家每年春夏秋冬發布新款，都會送我好幾櫃子的衣服，你知道為什麽嗎？不管他們送我再多衣服，我也從來不會穿出門，你知道為什麽嗎？我在社交網站上傳一張帶有品牌痕跡的自拍照，你知道那些品牌會付我多少嗎？哦，你這條手鏈倒是不錯。”

趙之青臉色變了又變，林晚看在眼裏，更加不給她說話的機會。

“有一次我要拍雜志封面，這個牌子送了我十條鉆石手鏈，兩條寶石項鏈，他們說他們沒有什麽要求，只是希望我能挑一條喜歡的去拍照片，但是我沒有戴。其實我挺喜歡其中一條手鏈的設計的，但是我沒有戴，你知道為什麽嗎？”

“你剛才說什麽上不得臺面來著？其實品味是個好東西，我也不奢望每個人都有——對了，趙小姐是律師是吧？喜歡用錢來衡量東西吧？毫不誇張地說，恐怕我一條圍巾就能抵得上你全身上下裏裏外外所有的東西。”

滿室寂靜。

就在這時候，走廊上有兩個侍者匆匆而過，其中一個不經意間瞥見了林晚，頓時就停下了腳步，兩個人對視了好幾眼，忽然同時在臉上露出笑容來，畢恭畢敬地走上前：“您在這裏啊。”

林晚看都沒看她們一眼。

“您現在方便嗎？二少爺……好像找您有事情。”

她們口中的二少爺，自然就是萊斯特。

林晚微微低下頭，沒有說話。

兩人中有一個身段較為高挑些的，硬著頭皮又開了口：“您要是……”

“我送維克多男爵去機場了。”她頭也不擡地說。

兩個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好，不知道——要如何反應。

“要我說第二遍嗎？”

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我去了嗎？”林晚轉過頭反問了一句，聲音非常平靜。

“去了。”矮一些的那個連忙說，“您去了。”

林晚嗯了一聲，不再看她們。

“您還有其他吩咐嗎？”

“沒有了。”

陸錚總是對蘇潮雲不服氣，大抵是因為，先認識林晚的人是自己。

彼時他跟著父親上門拜訪，面熟的女傭遞給他一杯溫水，他連接都不接，對父親和紀叔叔說了一聲，就迫不及待地奔向了後花園。他是去找紀念念的，他以為一切都如往常一樣，她就在那裏——但是她不在，並且令人意外的是，花園裏有另外一個小女孩的身影。

陸錚之所以知道那不是紀念念，是因為眼前的小女孩，個頭要更小一些——紀念念比陸錚要大個三四歲，而這個女孩，看上去就和陸錚差不多大。陸錚很快就想明白了，他猜到了這個漂亮小女孩的身份，她一定就是紀念念常常提起的那個野丫頭，她憑空冒出來，悄無聲息地搶走了紀桓和紀靖臨的關心——紀念念從來不說林晚搶走了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因為哪怕是在林晚出現之前，父親也從未給過她多少溫柔愛意。

但是在年幼的時候，陸錚是非常理解紀念念的心情的，即使她未曾擁有、或者感受過，但是父愛這種東西，她可能寧願紀桓對每個孩子都不在意，她可能寧願，林晚同自己一樣被父親冷落。可惜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那時陸錚與紀念念的感情還很要好，他們兩家門當戶對，彼此年紀也相仿，不知不覺間兩個人就特別熟稔了——鮮為人知的一件事情是，那是陸錚自告奮勇的主意。有一天放學回家的路上，陸錚忽然對紀念念說，你是不是看不慣她？那我幫我教訓教訓她好嗎？

紀念念答應了。

仿佛她答應的那一瞬間，事情就走向了她難以控制的發展。

仿佛她答應的那一瞬間，陸錚就不再是那個對她心懷隱秘憧憬的小小少年了——年輕人的感情，總是柔軟，總是熾熱，總是樂意犧牲，可年輕人的心，卻太易變。

陸錚是故意接近林晚的，學校裏有一些男孩為了討紀大小姐的歡心，他們會對林晚做一些惡作劇，口香糖、帶著惡意的推搡，當然還會說一些惡毒難聽的話。陸錚覺得自己不能和那些男生做相同或相似的事，那會讓他泯然眾人，那會讓紀念念覺得，他與別人沒有任何區別，因為他選擇了另辟蹊徑。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走了一條人跡罕至的小路。

沒有遇上任何困難，陸錚就讓林晚熟悉了自己。真的沒有絲毫困難，他只要對林晚微笑，或者露出溫柔的神情就可以了——林晚不會去想他以前是怎樣與紀念念形影不離的，也不會想他為什麽要對她示好。

就在陸錚逐漸覺得喜歡上了和林晚待在一起的時候，蘇潮雲轉學到了林晚的班級。與此同時，紀念念開始察覺到了不對勁，她開始皺著眉問陸錚：你到底要做什麽？你在想什麽？

陸錚最先想明白的是，他不再理解紀念念的心情了。他不再覺得紀念念說得對，林晚奪走了父親和哥哥的愛，相反他竟然覺得，林晚值得那一切。他覺得林晚值得世上一切好的東西。無數個夜晚，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做許許多多奇怪的夢，然後他忽然就想明白了，在他心底——對林晚有了某種隱秘的情愫。

但是似乎遲了。

那個性情倨傲、冷漠無禮、暴躁易怒的蘇潮雲——陸錚完全不知道他是怎麽親近林晚的，只知道突然之間，林晚就被他帶壞了。在午休時間，她和他一起在籃球場消磨時光，她甚至跟著他翻墻逃課——聽說他帶她去各種地方，電影院，游戲廳，酒吧。所有的那些風言風語，對陸錚來說，都是很難以想象的——

她畢竟是那樣柔弱膽怯的女孩。

陸錚一早就被父親叮囑過，說是蘇潮雲從小被寄養在親戚家，卻忽然被接到家裏來，這背後肯定有什麽，甚至說不定是蘇老爺子器重他、想要培養他，所以陸錚父親的意思，是讓陸錚不要招惹他。不用刻意攀交情，但也不要發生爭執。陸錚原本是要按照父親的話做的，就算林晚開始躲避他，就算林晚和蘇潮雲越來越親密，他也從來沒想過要怎麽樣。

只是有些時候人會控制不住自己。那是一個溫暖的午後，應該是春天，兩三點的樣子，陸錚恰巧撞見了他們在一起。可能也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在一起，因為她坐在墻上，而蘇潮雲站在下面。蘇潮雲那模樣，倒是與陸錚印象中不太一樣，他臉上有著笑意，而且是那種帶著些壞壞的痞氣，卻又顯得異常親昵的笑。

他仰頭望著她，說話的腔調中有一絲孩子氣：“別怕，快下來吧。不是說餓了嗎？我們去吃壽司好不好？”

和煦的光線在綠色枝椏間跳躍，然後斑斑點點地投射在他清俊的臉龐上。

林晚臉頰發紅，小聲地說：“可是我穿的裙子不方便……你轉過去。”

“我怕你摔倒。”蘇潮雲輕輕朝她走近了一步，伸出手臂，“我不看，好不好？我一定不看。你握住我的手，不要受傷了。”

林晚遲疑了一會兒，終於微微彎下腰，把白脂玉一般的手指遞給他。

蘇潮雲緊緊捏住了她的指尖，“別怕。”說完他真的閉上了眼。

接著女孩子柔軟的、散發出幽幽清香的身軀，就落入了他懷裏。沖擊力使得他險些站不穩，但他還是穩穩地摟住了她。

她細碎的發絲劃過他的脖子，癢癢的。她並不是那種嬌小玲瓏的類型，但他身姿挺拔，依然還是比她高了大半個頭的樣子，從他的角度低頭看過去，可以看見她的眼睫毛抖得厲害。很長，很翹，濃密得像是一把小扇子。

蘇潮雲忽然笑了笑：“明天該去電影院了。”

——林晚擡頭的時候，他別有用心地低下了頭。

——然後蘇潮雲就感覺到側臉上挨了重重的一拳。他幾乎是勃然大怒的。

可難道陸錚的心情就平靜嗎？難道陸錚就不勃然大怒嗎？他那樣珍惜林晚——蘇潮雲卻那樣輕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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