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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愛情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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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飛機上十二個小時的祈禱起了作用,蘇錯回家沒看到親娘。父親說母親很難得地跟幾個朋友出門旅游去了。說這話的父親一臉輕松,那表情就好像母親出門去跳廣場舞,家裏會有極其放松和靜謐的環境。在家倒了三天時差,蘇錯決定去趟嚴勇家。面對父親的欲言又止,蘇錯假裝什麽都不明白,她說和幾個大學朋友約了見面,跟父親打了個招呼出了門。

越是接近兒時住過的胡同,蘇錯的心就越是跳得厲害。聽說那條胡同也快拆了,屆時同時被拆的,還有她所有的童年與少年回憶。想到這裏,蘇錯問自己,不是應該掉兩滴眼淚才應景嗎?總是在網上或者在雜志上看到一些懷舊的矯情文章,懷念北京的胡同,北京的大雜院。大雜院是多麽多麽的有人情味,鄰裏之間是多麽多麽的友愛和諧。每逢看到這裏,蘇錯就覺得,他們住的大雜院跟自己的肯定不是一類。

七八家人共用一個自來水龍頭,一個水表,水費均攤,誰家淘米多花了一分鐘,也會有人說閑話,占公家便宜。東家小夫妻忘記關上門不慎吵了兩句嘴,第二天就有西家熱情大媽上門說合,說不定人家小兩口自己都忘了。看上去是熱情洋溢調解糾紛,其實就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想多刺探刺探別人家的私事。

要是趕上有一個像蘇錯母親這樣,吵起架來熱血上頭不管不顧,什麽臟的臭的都敢罵出口,有的沒的都敢亂說一氣的,謔,那院裏才樂呵呢。蘇錯到現在還記得,她母親生氣跑回娘家,父親沒下班,她一人掛著鑰匙放學回家,指定有人拉著她問,“怎麽了?你爸你媽又吵架了?”語氣關心關切,可惜臉色出賣了內心,一臉熱情洋溢掩飾不住的興奮,除了……

因為被別的小孩欺負嘲笑,嚴勇沒少和人打架。到現在他左邊眉毛裏還留著一塊疤,就是南院的小順子拿石頭砍的,去醫院縫了四五針。當時血糊了一臉,蘇錯嚇得拉著他死命哭,小順子頭也不回地跑掉了,嚴勇還倒過來安慰蘇錯,叫她別害怕,一點也不疼。過後嚴大伯和嚴大媽一點都沒怪小順子,也沒怪蘇錯,倒是在蘇錯父親提著水果上門道謝的時候,還說了幾句寬心話,大雜院的孩子,誰打小兒不是這麽過來的?

四合院裏的人都搬得差不多了,嚴家幾乎是最後一戶。嚴大伯為人和善寬厚,一向比別人慢半拍,即使是從前工廠效益好的時候,每年春節分年貨,他也總是比別人去得晚,東西都是拿別人挑剩的。因為嚴勇一直在讀博士,工作沒定下來,所以他們也沒有急於住到安置房去,反正院子裏的人家也搬得七七八八了,如今也算清靜,他們把房子簡單裝修粉刷了一下,給嚴勇做了新房。新娘不是本地人,是嚴勇在農科院認識的新同事,家是山西的。

女方也比較厚道大氣,二話不說就住進了嚴勇父母準備的舊房子。本來嚴家還有一套房子在宣武,是嚴勇爺爺奶奶留下的,雖然面積不大,但占著好學區,一直出租,活錢兒不斷。嚴大伯本著北京人的老理兒,覺得老公公和兒媳婦擠在一個屋檐下不合適,提出把那套出租的房子收回,老兩口搬過去。等這裏拆遷回置以後,直接就讓小兩口住新的。

可是新兒媳婦很上道,直接就說,“爸媽,不用,咱們一大家子住一起多熱鬧啊!”這話大概擱哪兒都會讓婆婆們歡喜,於是嚴大媽馬上就坡下驢,說嚴大伯,“回頭那套房子的租金,就讓小金(兒媳婦)拿著,貼補貼補他們。咱們也別出去住了,小金以後生孩子,她娘家又不在這兒,咱們還能幫襯幫襯他們。”於是嚴大伯也就不再提搬出去的話了。

蘇錯走進四合院的門,周圍靜悄悄的,早不覆當年大人喊小孩叫的熱鬧場面,她繞過照壁,就聽見一個悅耳柔和的聲音問,“請問你找誰?”

梳著清水掛面頭的年輕女子,扶著後腰,肚子微微挺起來,手裏拎著一個袋子,正滿臉微笑地打量蘇錯。長相中規中矩,不能算是漂亮,鼻子兩邊還有淡淡的雀斑,但是看上去溫柔可人,蘇錯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見門簾響了一聲,嚴大媽出現在門口。

“錯兒!”嚴大媽驚喜地叫,“喲,老嚴,你看誰來了?”還是那麽慈祥熱情。蘇錯不禁一陣恍惚,如果嚴大媽不是影後級別,那麽,她應該還是真心喜歡自己的吧?

嚴大媽接過她手裏拎的西瓜,一連聲招呼她進屋坐,“這是從前咱們院裏的孩子,小蘇。”她轉頭給兒媳婦做介紹,“這是嚴勇的新媳婦,小金。”

蘇錯感覺眼睛有點熱,她開口叫嫂子。小金含笑點點頭,把手裏的東西拿到廚房去。

“你這孩子,”嚴大媽帶點嗔怪地說,眼睛裏似乎還含著點淚,“一聲不響跑那麽遠……吃苦了吧?”她伸手撩了一下蘇錯前額的頭發,就像她小時候,因為父母吵架沒有飯吃,嚴勇拉她來家,每次嚴大媽都會這樣輕撫一下她的額頭。

蘇錯從心底苦笑,一點沒錯,嚴大媽的確是真心喜歡她,前提是,如果她不做自己兒媳婦的話。

“我還好!”她努力把眼淚咽下去,“上學負擔也不很重,還有時間到處玩玩。”

嚴大媽明顯是想說什麽,但是看見走進來的兒媳婦,欲言又止,“你這孩子從小就有口福,今天小金說想吃餃子,面我都醒好了。”

蘇錯本來想問,嚴勇呢?但是既然嚴大媽沒有要說的意思,她也就很自覺地閉嘴不問。接著,嚴大伯也進屋了,也是一番很熱情的問候,順便問問她法國好不好,吃得習慣不習慣,甚至還問了她父母好不好。嚴大伯不由唏噓地想起當年一起在工廠下棋喝酒的往事,感慨歲月不饒人。嚴大媽嗔怪老頭子,“又胡說,孩子好容易來一趟,不撿些高興事兒說說,老提你們當年那些個有什麽意思。”

飯桌上,大家的話題基本上是圍繞著小金肚子裏馬上要出生的孩子。蘇錯很識趣地問問預產期是幾時,去哪個醫院檢查,嫂子感覺舒服不舒服等等。誰都沒用提嚴勇,似乎大家都有這個默契。蘇錯突然覺得沒意思起來,其實人家也未必拿自己當賊防,可是怎麽就透著一股子心虛勁兒。於是吃完飯,她便站起來告辭。

就在這時候,嚴勇回來了,還是那個勁兒,站在院子裏就喊,“媽,家來人了?”話音未落,人就進了堂屋。

“蘇……錯……”嚴勇當時就一個楞怔。

當年蘇錯的不告而別,對他的打擊還是很大的。因為面臨讀書或者就業的選擇,嚴勇那時候整個人都處在一個非常混沌不知所以的狀態。他知道自己會和蘇錯結婚,那麽在結婚之前,至少要有一個能養家的方案意向吧。但是這些事情他也不想讓蘇錯煩惱,所以選擇了閉口不提,女友的工作似乎也挺瑣碎煩人的,沒必要讓她更煩心。

可是有一天,突然有一天,他就聯系不到她了,打手機,已經停機,去公司,已經辭職,再找到家裏,被蘇錯母親用很難聽的話罵了出來。後來不甘心去蘇錯父親任職的出版社去找,蘇錯父親才吞吞吐吐告訴他,蘇錯出國留學去了。

出國留學這麽大的事情,不和男朋友商量一下,自己說走就走,嚴勇怎麽也想不通,而且為什麽之前,一點動向都看不出來,嚴勇使勁想,在蘇錯準備留學期間他們兩個都幹嗎了,卻怎麽也想不起來。那段時間他變得很暴躁很頹廢,連老板交代的任務也不能好好完成,在家裏也不能和父母好好說話,幾句話說不到位,馬上就吼起來,吼得母親都紅了好多次眼圈了。

後來,嚴家父母正經和兒子談了一次話。嚴大媽說,“小勇,你這傻孩子,難道你真的一點都沒看出來?蘇家並不中意你!”

嚴勇:“……”

“就蘇錯那個娘,有幾次人前人後擠兌你,難道你都沒聽到?你爸是個工人,老實一輩子,咱家也沒什麽家底,就在這大雜院裏等拆遷。可是人老蘇家,再不濟,蘇錯的爸也是個大學生,換了單位的知識分子,咱們這一圈裏,他可是第一個分上住樓房的。聽說現在他們單位又分了一套福利房。”嚴大媽說到這裏,眼圈又紅了。

“你喜歡小蘇,這媽心裏都清楚。可是人家未必看得上你!小蘇之所以不聲不響地出國留學,那就是不想把面子撕破了,做得太難看!小勇,你得知道咱們家斤兩,別再惦記小蘇了!”

其實蘇錯的母親對嚴勇並沒有不滿意。她是父母的老閨女,出身根正苗紅的工人階級,上面有一兄一姐,都比她年齡大許多。作為老來女,從小就被寵得飛揚跋扈。嫁給蘇錯的父親之後,上無公婆約束,下無兄弟姐妹掣肘,所以一直活得橫沖直撞。對於蘇錯找嚴勇這麽樣的對象,她其實並無異議,只不過經常甩出一些作為女方母親拿喬作勢的傲嬌罷了。即使是總鄙薄嚴家的家底薄,房子又老又不值錢,她也一直以為蘇錯會“便宜他們老嚴家”,所以最後才會那麽恨他們,在她眼裏,蘇錯純屬被嚴勇耽誤了青春。

小金是一個組的實驗員,只是個大專生,其貌不揚。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嚴勇就和她越來越熟悉了,大概和老板分配的那些任務有關吧。有一次組裏聚會,突然有人問嚴勇什麽時候和蘇錯結婚,嚴勇沒吭聲,只是一杯接一杯地死灌自己,最後吐了,倒在了酒桌上了。醒來的時候,正在醫院的病床上打點滴,旁邊是坐在凳子上趴在急診室病床上打瞌睡的小金。

小金長相普通,學歷不高工資也低,家還是外地的,可是接到電話趕到醫院的嚴大媽第一眼看著就喜歡,接下來,就不停地撮合兒子和小金的姻緣。這大概都是命裏註定,嚴勇幾次想給蘇錯那些要好的大學朋友打電話,問問她們是否知道蘇錯的聯系方式,但每次看到嚴大媽望著小金那副慈藹的眼神,就猶豫了。

現在,蘇錯回來了,就站在他面前。他急切地朝她臉上看,想看看她過得好還是不好。還是那張嬌俏的面孔,還是那樣雖然微笑著但總帶著一絲無奈的眼神。嚴勇在一瞬間就明白過來了,自己似乎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而這個錯,一旦犯下,絕無挽回餘地。

蘇錯也在打量嚴勇,還是那麽高大英武,就是,有點發胖了,想必是婚後夥食太好,運動量也有所減少。都說女人是一白遮千醜,男人一胖毀所有。蘇錯的心在怦怦急跳了兩下之後,竟然第一反應是,“沒有狗剩帥了現在。”

“我來看嚴大伯和大媽,”蘇錯努力露出一副輕松的笑臉,“正好也看到了新嫂子,該走了!”

此時似乎再不好留,嚴大媽說,“小勇,你送小蘇去胡同口,給她打個車。”

一陣寒暄客套,蘇錯和嚴勇一前一後出了院門。嚴勇緊走兩步,追上蘇錯,“你慢點走,我有事問你!”口氣還是和以前一樣,不由分說。

蘇錯緩緩腳步,等他走上來,“你說!”

嚴勇卻沒有吭聲,咬著牙不說話,半響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當時,決定去留學的時候……”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後面一聲招呼,“嚴勇!”原來是小金快步走了過來。

“媽說這天怕要下雨,讓我拿把傘給小蘇。”她甜笑著把一把傘塞到蘇錯手裏,然後自然而然地挽著嚴勇的胳膊,眼睛看著蘇錯,嘴裏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說,“我們一起送她吧!媽說我今天吃得有點多,該活動活動!”

蘇錯和她對望了兩秒鐘,沒錯,她的臉上帶著笑,眼睛裏卻有明顯的警惕,環著嚴勇的胳膊也微微緊了緊。嚴勇輕輕皺了皺眉,卻沒有抗拒。蘇錯拿過傘,也清清楚楚說了句,“謝謝嫂子!”聽了這句話,嚴勇的臉好像牙痛似的抽動了一下,腮幫子也咬緊了。

三個人順著胡同慢慢地走,兩邊的墻上畫了大大的圈子,寫著拆,蘇錯看到拐彎處的那棵大槐樹已經成了半截樹樁,可是底下用磚頭砌的乒乓球臺子還在。烏雲慢慢地湧了上來,遠遠地還能聽到悶雷的滾動聲,三個人誰也沒說話,似乎是在數著步子,似乎這小巷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這大概就是她和嚴勇的結局吧。蘇錯在上出租車之前,硬將傘還給了小金。她揮了揮手,對司機說了一個地址,把頭靠在車窗上,看著雨點子順著窗玻璃慢慢地流下來,好像一個人的眼淚。車子在五彩的各種閃耀燈光中穿梭而過,這裏是北京,是蘇錯出生和成長的地方,這裏越來越漂亮洋氣,相比之下,巴黎都已經淪落成了土鱉,這裏有蘇錯被埋葬的初戀和青春,而外面那些嶄新的現代化大樓,就是用以祭奠她和嚴勇愛情的墓碑。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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