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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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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聲由大轉小,但是仍然把滿地的落葉打得嗒嗒作響,好像在說著這轟轟烈烈的夏天就要過去了。

對面的那個人一杯接一杯,好像打開了長久被壓抑的癮頭似的,不知停歇。

“我真高興啊。”他興致勃勃地說,“閨女肯認我,我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再怎麽說,也是自己親生的孩子,妞妞你的命都是爸爸給的。咱們中國人最講究出處,血濃於水嘛!他們就算養你一輩子,你身體裏流的還是我徐國慶的血,到哪你都是我老徐家的人……”

他像是喝醉了,踉蹌著給陳家聲倒酒,推搡著說道:“當然了,恐怕過不了多久就是你老陳家的人了。你們倆能先來見我,說明那還是覺得我最重要,孩子的心意我領。”他仰頭吞下酒,“這酒總是戒不掉……哎,今天還戒什麽酒啊,這是喜事啊。小陳我跟你說,我這個閨女了不起,家裏幾輩子就出她這麽一個大學生,還一考就考個最好的,她娘老子倒是跟著長臉了,你知道人家背後怎麽說我呢?”他轉向我,“嗯?妞妞,你知道不?你爺爺走的時候,千叮萬囑地說要把家裏這個大學生認回來……我……嗚……”他伏在桌上哭起來。

我木然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人,心裏生出一股厭惡。是的,我沒有感覺到他所說的“血濃於水”的興奮。他對我而言,始終是一個陌生人。對於他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我沒有深究的願望。對於他的開心和突如其來的悲傷,我也無法感同身受。

“我在西安有套房子,”他站起來,伸手比劃著,“到時候你跟妹妹一塊分了……爸爸手裏還有些錢,你們倆結婚要用錢吧,我……我回去跟老婆要過來,妞妞,爸都給你……都給你……”

不知道他這種醉鬼樣我媽見過幾回,或許就是因為受不了嫌惡心才要離婚的吧。一想到因為這種人毀了前半生,我就覺得想吐。

“你們倆跟我去西安結婚,讓你媽攔著我不讓見你,老子倒要讓她看看究竟是誰的閨女!小陳啊,你把北京這房子賣了吧,你倆都跟我去西安,咱們也好有個照應,反正你都說家裏也沒人了……”

“你真惡心。”

“什麽?”他不可置信地轉向我,連帶著他的唾沫星子。

“我說你真惡心。”我盯著他,重覆了一遍。

“你……”他臉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在我和陳家聲臉上掃了兩遍,這才擡手摔了手裏的杯子。那氣勢明顯是裝出來的,以掩飾他的尷尬和惱羞。“日你媽個比,老子千裏迢迢來看你,你說我什麽?我當你回心轉意要認我這個父親了呢,合著你倆是要當面羞辱我!殺人誅心,臭丫頭你的心怎麽這麽狠呢?”

我轉向陳家聲,說:“你不該騙我的,看,心思白費了吧。”

陳家聲皺眉盯著對面的酒鬼,痛苦道:“他總歸是你生父,你難道真想殺了他嗎?”

那人聽了陳家聲的話一把倒抓住酒瓶,在桌子上磕掉瓶底,沖我們舉起來。動作如此熟練,像是練習了幾十年的絕技一樣。而酒正從桌子上流到地上,雪白的瓷片上也盈聚著透明的佳釀,滿屋子都是酒香。

“你竟然想殺了我?”

他因驚恐而發抖的聲音在我聽來有一些陌生。在我面前,他總是盛氣淩人、占據著道德高地的。

我站起來,迎上去,沖他伸出一只手,手裏有把水果刀,笑道:“你不是也想殺了我嗎?”

“我沒有!”他叫道,“你瘋了!瘋了!”他連連後退著,椅子被撞翻在地上,把他自己嚇了一跳。

“以前沒有,現在想了吧?”我沒有停下腳,繼續向他走去。

“你……我不知道你這麽恨我。早知道這樣,我是不會來的。”他盯著我手裏的刀。

“我也是。”我應道。“早知道我這麽恨你,我應該早一點動手的。”

“你殺我……殺我是大逆不道,會遭天打雷劈的!”

我舉著刀向上指指,笑道:“那你讓他來劈我啊!我真是……”

我越過桌椅,離他越來越近,“我真是煩透你了。一開始就跟你說過,我跟你沒關系,也不想跟你扯上關系吧?是你像只蒼蠅似的,嗡嗡嗡嗡,非要纏著我……老實說,我根本不想知道你怎麽想的。正好今天說明白吧,如果你覺得自己對我有恩,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人生三十年的記憶裏沒有你,如果覺得當年你爽那麽一下就是對我的莫大恩情的話,你不覺得太便宜了嗎?嘖嘖嘖,別說話。”

我制止他想開口說話的意圖,“如果你覺得對我有愧,那我倒是可以老實告訴你,我不原諒你……”

他突然往前一躍,酒瓶底在我手上劃過去,我手裏的刀掉在地上,發出“咣當”的一聲,鮮血從我的手上流出來,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染紅了地上那把刀。

“你不用看他。”我見他望著陳家聲,高聲道,“他不會怎麽著你,因為我已經殺掉你了,徐——國——慶!”

他臉色慘白,滿頭大汗,驚恐而疑惑地看著我。

“你喝第一杯酒的時候,在我心裏就已經死了。”

一聲驚雷炸開,倒真有天打五雷轟的效果。

“真有種,劈死我啊!”

我仰頭喊道,一種挑釁的快感拉扯著我的嘴角向兩邊延伸。然後一股悲涼自下而上襲來,將我的五官擠壓變了形。

我真的很想哭。現在,我也說不清楚,我心裏到底是什麽滋味了。

“神經病!瘋了!真瘋了!”

他丟下這麽一句話,連滾帶爬地逃出了屋子。

我回頭看去。

陳家聲正往酒杯裏吐出一大口鮮血,血沈到酒裏,散開一大片,很快染紅了整杯酒,就好像那才是它本來的樣子。

我的眼皮突突突直跳,快步搶上去,奪過他的杯子丟出去。

“酒裏沒毒……沒毒……對不對?”我托著他的臉,擦陳家聲嘴角的鮮血,“你把東西丟了,丟了對不對?陳家聲,你回答我!”

陳家聲的脖子就像嬰兒一樣柔軟,連他自己的腦袋也撐不住,而他的眼皮也像吊上了秤砣一樣,一個勁地往下掉。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害怕過,連以前接到徐國慶的電話和短信時也不是這種害怕。就好像,天地要合在一起了,大地一片黑暗,而我一個人,不死不滅,無處可去。

“陳家聲,你別死……”

我掐著他的人中,呼喊著,聲音抖得像觸了電。

“我不想讓你死,我求你活著吧。不要這麽對我,你陪了羅雪十年,我不求你十年,十個月也好啊……”

他人中被我掐破了皮,滲出一道月牙狀的血痕。

“陳家聲,你不能這麽偏心……”

在我的呼喊中,陳家聲緩緩地掙開眼睛。我想我哭得一定很狼狽,才會逼得陳家聲醒來做的第一件事是替我擤鼻涕。

“我是個癌癥病人,”他說,“吐個血不是很正常嗎?”

“他走了。”我說。

“嗯。”陳家聲點點頭,伸出手摸摸我的左臉頰,“那顆智齒,可以拔了吧?”

我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撲到他懷裏,抱緊他,肆無忌憚地哭起來。

那個折磨了我三十年的夢魘,在今天晚上,終於被我親手殺死了。從此以後,哪怕迎面撞上徐國慶,我也可以挺起胸膛,大步朝前走去。就算還是睡不著,我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對自己說:“有什麽大不了的,不就是失個眠嘛!”

而在我的內心趨於平靜之時,我發現抱著我的這個男人正在顫抖。我驚愕地擡頭看他。陳家聲滿臉淚痕,下唇被牙齒咬出血來。

“李春深……”

他極力壓抑著內心的悲慟,用盡量平靜的聲音跟我說話,可我還是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了顫栗。

“我不想死了,我想活下去,我想跟你過日子,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散步,一起賴床……”

他往下吞了一口,像是要把湧上來的什麽東西吞回去。

“小春,我想跟你過無所事事的日子。我害怕了,我現在怕死怕極了……”

他的嘴角開始流出血來,卻仍不肯停下來,仍然不停地說著他的恐懼。

我把他嘴角的血擦掉,但是卻不知道該怎麽把他心裏的恐懼擦掉。我只能把他的腦袋抱在胸前,手一遍一遍地捋著他的頭發和後背,嘴裏一遍一遍地念著他的名字:“家聲,家聲……”

我可以陪他一起死,卻不能陪他一起活下去。在以他為目標的死亡面前,我無能為力。這無能為力像攪拌混凝土的機器裏的鐵扇葉,將我的身體和精神攪得一塌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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