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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我們殺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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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聲住院了。他需要化療,不是救命,而是續命的那種。

腫瘤醫院那團死亡一般的低氣壓終於沒有放過陳家聲,盡管他極力表現活潑,表現健康,可是化療使他的身體愈發向死亡那一邊沈淪。嘔吐、發燒、腹瀉、頭暈、口瘡……在此之外的大部分時間裏,他都是挺屍一般地躺著。能睡著算是好的,但其實他很難入睡,只是化療的副反應已經耗盡了他的體力,他沒有多餘的精力起來活動、說話、甚至笑。在第二波探視的人走後,他甚至跟我說,以後不要再讓人來看他了,他沒有精力應付。

據醫生和他的病友們說,不是所有人化療後都有他這麽大的反應,化療後依舊活蹦亂跳的大有人在,而像他這個年紀、這麽好的體格竟然對化療有這麽大的反應,倒是出乎幾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在進行了三次化療之後,陳家聲的副反應越來越嚴重,甚至開始手腳麻木,完全無法進食,只能靠葡萄糖和營養液維生。醫生於是將化療轉為放療,配合生物治療。

陳家聲情緒很差,對於醫生轉換治療方案也不抱希望。但是令人欣慰的是,他的副作用的確減輕了不少,不僅精神逐漸恢覆過來,也開始能少量進食。在被化療折磨了將近一個月後,陳家聲終於又有點活人樣了。

周末李修身過來的時候,他主動提出要請大家去吃海鮮粥,甚至樂顛顛地帶頭去找大夫請假。他的主治醫生王大夫敲著電腦回他:“海鮮就算了,清淡點的還是可以吃的。”陳家聲得寸進尺,追問道:“那我可以出院嗎?”

王大夫擡頭看他一眼,反問道:“你覺得不住院身體撐得住嗎?”

“我這一周除了放療和生物治療之外,幾乎不需要再另外打針掛水了,我覺得沒什麽問題。”

王大夫將手從鍵盤上躲開,叉手道:“你之前反應太大,身體損耗嚴重,我建議還是住院觀察一段時間。雖然原則上放化療不一定非得住院,但是很多病人反映,不住院的話醫保很難報銷。另外,的確住院更有利於觀察病情反覆,有利於即時調整治療方案,對病人的一些突發意外也能相對好地應對,更安全一些。當然,”王大夫頓了一下,“醫院的環境並不是對每個人都是最好的,有些患者可能覺得在家裏更安心,這對於癌癥的治療也是很重要的一方面。”

陳家聲連連點頭。

“所以說,”王大夫繼續說,“你再觀察幾天吧,如果身體允許,並且你自己堅持的話,我可以讓你出院在家休養,但是要保證定時接受治療,有任何不良反應隨時來醫院。”

“那當然。”陳家聲滿臉歡欣,扭頭沖我道:“你趕緊找保潔阿姨幫我打掃一下房間,一個月不住人,灰都落了二尺厚了吧。”

李修身本來坐在後面的長椅上,這時候探頭道:“那今天還出去嗎?”

未等陳家聲說話,王大夫眉頭一挑,道:“就幾天還忍不了啊?”

李修身忙道:“忍得了!忍得了!大夫您說的是,身體重要嘛!我是看他難得胃口這麽好,不想掃他的興。您說他這一個月過的那是人過的日子吧,天天葡萄糖、營養液,這舌頭都快生銹了。他胃裏沒東西,晚上睡覺也睡不好,是吧?我……”

“出去就算了,他要實在想吃,家屬可以買點帶來,讓護士檢查一下,還是不要亂吃東西。”王大夫向護士道:“小李,你註意給他看一下。”

“那當然,那當然!”李修身起身鞠躬,“有我們美麗盡職的白衣天使守護著,我們家屬就算有一百個心也都放下了。家聲,你等著啊,我這就出去買!王大夫,李護士,您二位想吃點什麽,眼看著到飯點了,我幫您一塊買上來唄!”

王大夫手一擺,道:“行了別貧了,出去吧,我後面還等著病人呢。”

“噢好好好,我們這就走……”李修身又搶在所有人前面開口,我和陳家聲也都跟著向王大夫致意,然後同李護士一起離開診室,向病房區走去。李修身板在李護士身側,大半個身子對著人家嬌小的小姑娘,柔聲道:“李護士,你喜歡吃什麽,我幫你去買。”

一周後,陳家聲如願出院回家。不知道公寓707的那個房間對他而言,算不算得上是家。

陳家聲不去醫院的日子裏,我們按時三餐,然後在樓下散步,過起了退休老人的生活。此外的時間,我在電腦上斷斷續續地敲字或看書,他則做一些他自己開心的事情,有時候一起看電影。李修身來得更勤了,經常一待大半天。

有一天,我下午睡了一會,起來看見陳家聲在我電腦上看什麽。我以為他在看我寫的小說,湊過去,卻發現是一篇幾年前的日記。只瞟了個開頭,那天的記憶就全回來了。那篇日記的全文如下:

*******

2013年12月8號深霾,空氣質量“優”

淩晨,我例行地上了廁所,關燈,爬上床,躺好,蓋上被子,準備睡覺。巨大的悲傷突然湧上來,像老房子前面的泉眼。我在那樣的悲傷裏無措地蒙眼,耳邊聽著舍友熟睡中傳來的呼吸聲,淚水無節制地流出來。我知道,又不好了。

我很仔細的回想我的生活,大概這一切在兩歲那年已經一錘定音,剩下的幾十年只是去驗證老天爺那一錘敲得有多準。所以我想,如果我養孩子,一定拼了性命愛他,讓他不必體會我的難過和悲傷。如果做不到,我寧願不養孩子。

自兩歲那一年,我大概都活在一種自己欺騙自己的幻象裏。現在回想起來,沒有安全感這件事,早已經長到骨子裏去了吧。

那樣的農村,那樣的環境,還有什麽比讓一個爹不要娘不疼的孩子惜命一般死守著出身秘密更可怕的事情。那秘密於我,背了十八年,像充得飽脹的氣球,怕被別人發現,藏著掖著,怕它破,破了就要下地獄。

可畢竟,那十八年,我守住了。我知道,那十八年,將我所有的自信磨得一點不剩。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拼命學習,不過是想早一點逃掉。那地方於我,一點安全感也沒有。

十八年,我在秘密和環境的壓迫下,疲憊不堪,活在自己構建的真善美的世界裏謹小慎微。然後,他像一個神一樣出現,一個電話將我藏了十八年的氣球戳破,炸得我體無完膚。我像一個被扒光衣服轟出來的小醜,再也無處藏身,再也不能閉上眼睛假裝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想至少有一年的時間,我在最初的痛哭嚎啕之後是可以安心的啃著蘋果與同學談笑風生的。我沒有反應,大部分的時間,我都沒有反應。在最初的嚎啕之後,我完全沒有讓人嚇破膽的該有的反應。原來我已這麽強大,可以將炸掉的氣球裏的氣全部壓在身體裏,不讓人發現分毫,不讓自己發現分毫。

他像個神一樣,在我二十歲那年,將我死守了十八年的秘密大白於天下,將我重新打回兩歲那年,可以像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一樣冷靜地看著那個折磨我十八年的秘密,到頭來像個屁一樣,風一吹,什麽都不剩下,讓我之前的十八年也像個屁一樣,一文不值。

他竟然還敢像個受害者一樣來責備我狠心!

我要真如您恭維的那般,我絕不會不接您的電話,我絕不會拒絕您向我介紹您自己。若我果真有一點點膽量和決心,我一定會了解你的一切,然後買一張火車票,揣一把水果刀,坐上十幾個小時的火車,途中只吃一碗最討厭的泡面,沖到西安去,摸索到您家裏,一刀結果了你。我真該那麽做,才不負您這麽評價我。

先生,你知不知道,你毀掉的,是我的全部?

我沒有大吵大鬧,沒有尋死覓活,可我再也不會知道活著到底有他媽什麽意思了。

以前,我在自己建給自己的城堡裏像狗一樣努力,我醜、我笨、我迂、我不解風情,可我努力,我願意努力,我想努力。

現在,我在破碎的現實裏無所事事,我知道人可以有多壞、我清醒、我百毒穿腸過,我看得到別人靠過來的透明觸角,也聽得見別人想逃走時的內心獨白,我笑,我瘋,我不在乎。

以前,我覺得我不恨你,因為你對我而言,只是陌生人,所謂血緣,就像狗屎一樣,你不在乎,我也不相信。

現在,我偶爾會恨你,我恨你毀了一個蠢得只知道努力的女孩的路。我被困住,被流放,不知道往哪裏去。你卻可以風過無聲,雁過無痕,寫意浪漫的不像人。憑什麽那些毀了別人生活的人永遠一副無辜受害者的可惡嘴臉,永遠可以瀟灑轉身,片葉不沾。你他媽是神,什麽都殺不了你!碾死了別人一句“阿彌陀佛”就回頭是岸佛光普照了。

我悲傷,並且憤怒,還要背上裝逼的惡名,連自己都厭惡。

六年了,這夢魘什麽時候會過去?

*******

陳家聲看得很慢。我退回到沙發上,翻開之前未完的一本書,忽聽到對面的椅子轉過來,擡頭見陳家聲面色凝重。窗外不知何時起了風,將窗簾吹得高高飄起,風擦著窗簾吹進來,裹著腥味。大概是要下雨了。

“那個人,我們殺了他吧。”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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