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雜人員都清退了，天臺上除了胡桃就是消防隊員。

替班的女醫生就守在入口的地方捂著臉轉來轉去，聽聞有動靜才松開手，看到來人更是眼睛一亮，“霍、霍醫生，你可總算是來了！”她興奮得語無倫次起來：“我還擔心霍醫生你不來了……”

霍雲琛打斷她，“現在什麽情況？”

女醫生興奮的神色登時褪了三分，壓低聲道：“消防隊員一過去她就說要跳……戒備心很重，我聽消防那邊的打算像是要先這麽耗著，等人沒力氣了再想辦法把她拉回來。”

“嗯，”霍雲琛說：“那我先走了。”

“？？？”

他淡淡瞥了不遠處懸坐在高空的女人一眼，旋即收回視線，“不然呢？我應該過去天神下凡英雄救美？”

女醫生臉色稍變，聲音壓得更低語不傳六耳，“霍醫生，我跟你說一下具體情況。今天提供供體的那位患者家屬不知道怎麽回事找上來了……看樣子是想過來撈一筆的，然後跟十二床的患者吵了一架。等我們反應過來的時候……情況就已經這樣了。”

霍雲琛揚起一邊眉毛，“捐贈器官不是保密？怎麽會被人知道？”

女醫生面露難色，“……這個我也不清楚，霍醫生。”

她有些嘆惋地道：“你也知道，十二床患者家裏條件不好，父母雙方都是下崗，又是歲數那麽大才有了一個獨女，好不容易把女兒養大了結果心臟又壞得厲害……好不容易靠眾籌攢夠了換心的錢，結果又遇到了這茬事……”

“甄芯，”男人咬字淡淡：“你哪個學校畢業的？”

“啊？”名叫甄芯的女醫生略怔了怔，繼而很快地答：“川大華西醫科2015屆。”

霍雲琛看她一眼，“我以為你讀的是佛學院。”

甄芯：“……”

他邁開兩條長腿從她身邊走過，話音如薄霧般落下，“有悲天憫人的那個時間，還不如拿著刀在手術臺多練練。”

消防裏打頭陣的隊長先是想要攔，甄芯在前頭解了圍，“他是患者的主治醫生，患者比較信任他……在患者那裏比我們要好說話，您就讓他過去吧。”

隊長明顯有些為難，“但是這不合規矩……”

他動了動唇，忽然有急促而低聲的尖叫響起，“要跳了！跳了！”

一回頭，果然女人已經站了起來，那纖瘦的身影披著醫院的病號服在空中晃晃蕩蕩，如一只夜間游蕩的幽靈般徘徊在人間與地獄的邊界。

隊長緘了聲，側過身體讓霍雲琛過去了。

消防氣墊雖然早早鋪好，然而住院部的樓高遠遠超過了氣墊可承受的極限，只能算是心裏安慰。如果患者一直在上面耗著倒還好辦，左不過就是拖延時間等她註意力分散把她救下，然而現在眼看著真的要跳了……

那也只能是死馬當成活馬醫了。

霍雲琛遙遙地叫了一聲，“胡桃。”

對方果然就停頓了動作，只是轉過眸看了他一眼，發幹而微裂的唇角扯開一個笑，“霍醫生，你來了。”

那蒼白的臉色跟晃晃悠悠的姿態，看得甄芯都在心裏替她暗暗地捏了一把汗。

霍雲琛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道：“心臟不好的人不適合吹冷風。”

甄芯：“……”

隊長：“……”

本來指望他開場就是一通人生哲學感人肺腑發人深省，結果出口是這麽個話……雖然也挺治愈的但是……人家一都要來跳樓的絕癥病人，難道還會謹遵醫囑啊？

果然胡桃道：“霍醫生，謝謝你這段時間的關心和照顧……但是我覺得我這樣活下去只會背一身債連累父母，沒有太大意義，所以我決定要放棄了。”

“關心沒有，照顧也談不上。你是我名下的病人，治好你是我職責所在。”霍雲琛凝著她，吐字淡淡：“昨天不是還說要努力挺過手術？今天怎麽又換了主意？”

他字裏行間聽不出所謂的關心或者是勸慰，語氣很是平靜淡然，甚至有些話還是明晃晃的回懟過去……卻沒來由的就能讓人鎮靜下來。

風撩起女人淩亂的發，胡桃把一縷碎發撥到鬢邊，情緒比剛剛外露了更多，唇邊呆著一絲的苦笑，“我原來以為人生非死無大事，現在才知道還有一種感覺叫生不如死。”

男人無意識地挑著眉角，其實他原本就生得挺拔清俊，略帶點表情就難免偏近於邪佞，眉一揚看著就有點要笑不笑的，“被傻逼罵了一句能讓你有這麽多感慨？”

胡桃：“……”

甄芯：“……”

隊長：“……”

眾人：“……”

隊長雖然對這種不按套路出牌的行為有些無語，卻隱約也覺得讓這個男人上場是正確的決定。

胡桃下意識咬住了唇，“她不只是罵我……她還說要問我爸爸媽媽要錢……”

“她要錢你就給？”霍雲琛微瞇起眼幽深狹長：“你慈善協會高級會員？”

胡桃也不知該說些什麽了。平心而論他說得都對，可在眼前的語境下卻並不適用。

她只覺得自己滿腹都是憋屈，而眼前的男人卻一懟一個準，讓她那些為之苦大仇深的理由在他跟前全數成了笑話。

她抿著唇，耳畔響起他如玉般溫涼的聲音，“你今天為了外人一句話就要死要活的，想過你真跳了你爸媽會是什麽反應嗎？”

胡桃紺紫的唇抿成了一道直線，“我覺得我活著才會拖累他們……”

“你也說了是你覺得，”霍雲琛徑直走到了她跟前，直視著她的雙目：“還是他們也親口跟你說過？”

——自然不會是親口說的。那對老實夫妻要真嫌棄自家女兒拖累，也就不會為了女兒奔波勞碌十幾年了。

甄芯在旁看著，只覺得霍醫生不愧是連連跳斯坦福畢業，這心理治療水平分分鐘轉行金牌心理咨詢師無壓力啊。

然後底下忽然響起了女人的嘶叫聲，“桃桃！！！”

胡桃神色當時就不好了，腳步想往回踏一時就虛了，失了重心活像只斷了線的風箏在空中飄搖。甄芯只覺得一顆心都躍到了嗓子眼裏去，然而下一刻男人長臂一伸已經把她扯了過來，幾個消防員反應極快，躍步上去拽住胡桃的手臂，一起用力把她拉扯了上來。

甄芯如是才松了口氣，這時消防隊長走過來對著霍雲琛道了聲謝，順便伸手遞了根煙過來，“幫了大忙，多謝。”

霍雲琛接過了沒點，淡淡開腔，“醫院禁止吸煙。”

隊長有些尷尬，甄芯卻是知道這位家大業大的霍醫生是個什麽脾性，在旁插科打諢了一句，“不過霍醫生，剛剛也真是巧，患者的父母怎麽會來得這麽快啊？”

T院在京城市中心，胡桃父母雙雙下崗，都在京郊的工地上打工，這一來怎麽著也得兩個多小時了。

“我讓人接的。”

甄芯：“……”

霍雲琛瞥她一眼，收回視線平視前方，“為了外人一句話都能鬧得要跳樓的人，你覺得，她會不顧忌親身父母的感受？”

甄芯還在咀嚼他這句話，那邊男人卻已經邁開腿徑直往前走去了，知道他是去看病患，甄芯也跟著亦步亦趨地追了上去。

病房外面中年女人哭成了一團，看見霍雲琛猱身撲了上來，“霍醫生，你要救救我家桃桃……”

那女人邊哭天搶地的邊拽著他的衣擺，於是霍雲琛微微蹙眉，“正要去救，你別擋路。”

女人聞言訕訕地松了手，甄芯彎了身子在旁勸，“阿姨，您女兒只是受了驚，沒有太大問題的，有問題霍醫生也會解決，您別擔心。”

女人點點頭，甄芯便也跟著進了病房。各項指標都檢查過一遍，除了因為激動心率不穩外沒有任何問題。胡桃休整下來看著也還是有些虛弱，臉色白得像一張紙，嘴唇也是心臟病人特有的紺紫色。

她有些歉意地笑笑，“霍醫生，這次真的麻煩你了。”

“真覺得麻煩我，你就不會逞一時意氣跳樓。”

“……”

甄芯聽著都替胡桃尷尬……霍醫生好狠一男的，嘴毒得跟百草枯似的無藥可救。偏偏他做的還都是好人好事，一丁點兒錯都挑不出，你還真就只能忍著他嘴毒。

男人覆而溫淡地啟齒，“捐獻者家屬找你說什麽了？”

胡桃抿抿唇，表情為難，“……要錢，還說不給錢他們就不捐了。”

甄芯詫異道：“但是捐獻書已經簽過字了啊！”

胡桃笑了笑，“甄醫生，沒用的，他們想要反悔隨時都可以。沒上手術臺之前找我來鬧，總比做手術前兩天來鬧要好。”

甄芯一時也是無言：的確，她做醫生的時間不久，看的幾次器官移植案例都是一團和氣……但那是她的所見，並非是全世界。

醫院這種地方見多了離合悲歡，生門也是死門，門內門外有進有出，什麽人都有。

霍雲琛瞥了病床上的女人一眼，溫溫淡淡地道：“有錄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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