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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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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敲門的人力氣很大,捶得我心慌。我癱在廁所的地面上,看著左腕上流出的紅色,一動也不想動。希望門外的人自己識趣趕緊走掉。

“咚咚咚——”

敲門的人沒有停止的意思。我覺得對方施加在門上的力道正通過地面的震動捶在我的心臟上:——咚——咚——咚——

我想讓它停止,不是跳動。

“咚咚咚——”

左邊那顆智齒應著門上的節奏,突突地跳著疼。我心裏咒罵對方的執著,不情願地起身,從鏡櫃裏掏出紗布,胡亂纏在左腕上。出了廁所,套上我那寬大的綠色針織外套,拖著僵硬的身體來到門後。貓眼被我擋住了,我害怕這個東西。

門被我打開一小溜,一個穿短褲、背心的高大男人擋在走廊上,他裸著的胳膊上繃著肌肉塊,雙臂上蓋滿了紋身。

“太好了,我以為沒人在家呢。”

我握緊門把手,問他:“什麽事?”

“噢,那什麽,我昨天剛搬過來。”他指指身後707的門牌,“剛才下去取個外賣,手機鑰匙都給鎖屋裏了,能不能借你手機打個電話,我讓我朋友給送趟鑰匙。”

他往後退了兩步,腳上的塑料藍拖鞋映入眼簾,濕漉漉的,而707門口也的確放著附近某家煲仔飯的外賣袋子。

我點點頭,關上門,來到裏間。窗簾間漏出的一道光線明亮晃眼。我從枕頭底下掏出手機,點開通訊錄,重新出來開門,將手機遞過去。

“公寓服務中心的電話,他們會給你開門。”

做完這些事,我已經開始有些喘。一整夜的折磨讓我筋疲力盡。他現在要是拿著手機跑掉,我連喊的力氣都沒有。我希望他拿著手機跑掉,這樣至少我有理由丟掉那個號碼。

但他只是在打電話,電話裏報了自己的姓名、房間號、身份證號。陳家聲,外省人,33歲。我從他的電話裏得來這些信息。

他打完電話將手機還給我,禮貌地道謝:“前臺竟然還能幫開門,你要不告訴我,我這得且等了,我那朋友住得遠,沒個把小時過不來。謝謝,謝謝你啊!”

“沒事。”

我關上門,把手機扔在桌子上,從冰箱裏拿了罐啤酒,癱在沙發裏喝起來。冰啤酒一入口,疼得火燒火燎的左半邊臉好受不少,酒裏的氣竄到鼻子裏,頂出個哈欠來,淚眼朦朧,一直塞著的鼻子也通了氣。我雙手在臉上亂搓一通,把淚花抹掉,起身把窗簾打開,陽光一下子湧進來,撞得我有些踉蹌。

已經四月底了,窗戶外面翠彤彤一片,楊樹葉隨風搖擺,在太陽底下忽閃忽閃的,耀眼奪目。

今天是我三十歲生日。我從來沒有過過生日。半個月前,我在本地人氣很高的蛋糕房訂了一個相當豐盛的生日蛋糕,至少價格上如此。說好了今天去取。其實也可以讓他們送貨,但我還是想自己跑這一趟。說不定這會是我人生唯一一個生日蛋糕,我想隆重一點。

這是本來的計劃,如果沒有昨天那個電話的話。

我伸出右手食指,往左腕滲血的紗布上摁下去。嗯,有些疼,我還活著。這真不妙。但是正好,這計劃倒可以繼續下去。

於是我很認真地洗了澡,翻出好久沒用過的吹風機,用最低檔的冷風吹幹頭發,還化了妝。我對著鏡子裏被塗得白裏透紅的那張臉,努力擠出笑容,反覆練習帶著溫暖的笑意說出:“您好,我來取我的生日蛋糕。”這樣,總像是過生日的人該有的樣子了吧。一切滿意後,我換上高跟短靴,盡管有些熱。當然,還有那件綠色針織外套。

我出門的時候,已經下午兩點半了。今天是工作日,我沒有坐地鐵,選擇搭公交車。車上人不多,只有幾個老頭老太,閑適地聊著天。我選了靠窗的位子坐下來,陽光溫熱,春風和煦。

蛋糕房的人好像對我印象深刻,我還沒來得及說出我練習好的話,櫃臺後的小姑娘就熱情地招呼我:“祝您生日快樂!”

“謝謝。”我猶豫著還需不需要把我練習過的話再說一遍。

“您的生日蛋糕正在裝盒,請您稍等。”她指指旁邊,一個纖瘦的男孩子正在將我訂的蛋糕打包。“這是我們送給您的小禮物,祝您生日快樂!”小姑娘雙手捧給我一個系著緞帶的小盒子,可能是小點心。

我看著小姑娘的笑臉,好像自己也真的開心起來。“也祝您快樂。”我說得飛快,接過她的小禮物,低頭把它裝在包裏。

回來的路上,我提前一站下了車,提著蛋糕小心翼翼地走回來。路上鮮有行人,但是不時有騎著共享自行車的人經過,風把他們的頭發衣擺吹起來,好像已經是夏天的樣子。這個世上開心的人那麽多,為什麽我就不能是他們中的一個呢?

“嘟——”

手機在包裏震動起來,我把蛋糕換到左手,右手伸進包裏掏出手機。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手機上顯示的號碼我沒有存,但是這個號碼我看一眼就知道是誰。我把手機放回包裏,擱在遠離身體的一側。這個世上開心的人那麽多,而我永遠都不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個。

包裏的手機持續地傳來“嘟”的震動聲,連呼嘯而過的汽車也擋不住它的聲音。我覺得腳下深一腳、淺一腳的,低頭看時,發現自己正走在馬路牙子邊,左腳在下,右腳在上。我走回人行道上,蹲下來,將蛋糕輕放在地上,掏出電話摁了接聽,將手機遠遠地放在地上。電話裏那個人在說什麽,我一個字也沒有聽清,但是我看到我的手在抖。

我有點想念之前的諾基亞手機,那個手機怎麽摔都沒事,不像現在這個智能機,摔一下屏幕就碎得四分五裂。

我從包裏掏出蛋糕房送的小禮物,打開看到是曲奇餅幹,拿起一塊往嘴裏塞,等嚼完再塞一塊,一直不停。餅幹渣子掉在地上,我有點不好意思,伸手想捏起來,結果手指摁下去,壓得更碎了。我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眼看著地面越來越臟,胸口的委屈一下子湧出來,眼淚“啪嗒”掉在地上。我不想在外面哭出來,只好繼續往嘴巴裏塞餅幹,眼淚也繼續不停地往下掉。太陽好亮好晃眼,騎車的人側頭看過來,我無地自容。

等我情緒穩定下來,餅幹盒已經空了,電話也已經掛斷不知道多久了。我擦掉眼淚,將手機和空掉的餅幹盒子都重新裝進包裏,提著蛋糕起身。眼前黑了一下,我閉上眼睛等它恢覆正常,睜開眼睛,重新朝前走去。

公寓電梯門在一樓打開的時候,裏面已經有人了,我往旁邊站了站,想等下一趟。

“過生日啊!”

電梯裏的人突然跟我打招呼,我才發現是中午那個人。他現在換了正常的休閑打扮,正伸手擋在電梯門中間。我只好點頭走進去,背對著他,眼睛盯著變化的樓層數。但是我能感覺到,他一直在盯著我看,這讓我很不舒服。一想到從電梯到房間那段長走廊,我就更覺得窒息。

“我去!忘了買電了。”

電梯門再打開時,那個叫陳家聲的男人忽然一拍腦袋,不好意思地對我點點頭。我如釋重負,快步走出電梯,向房間走去。

一進家門,我立刻放下蛋糕,沖到冰箱處拿出罐啤酒,拉開拉環,仰頭灌了一大口,閉著眼睛小口小口往下咽。等都咽完了,往沙發上一攤,長出一口氣,這才把包取下來,彎腰脫鞋。

我躺在沙發裏,裹著毯子,還是覺得冷。眼睛盯著對面墻上的掛鐘,秒針走過的聲音就像從腦袋裏傳來的,正將我拆蛋糕點蠟燭的力氣一點點驅散。呼吸慢下來,我想我要睡著了。

醒來時,屋裏漆黑一片,身上黏黏的。我看了眼手機,已經晚上九點了。睡了一覺後,我感覺力氣回來了一些,而且肚子很餓,於是順理成章地拆蛋糕,點蠟燭,煞有介事地關上燈,許願吹蠟燭。等我吹完蠟燭再去開燈時,燈卻沒亮。

沒電了?

我借著手機電筒,找出電卡,提著凳子,來到走廊裏,插好電卡,擺好凳子,站上去照讀數。

707的門突然被拉開。

“別看了,肯定有電。” 陳家聲湊上來看我的電表讀數。“有電吧,我還是今天剛買的電呢。是公寓電路故障檢修,我打電話問過了。”

我從凳子上下來時,腿有些軟,陳家聲見我打晃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我嚇得全身哆嗦,拼命往後掙。他見我反應這麽大,也害怕了,急忙撒手。我被自己的慣性帶的摔坐在地上,骨盆銼地的痛感逼得我眼冒金星。

“對不起,對不起,我看你要摔倒,想扶你一把的,沒想到把你嚇成這樣。”陳家聲嚇壞了,連連擺手道歉,但也不敢再上前扶我。

我掙紮著想起來,連用手撐了兩次地都沒有成功,只好向他求助。陳家聲見狀才敢上前扶我,但他不敢再抓我的腕子,讓我抓著他的手把我拽了起來。“謝謝。”我撿回拖鞋穿上,把凳子拖進屋裏,打算關門了。

“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醫院?”

陳家聲在門外喊,我還是把門關上了。我總覺得他對我太過熱情,一般人見了我這個態度,早就不願意搭理我了。在陳家聲搬來之前,707住著另一位年輕男子,我有次跟他打了個照面,他跟我打招呼,我沒有回他,從那以後他就沒再跟我說過話了。其實那樣我更自在。可能陳家聲覺得我中午幫了他,有必要對我熱情?他如果一直這樣,那我每次出門都得確認一下不會碰上他才行。但是貓眼這個東西,我實在不想用。

“咚咚咚——”

我坐在黑暗裏吃蛋糕,聽見陳家聲又在敲門。唉,這個人……他敲起門來總不會停,好像故意賣弄力氣似的。我皺著眉頭去開門,確信臉上的怒氣已經藏不住了。但門外的他已經換了出門的衣服,連鞋子都換好了,一見我開門,就直接往我手裏塞了張硬卡片。

“我知道你肯定不放心,這是我的身份證,你可以放你屋裏,萬一你出了事,警察肯定能找到我。”

他塞在我手裏的的確是張身份證,但我不明白他什麽意思。

“還楞著幹嘛,趕緊穿衣服穿鞋,我送你去醫院。”

他一臉著急,仿佛真的關心我一樣。我從來沒被人這麽對待過,心裏湧過一種奇怪的感覺。在那感覺的驅使下,我突然想照著他的話去做。被賣了,就被賣了。被殺了,那就被殺了吧。此生再不會有第二個人這麽待我了。

在醫院輸液的時候我睡著了,醫生來拔針的時候,我才醒過來。陳家聲坐在病床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大夫拔針。他左額上有條疤,將左邊眉毛在後三分之二處斬斷。要不是他看著醫生,我是不敢看他的。但他很快就發現我在看他,立刻笑容可掬地看向我。

“你名字挺應景啊。”

我移開視線,不知道說什麽。

“我是說,這個季節,春深夏淺,你名字真是挺應景的,跟超市裏時令水果蔬菜似的,應景。”他解釋道。但我其實知道他的意思,我只是不知道怎麽回答。

陳家聲突然向我伸出手,笑著說:“你好啊,李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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