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清晨，隱隱有種“雲霞出海曙”的錯覺。麻雀們還沒起床，清掃工或許還在上班的路上。這一刻非常的安靜，安靜地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窗臺上放著一只陳皮罐子。陳皮越沈越好，陳久者良。可是愛情呢？

一只胳膊從背後伸過來，圈住她半個身子。他的人也跟著貼過來，用剛長出來的胡茬蹭著她臉側肌膚，像極一只求愛撫的大貓。“在想什麽？賴賬可不成。”他不容分說地將她轉過來。晨光照在他臉上，英俊得簡直不像話，無賴起來也是。

她不想看他，將臉頰貼在他胸口：“餓了麽？我去做早飯。”

“不急。”他將她整個人抱起來，發現分量輕得像只小貓，腰肢纖細得不盈一握。是的，他還很餓，王睿心想。

她忍不住用手圈住了他的脖頸，將那聲嘆息壓抑在喉嚨深處。充斥在心中的不安和忐忑，終於消失不見。二十年的愛情不見得保鮮，那麽跟四個月的火熱，又有什麽可比性呢？

晨光漸起，城市的另一隅，一輛急救車呼嘯而來。

車門剛打開，醫護人員推著急救推車圍過來。醫生喊著：“一、二、三！”幾個人一起將病人擡到推車上。

急救員向醫生介紹病情：“患者姓名錢琛，男，40歲，在外環路附近發生車禍，頭部外傷，腹腔內出血，血壓50/90，目前輕度昏迷。”、

醫生翻了翻錢琛的眼皮：“家屬聯系上了麽？病人需要緊急手術，需要家屬的簽字。”

急救員從救護車上跳下來，遞上一個帶血的手機。通訊錄的第一位，是沒按字母表順序排的一個“葉”字。

急診室的門大開，錢寧當先沖進來，隨便抓住一個醫生：“大夫，大夫，拜托一定要救救我爸爸！”後面錢慧慧等也跟著跑進來。

葉昕聽到聲音，招手道：“在這裏！”

錢寧等人圍過去，喊著錢琛的名字。錢琛意識不清，眼睛半睜半合，視線掃過他們，但沒什麽反應。當模糊的視線定格在推車旁葉昕的臉上，瞬間清晰。他向她伸出手去：“葉……”

錢寧驚呼：“老爸！”醫生走上前：“病人需要馬上手術，再晚會有生命危險！”

手術室的門關上，“手術中”的燈亮起。

葉昕抱著錢寧安慰著，剛才事出緊急，等不到錢家人趕到她就簽了字。母親的懷抱和喃喃細語有種莫名的安撫作用，驚嚇過度的小丫頭臉色終於緩了過來。這時王睿把買來的幾杯熱巧遞給葉昕：“喏，喝點熱的。”

錢寧擡起頭，看到王睿，臉色一楞：“你怎麽在這裏？”

哭哭啼啼的錢慧慧半轉過身，看到王睿也是一楞：“嫂子，他是誰啊？”

葉昕一僵，看向這個驕矜任性、她卻從未駁過的“前”小姑子。離婚時他們裝聾作啞，如今這一聲“嫂子”格外刺耳，不啻強加的極大惡意。

方才還看似溫潤的王睿一抱肩，瞬間就有了強霸一切的氣場：“我是王睿。還有，你叫誰嫂子呢？”拖起葉昕的手：“看清楚，這可是我的女人。”

☆、在路上

閃電劃空而過，轟隆隆的雷聲驟然炸響，整個天空白晝如夜，仿佛災難隨時會降臨。大雨澆潑如練，車窗前的雨刷有節奏地擺動著，視線還是模糊。

男人沿著濕滑的公路小心駕著車，車前儀表盤顯示著阿拉伯數字14：20。整整兩個小時，兩人沒說一句話。何蕭蕭閉了閉眼，終於打破沈默：“現在我們怎麽辦？”

顧青峰抿了抿唇，沒有作聲。即便錢琛沒有突然闖過來，他靠偽造進賬單虛假進賬，套取大筆現金的事也捂不了多久了。第一個黑洞出現後，他還試圖進行補救，通過何蕭蕭盜取錢琛的印鑒，在銀行內部科目賬據中造假，貪汙庫款以補漏。到後來兩人膽子越來越大，竟打起了回收貸款的主意，截留款項用於投資和放貸，試圖“置之死地而後生”。

錢琛是個多精明的人，他知曉一切，卻無視最應該知道的事情——身邊人的欺騙與背叛。他一定是氣瘋了，在被顧青峰幾下撂倒後，又跌跌撞撞追到地庫來。車子正要發動，他居然把手伸進車窗來想拔掉車鑰匙。女人的尖叫聲中，顧青峰立馬掛擋倒車，錢琛被帶倒在水泥地上。車輪從他腦袋旁“刷”一下駛過去，最多相距十公分。

車子沖了出去，何蕭蕭歇斯底裏地喊著什麽，而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出奇的穩。死亡是活過的生命，生活是在路上的死亡，長短由己。如果不是錢琛駕車又追上來，怎麽會有後來的事呢？

他眼前又浮現出另一張面孔，叢叢撒嬌時愛嘟著嘴：“嗳，小顧，今天來接我麽？”最後一次見面時，她微仰著頭，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顧青峰，你是真的不要我了嗎？”一股尖銳的刺痛從心中陡然升起，他忍不住想去摸支煙，冷不防一只手遞過來，保養得非常好的一雙手，右手仍戴著錢琛送她的黃鉆戒指。“你是準備永遠不理我麽？別忘了，現在我們可是一條繩子上栓著的螞蚱。”

她註意到他凝視的目光，轉了轉戒指：“還好我早有準備。咱們先去香港，再看看是去加拿大還是找個英屬的島國，”拿手機調出地圖來，“開曼群島、薩摩亞，居然還有百慕大，都是離岸的金融中心，方便把錢取出來，你看怎麽樣？”

他充滿厭惡地調開視線：“我只送你到機場，從此以後我們沒有任何關系。”

何蕭蕭楞了：“你說什麽？那我們錢怎麽分？”

顧青峰笑了起來。他笑得異常輕快，眼底卻是深切哀涼：“什麽錢？”那些錢是他留給叢叢的。當初何蕭蕭不該把叢叢扯進來，他們失去了一個孩子，也是唯一僅有的懸崖勒馬的希望。

何蕭蕭整個人僵住，驚駭讓她的聲音又尖又細：“你把錢都搞哪兒去了？你這個騙子！”她猛然撲過去，和他爭奪著方向盤，只想讓車停下來。

“你瘋了！”他從餘光瞥見迎面正開來輛車，本能地急打方向盤。整個白花花的世界，嘩嘩的雨聲讓人的知覺有瞬間的停頓。隔著玻璃和升騰的水汽，他看到對方車前的燈光射過來，微笑著默念她的名字，叢叢……

☆、畫個圈替

醫院值班室裏，年輕醫生邊吃早飯邊聽著新聞117。“津早相會”換了個女主播：“本市某商行高管攜款私逃，在京津高速上發生意外。目前一死一傷，案件正在調查中……”

護士推門進來：“85床的病人醒了。您是現在去看看，還是過會兒跟主任一起查房過來？”

醫生將小半個麻醬燒餅塞嘴裏，站起來：“現在就去。”

錢琛這覺睡得極其酣暢。他仿佛做了很長的一個夢，從火熱澎湃到幹涸空洞，迷霧茫茫中失去了方向。他大聲叫著葉昕的名字，卻只瞥見她卓然遠去的背影，始終不曾回頭。

“葉……”他睜開眼睛。

同一時間，王睿輕手輕腳地進門，換了鞋，把門帶上。轉過身一楞，旋即微笑：“這麽早？”

葉昕剛洗過澡，頭發還有些濕漉漉的，半幹的額發有種亂蓬蓬的清新。身上穿著件珍珠色的寬領衫，隱約露出鎖骨來。他心中一蕩：“怎麽不把頭發吹幹？別一會兒喊頭疼。”

她搖搖頭：“來不及了，我這就得去醫院。”

冰冷的怒氣暗暗聚集，他握緊了手，微笑卻不變：“哦，那正好，我送你去。”

“不用了。”她說，不想提那一堆腌臜事。錢琛還沒醒，警察卻來了。為協助警方調查，銀行凍結了錢琛名下的全部存款，連住院費都是她先墊付的。錢家人平時喋喋不休，真到事兒上沒一個頂嗆的。老兩口一著急血壓驟升，躺家裏自顧不暇，而錢慧慧在當口兒上被查出了貸款時出具的是虛假證明，以超出抵押房產的價值重覆騙貸。

然而這些，跟王睿有什麽關系呢？她想起來那天錢慧慧夾槍帶棒的一通非議，嗓子就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一樣。然而不得不說下去：“醫院那邊沒人，這幾天，我得多跑跑。”

外面天色有些陰沈，屋子裏並沒有開燈。他站在簾影投過來晦暗裏，半晌沒有作答。

她走近些，仰起頭，像是要努力看清他的臉：“王睿？”

他的聲音簡直不像是自己的，低啞暗沈：“那我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她有些迷茫，像沒聽明白似的：“你——”

他陰著臉，從口袋裏掏出個小小的絲絨盒子來：“手給我。”

葉昕仿佛被催眠似的，將手伸出去。一枚冰涼的戒指戴在她的右手無名指上，老式繁覆的金嵌藍寶。她擡起頭：“這是？”

他見她沒有拒絕，松了口氣：“老太太給的，”頓了頓，“說給兒媳婦的。”看她還在發呆，飛快補充道：“我送你去醫院，沒的商量。還有，戒指不許摘下來。”

半小時後，葉昕站在醫院的電梯裏，腦海裏還回響著他霸道的聲音：“這裏，我畫了個圈兒，”握著她戴戒指的手道，“把你給套牢了。去醫院忙歸忙，可別忘記，自己可是有主兒的人了。”

男人一吃起醋來，真是暗搓搓的鬧心。葉昕哭笑不得，又湧上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甜蜜。直到她來到錢琛的病床前時，唇角還是彎著的。“你醒了？！”

錢琛目不轉睛地看著葉昕，幾乎舍不得眨眼。她推門就走到他身邊，而他卻兜兜轉轉到精疲力竭。

☆、舊的柔軟

爛糟糟的病號飯，但葉昕用雞湯吊底，新鮮的小番茄煸軟放進去，再下細細的宮面。雞蛋是溏心的，拌苤藍絲也是熟悉的味道。錢琛吃了口面，鼻子有些發酸。做完手術身上發虛，他披著葉昕給帶來的一件舊外套。不經歷這一切，又怎知舊的才柔軟，柔軟得容易觸索當年的溝溝坎坎、輾輾轉轉。

“你先把病養好，別的咱們再想辦法。”葉昕以為他在想涉嫌職務侵占，被銀行停職查看的事。她猶豫了下，遞過來個信封：“這50萬，你先拿去用。”

竟然是50萬。錢琛想起離婚時自己的慳吝，手中薄薄的信封重逾千斤。

錢寧隔著玻璃看見王睿在打電話，只覺心中沈甸甸的。她想起那天在醫院裏，大清早的，他們倆人一起。補過的牙突然疼了起來，原來世界上最難以自拔的，除了牙齒，還有愛情。

王睿放下電話出來，看到錢寧卻一楞：“你怎麽來了？”

“醫院暫時用不上我，”她說，“當然就來上班了。”錢寧並不傻，給老爸老媽創造機會，同時就是在給自己創造機會。

王睿只猜中前者。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當初讓錢寧來晟嘉絕對是個錯誤。他費半天勁挖個坑，把自己給埋了。

葉昕正在超市采購。臨到周末，賣場裏掛了促銷的黃牌子。她仔細挑選著，心裏掂對著要做的晚飯。小推車裏的東西不斷增多，一條小牛裏脊，碧綠的菜心，新鮮的西班牙甜椒，還有胖如兒臂的蓮藕。

葉昕沈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沒註意遠處凝視的視線。番茄罐頭掉落在地，有人先她一步撿起來，竟是舒宛宛。視線落在葉昕的戒指上，臉色覆雜起來：“喲，真巧啊。”

咖啡館的墻上貼著暗金色褶皺緞布，幾絲光線透過窗口的鐵柵欄擠進來，照在桌子中央的絹制玫瑰上，有了幾分真實的、光影交錯的美感。

舒宛宛打量著葉昕，歲月在那張臉上幾乎沒留下什麽痕跡，沈澱後愈發恬靜的氣度。“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王睿並不是個值得托付的人。”她突兀道。

葉昕一時無言。那絹花上居然點綴著水滴，幾乎以假亂真的美麗。她想起來也曾千萬次問自己，這樣一個雲巔之上的男人，是否能俯就到塵埃裏？“謝謝你的關心，宛宛。”她說，在那個遙遠但在記憶裏並不模糊的晚上，他似乎沖電話裏喊了這麽一聲，大雨滂沱便也阻擋不住。

舒宛宛似乎也想起了什麽，神情微妙：“我將五年的時間給了他，最好的五年。你確定你耗得起？”

“五年是不短。”葉昕答非所問：“可你現在，不也挺好的麽。”舒宛宛穿著件真絲襯衣，是那種極淡的淺藍。搭配某大牌帶金屬環的白色手袋，價值不菲的精巧腕表，每處細節都彰示著其生活水準。

“你可以不信我說的話，那就等著看我說的對不對。”舒宛宛見葉昕不為所動，並不氣餒。她向前傾了傾身子，壓低聲音仿佛施咒的女巫：“王睿這個人，他可以愛你，寵你，甚至送給你老太太準備送兒媳婦的戒指，但是他不會娶你。永遠也不。”

☆、花椒花生

“你難道準備要結婚麽？”陳一川吃驚地問。

王睿久久無法回答。婚姻從本質上保護的是財產，而不是愛情。他無疑是愛葉昕的，這場洶湧的情感呈現了不同以往的投入，甚至打破了很多禁忌。但，一定要結婚嗎？

他取了支煙，心煩意亂地叼著，卻沒點燃：“陳一川我問你，什麽是離婚的主要原因？”

“幹嘛問我？”陳一川很戒備。

王睿喃喃道：“是啊，我認識的人裏又不止你一個，結過婚，還離了。” 無視他抓毛的樣子：“嗳，看你最近跟曉蕓挺甜蜜的啊，怎麽著，還有想法麽？”

陳一川搖搖頭：“我真是怕了。離一場婚，傷筋動骨。”他把煙盒拿過來，自己點上支煙，狠狠抽了口：“什麽是離婚的主要原因？結婚才是。”

但大多數女人是以結婚為前提才進行交往的，更別提還有個虎視眈眈企圖破鏡重圓的前夫。王睿揉碎了香煙，陷入深深的矛盾中。

桌子上擺著小炒牛肉，白灼菜心，糖醋藕片和一道蘇曼欽點的花椒花生。葉昕炸花生米總是提前用花椒水泡過，瀝幹後一起下鍋炸。火候極其重要，就如同有蘭花拂穴手加持，才能削出“二十四橋明月夜”般的豆腐球。花生出鍋後要放涼再吃，極其香脆，偶爾幾個在嘴裏炸開來的椒粒，如同煙火般綻放於味蕾。

蘇曼吃得瞇起眼睛來：“你難道準備要嫁給他？”

苦瓜黃豆排骨煲祛暑又滋養，葉昕低頭盛著湯，不知如何回答。經歷那一場撕心裂肺後，她整個人像死去再活過來。這就好比現在是四十年後，當你已目光渾濁，垂垂老矣，祈求命運之神給你個重來一遍的機會。嗖得一聲，重回2017，那麽你準備怎麽辦？

“唯有拼盡全力重活一場。”她在心底想，並小聲地說了出來。

蘇曼一挑眉，似乎在等著她解釋。

“我還沒想好，要不要嫁給他，也從沒跟他談過這個問題。”

蘇曼用目光鼓勵她繼續。葉昕接著道：“不管結婚與否，唯一肯定的是，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不會再取悅別人，或者局限於感情而遷就。”

蘇曼幾乎要鼓掌：“這樣再好不過。我不反對你和他談個戀愛，有益身心健康，但愛情和婚姻完全是兩碼事。”促狹地沖她笑了笑。

葉昕無視調侃，拿湯堵她的嘴：“快喝，要不要我再給你盛一碗？”

明末怪傑金聖嘆將花生米和豆腐幹同嚼，說能吃出火腿的味道來。錢琛將幾顆花生攜著椒粒扔進嘴裏，滿足地微微閉上眼。錢寧盛了一勺在保鮮盒的蓋子上，拿到旁邊吃著：“老爸，你到底怎麽想的啊？為了這花生，也得趕快把老媽追回來啊。”

錢琛被她沒頭沒腦這一句，驚得將花生嗆在了嗓子裏，“咳咳”地滿面通紅。錢寧忙把水杯遞過去：“嗳嗳，慢點！”

一口氣順下去，錢琛擡手制止為他拍背的錢寧：“寧寧，這件事不是你小孩子操心的。”而且，也急不來。

錢寧真就急了，重重把水杯放桌上一放：“老爸我可告訴你，再不快著點，這煮熟的鴨子可就飛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花椒花生是我的私房菜哦，超好吃的~有興趣下廚的童鞋可以試看看，要用四川麻椒做哦。

☆、兩面黃

和王睿在一起，葉昕總感覺像是飛了起來，新奇、刺激，在午夜飛行中面對著不可捉摸的未知。“如果食物會說話”獲得年度最受歡迎綜藝節目金獎，晟嘉為全體節目組舉辦了場慶功宴。回家時已月上中天，葉昕穿不慣高跟鞋，換拖鞋時碰到腳面肌膚，忍不住倒抽口氣。

王睿西服脫到一半就過來：“你還是光著腳吧。別，地上涼。”不容分說地將她打橫抱起，走進臥室。

射燈打在他臉上，眼眸深處閃著明滅的火焰，她只覺無法直視：“你不是要吃夜宵嗎？還不放我下來。”

他將她輕輕放在床上：“當然要吃，” 熱切的吻落下來：“不過不急......”

王睿這一覺睡得極沈，夢中他突然間醒來，伸手過去卻碰到柔軟的抱枕。房間裏窗簾緊閉，周遭的一切籠罩在黑暗中，他半撐起身子：“葉昕？”

沒有人回答。

他擰亮了臺燈，在床頭櫃上發現張字條：“寧寧自己在家，我不放心過去一趟。葉。”王睿不由皺起眉頭，擰成一個川字。

墻上的掛鐘指向十二點。錢寧終於松了口氣。她往母親身邊擠了擠，半邊胳膊摟住她馨軟的身子。葉昕還沒有睡熟，伸手輕拍了拍：“還不睡？”

錢寧咬了咬嘴唇，終於忍不住：“老媽，你回來好不好？”

葉昕睜開眼睛，黑暗中看不清女兒的臉，只有略顯粗重的呼吸聲洩露了她的心思。“我這不是回來了麽，寧寧。”

錢寧索性爬起來，擰亮臺燈：“我是說真正回家來，”黑黝黝的眼睛帶著迫切和懇求：“回到我和老爸身邊來，好麽？”

水煎餃呈現完美的金黃色，沿著鍋邊烹的兩匙醋起了關鍵作用。葉昕覺得自己也被兩面煎熟了。她心煩地將手機靜音，用鎮江香醋、剁椒、豆豉和少許麻油調制著蘸料。

出鍋的煎餃放在吸油紙上，均勻撒上黑芝麻。豆漿機滴滴作響，用山杏仁和糯米打制的杏仁酪也好了，熱騰騰的一大碗。

錢寧滿足的笑容裏，對應的是王睿沖天的起床氣。他瞪視著毫無回應的手機，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被無視了。難道他昨晚還不夠賣力？還是太賣力了？他心煩意亂地關上手機，迅速穿起衣服，拿上車鑰匙出來。

王睿到地兒才給葉昕發微信：“我就在樓下，等你。”他下車抽了支煙，把郁悶吐成一個個煙圈。覺得差不多了，才嚼粒口香糖，對著後視鏡理了理發型。聽到腳步聲，面帶微笑地回過頭來，突然楞住。“怎麽是你？”

錢寧撒謊時右手總會不由自主地握緊，她攥著葉昕的手機：“我媽去醫院送早飯了，電話忘了帶。”如果不是她催著葉昕出門，又悄悄把手機從包裏拿出來的話。

王睿的一顆心拔涼拔涼，若無其事地“哦”了一聲。他伸出手去：“給我吧，我給送過去。”

錢寧卻就勢往包裏一收：“那就麻煩了，連我一起捎上吧。”

棋逢對手，還是這麽個小丫頭片子。王睿越平靜越是狂怒地要殺人於無形。錢寧坐進車子後，他紳士地輕輕碰上車門，繞至另一邊上了車，鑰匙一轉點著了火。

☆、紅酒絲絨蛋糕

“你這麽做是沒用的。”錢寧下車時，王睿突然說了句。

“有沒有用，選擇權並不在你我。”年輕姑娘目光裏帶著挑釁：“要不要跟我一起上去，驗證一下？”她指了指住院部大樓。

王睿一挑眉，真就下了車。錢寧臉色微變，王睿已率先往電梯走去。哥的魅力要是拼不過錢琛，他的“王”字就倒過來寫。

人高馬大的王睿出現在病房裏，突兀得很。錢琛的面前攤著葉昕帶來的早餐，好整以暇地擡起頭：“你找葉昕？她去電視臺了。”

王睿忽然想起來，他拜托陳一川給葉昕“找點事做”，沒想到那小子這回動作倒快。他點點頭轉身要走，卻被錢琛叫住：“有句話我一直想當面跟王先生說，葉昕是個好女人。若非你是認真的，最好不要招惹她。”

那雙眼睛看過來，無限威壓：“這句話該我對錢先生說才對。葉昕是個好女人，你既然放手了，就別再來糾纏她。”

兩個男人，一站一坐，氣勢高下立判。錢寧的心提到嗓子眼，就聽錢琛一字一句的說：“我是葉昕的初戀，她曾經的丈夫和我們共同孩子的父親。王先生你還是不夠了解葉昕，不然怎麽會追到這裏來？”

王睿開車從醫院出來，車座上放著方才追回的手機。他幾乎不敢相信，商場和情場上通常戰無不勝的他，方才這“王”字差點就倒過來寫了。“寧寧，把電話給他”，就在錢琛淡然吩咐女兒時，他已然輸了。

葉昕剛錄完節目，就見陳一川猛對她打手勢。門外，是早起餓著肚子、奔波三地終於逮著她的王睿。周圍人來人往，各種好奇的視線，葉昕臉上有點掛不住：“你來幹嘛？”

寶寶心裏苦，但是不說。他遞上手機：“來給你送手機。”

葉昕接過來，手機上一水兒的未接來電，都是來自“王著哩”。王睿就覺得自己要不著哩一下，還真對不起她。他剛要開口，視線突然撩過她右手：“戒指呢？”

“收起來了。”葉昕壓低聲音：“回去說吧。”

是收起來，而不是退回來。這有很大差別，王睿想。他一直忍耐到她拿出裝戒指的絲絨盒子，眼神瞬間冰冷：“你這是幹什麽？”

葉昕把盒子塞給他：“對不起，我還沒有想好。這戒指我不能收。”

王睿要氣瘋了，昨天他們還在溫柔繾綣，只隔一晚便換了江山。這算什麽，東周列國傳嗎？他勉強維持著笑容：“這戒指你就戴著，它並不代表著什麽，或者你就要對我做出什麽承諾。那只是——”

葉昕的眼光中如有碎冰：“那就是說，也並不代表著你對我承諾什麽？比如說，結婚？”

王睿一楞，在他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她已推門而去。

紅酒絲絨蛋糕，紅得這般淒迷，濃麗和驚艷。這種蛋糕裏有很多黃油，很多糖，很多天然的紅曲粉以替代色素。奇怪地是並不很甜，口感異常濕軟，浸透了酒香的一點巧克力味。

葉昕拿著小銀匙，一口口將蛋糕全部吃掉。四十歲的愛情難道就不是愛情嗎？一樣有憧憬，有投入，有患得患失和對未來的期待。只是夢醒得快點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也許現在年輕讀者比較多，我為什麽寫了本中年男女主的書呢，因為現在早不是奔四便成豆腐渣、老幫菜的時代了。如果放任以孩子為第一位的家庭關系占主導，那麽無論對夫妻雙方還是對孩子的家庭觀、人生觀的樹立都是不利的。中年人怎麽了？中年人也一樣需要愛和被愛，需要得到尊重，保有個人空間和發展機會。

☆、閱後即焚

女人是用來被愛的，不是用來被理解的。王睿幾乎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從沒過問他的私事，不會為“宛宛”等眾女友吃醋，甚至從不去他的住所過夜。他甚至小心眼地揣測著，她到底真正愛過他嗎？

“那有區別嗎？”陳一川吐了個煙圈：“總歸只有在一起，和不在一起。”

“你們在一起了嗎？”

“目前仍在一起。”陳一川調侃著：“年輕姑娘嘛，好騙。”話音剛落，手機上來了條微信。他看了眼，立刻火燒屁股似的站起來：“您老先好好失戀著啊，難得，也體味體味。我還有點事，先走啦。”

不消說，大概是小女友第一百零一次的分手通牒。陳一川嘴上雖然混不吝，心裏大概對這段感情寶貝得很。可越看重，越是忐忑到不知如何安放才好。結婚並不難，難得是邁出那步的勇氣。

就在她拒絕他的剎那，王睿才發現自己想通了。這是何其可笑，悔之晚矣。但放棄不是王睿的風格，他抽掉整整一包煙，才拿起電話來。

顧青峰從銀行挪用了總共600多萬，本人已在車禍中死亡，贓款不知所蹤。他的同夥何蕭蕭命大，但一口咬定所有錢款都是顧青峰經手，自己毫不知情。案件陷入僵局，唯一肯定的是，錢琛負有可大可小的連帶責任。

資深律師分析起案件來頭頭是道，與之相匹配的是按分鐘收的咨詢費。王睿毫不懷疑司法的公正性，但在目前，幫助錢琛將蓋有他合法印鑒的款項先還給銀行，仿佛是他唯一能做的。他刷刷幾下簽下支票，按下內線電話：“叫錢寧進來。”

空氣不流通的原因，屋子裏有些悶熱。所謂鐵窗冰冷，那多半是指禁錮中無邊無際的絕望。何蕭蕭正倚在床欄桿上發呆，身著藏藍制服的獄警走進來：“何蕭蕭，有人來看你！”

叢叢來時特意打扮過，紫羅蘭的連身裙裝，光裸著美腿。腳上一雙小山羊皮軟靴。她滿意地看到何蕭蕭臉上的驚愕：“怎麽是你？”

“為什麽不能是我？”非直系親屬是不能探視犯人的，所以她打了申請，一次又一次。得知顧青峰的死訊後，她幾度輕生被家人救了回來，寸步不離守在身邊。是他留在Snapchat上的一則短訊救了她，圖片上是洛杉磯的一處獨棟別墅，紅頂白墻，附帶草坪和游泳池，正是她想象中的樣子。短訊裏寫著：給叢叢，我愛你。小顧。

叢叢的淚水簌簌而落，用翻墻軟件才能瀏覽的Snapchat，閱後即焚。而難以磨滅的他留在她的心裏。那時他從客戶經理升了副行長，拿了獎金後兩人去美國自由行，比弗利山莊，迪斯尼，好萊塢星光大道，還有她最愛的聖莫妮卡海灘。他抱著她，許諾道：“等以後發展的好了啊，我就在這裏買棟小房子。要學區房，回頭孩子上學你可以陪讀來。”她當時臉皮還嫩，啐了口：“什麽孩子？誰要跟你生孩子？！”

叢叢結束回憶，看著面前的何蕭蕭。蓬頭垢面地穿著單調的豎條囚服，仍能分辨出嬌美的顏色來：“我找你來是想問，孩子是小顧的嗎？”

☆、一片葉子

叢叢渾渾噩噩從看守所出來。等紅綠燈時，一個年輕婦人推著童車過馬路。她搖下車窗來，怔怔地看著。一陣風盤旋而過，路旁的樹葉嘩嘩作響，有一枚飄進窗子。她下意識抓在手裏，心中驀的一動。

“如果食物會說話”第二季正在緊張錄制中。從臺裏出來夜已深沈，刮了一天的風，霧消霾散。葉昕深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徒步往家走去。

海河夜色絢麗奪目，幾千幾萬盞霓虹燈沿著蜿蜒水道，披霞織錦般的流瀉，高橋如虹樣淩空虛駕，數只游輪在寬廣的河面上游弋，船上帶著興奮與新奇的游客。這樣的燦爛繽紛，她走在河沿黑魆魆的小路上，只覺淒清。扶欄上點綴的掛燈微光稀薄，射不透深遠的黑暗。不銹鋼的保溫桶在手裏搖晃著，撞到背包的金屬搭扣上，“嗒”的一聲脆響。

這時她發現扶欄下的河邊，似乎有個黑影在動。會不會是流浪的貓狗呢？想起來保溫桶裏有今天節目做的芋兒雞和烏龍茶香肉，葉昕躡手躡腳走過去。到了近前，才發覺那其實是個人。

四下裏黑沈沈一片，只有粼粼水波反射的微光。她努力睜大眼睛，只看到大致輪廓。是個女人，背影說不出的寂寥，指間一點紅光燃方殆盡，卻懵然不知疼痛。

葉昕正想轉身離開，忽見那點紅光一劃即過墮入河中，接著她仿佛要縱身長躍的樣子，一時間不及細想，撲過去死死拽住：“別跳！”

那人回過頭來。烏雲恰巧在這刻散去，月光照在她濕漉漉的淚臉上：“葉姐，是你？！”

葉昕把盛著雪梨燉桃膠的瓷盅遞給叢叢：“吃吧，暖暖身子。”

叢叢覺得十分荒謬，她為什麽在這裏，為什麽偏偏是葉昕，這個她一直看不順眼、甚至懷有敵意的女人。她站起來：“我還是走吧。”

葉昕掀開蓋子，往前推了推：“吃完再走。”

吃就吃，難道還賽過□□？叢叢以為會食不下咽，沒想到被那熱騰騰的軟糯香滑征服。她小口小口的吃著，猶如品味著人生僅存的美好。淚水流了出來，在她意識到之前，喃喃說出了聲：“小顧死了，你知道麽？” 顧青峰死了，何蕭蕭懷了他的孩子。那個本來該是她的孩子。她擡起眼，倉皇而跳躍：“醫生說，我以後或許不能生了。”

葉昕的目光跟她的糖水一樣，有種莫名的撫慰作用。叢叢哽咽道：“如果是你，會不會把那孩子要過來養？”

“我不知道。”葉昕想起顧青峰，嘆了口氣。“就像離婚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會發現另一個自己。”她握著叢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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