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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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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可為再次上來,見一老一小聊得很是投機,他開懷一笑,喊了兩人下樓吃飯。

熊阿姨開了一瓶五糧液,姜尚堯連忙接過給大家斟上酒,又敬了三杯,這才坐下。

“小姜,不用拘束,來到我這裏,就沒什麽書記董事長的了。”不等巴思勤發話,傅可為先自大咧咧地說明。“吃飯大過天,飯桌上不談公事。”

他手藝果然非同一般,幾個家常小菜做得色香味俱佳。姜尚堯有心多讚幾句,可首位上一雙若有所思的眼睛每每望來,總令他喉間哽咽,心情覆雜。

“大磊去約會了吧,剛才留飯留不住。”熊阿姨問。“他是有眼光的,全系最好的女孩被他看上了。”

姜尚堯第一次來傅家時,論起淵源,才知道熊阿姨是原州師範化學系副教授,算得上是慶娣師尊,而大磊的女友正是她學生之一。

“小姜也三十有二了吧,個人問題……”首座的巴思勤儼然長輩模樣,關心備至地問。

“小姜女朋友在京裏讀研。說起來,慶娣當年在學校可是公認的才女,學刊上幾乎每期都有她的文章。”

熊阿姨又問:“慶娣今年過年又沒回來?巴書記說的是,小姜你也三十二,確實該考慮結婚的事了。”

當初為了增進與傅家的感情,他把慶娣的關系也扯拽了進來,確實令熊阿姨態度立刻親近不少。而後來不及帶慶娣上傅家拜訪作客兩人已然分手,姜尚堯也並沒有多做解釋。如今談起遠方的人,他心中黯然,強打精神說:“不急,等她讀完這三年。”

“現在的年輕人想得開,立業再成家也好。”傅可為總結說。

巴思勤眼帶疑惑,大約是記起春節在翟家門前那一幕。姜尚堯停了筷子,解釋說:“我和翟書記的女兒翟醫生是朋友關系,當初在冶家山監獄很受她照顧。”

巴思勤手中酒杯微抖,索性放下,凝視姜尚堯許久後,問說:“在監獄,吃了不少苦吧。”

他語氣苦澀幹滯,細品有些傷懷與無奈的味道,實在不符他的身份與地位。不意間瞥見熊阿姨與傅可為的對視,姜尚堯立刻明白在座三人恐怕都已經知悉詳情。

姜尚堯無意博取任何人的憐憫與同情,凝滯氣氛中,他淡淡說:“還好。現在都是人性化管理,在監獄幾年,勞動改造思想,反而激勵人進步。”

熊阿姨聽得他這樣不亢不卑地回答,和善的目光飽含憐憫;傅可為望向他,不掩讚許地點點頭;巴思勤木訥地坐著,眼神像穿透了姜尚堯軀殼,投向遙遠記憶,良久後才緩緩說道,“不容易,你……父母也不容易。”

情知這句話本貌是“你母親不容易”,姜尚堯心中浮掠一抹冷嘲,臉上依舊平靜無波,重重地點了點頭表示讚同。“巴書記,讓您見笑了。”

任巴思勤老謀深算城府深重,此時也無法由他的表情和語氣的細節猜測出姜尚堯內心真實的想法。

一再試探,姜尚堯嚴守上下秩序,毫無逾矩的言行,儼然不知內情的樣子。巴思勤無從分辨自己究竟是遺憾,是僥幸,還是歉疚。直到上車離開後,姜尚堯說的那句“巴書記,讓您見笑了”仍在心頭縈繞不去,那十足的距離感像裹滿尖刺的鞭子,抽笞他的良心。巴思勤坐在一號車的後座,闔上雙目,仿佛聽見自己靈魂的尖嘯。

而姜尚堯靜心等候傅可為審閱修改完他送上的報告材料,這才離開傅家。

上了車,進入密封的空間,他極力維持的鎮定瞬即分崩離析,像被抽空全身的力量,姜尚堯深陷在皮椅中,伸長雙腿。

良久後他重新振作精神,往聞山方向而去。

車窗外的街景淡化,眼前浮現出關於童年的種種印象。隔著久遠的時光,一幕幕仍然清晰如昨。

記憶裏,幼兒園等家長時,遠遠看見高大的身影,他總是捂住臉,興奮地從指縫裏偷看,看到的總是別的孩子撲過去叫爸爸。

再大些,尚賢學著大人的語氣鄙夷地斥責:“搶不過就打人,我媽說了,你是有娘生沒爹教的!”

知恥時,他躲在小房間裏,聽他媽站在鄰居樓下破口大罵:“草你家十八代祖宗,你兒子倒是有爹有娘,養出個欺老淩弱的畜生……”

……

當對某人某事期待愈深,那人那事便化為一種理想,不容褻瀆。從懂事起,他只有一個信念,欺負他可以,侮辱他爸爸媽媽不可以,姜尚堯已經記不清為父母被羞辱而動拳頭的次數。想到這個,內心譏諷的笑聲放大,震得胸腔起伏。

為那樣一個人,不值得。

巴思勤煞費苦心地安排這場會面,無非是考較他這個野種是否合格。利益權勢當前,血緣親情算個屁。虧他一個月前,還在奢望不管當初對錯,巴思勤在得知他的存在時能立即奔赴聞山。

他們父子一般的混蛋。如同巴思勤權衡輕重,不敢正視他雙眼貿然喊一聲兒子,他也同樣的,不敢吐巴思勤一臉口水,反而以偽裝維持虛假的和諧。

難怪他媽在慶娣離開後痛罵他說“不愧是你爹的種!”

車上高速,姜尚堯擡眼看向標識牌,略一猶豫,強行變道拐進石原高速的匝口。

這幾年掙紮沈浮,遇事他總以叢林法則所限,不得不因循茍且的理由而原諒自己所作所為,但是有人先他一步看清了他的本質,她說他追逐權力金錢,卻被反噬。

在傅家的頂樓溫室,他面對巴思勤侃侃而談時;在傅家的飯桌上,他笑容滿面地向巴思勤敬酒時,他從未像今天這般深刻地理解了慶娣那句話的涵義。

攀爬向上的過程中,他早已淪陷在欲望的漩渦裏,成為自己也萬分鄙夷痛恨的那一類人。

像他父親。

姜尚堯深吸一口氣。他努力地尋求強者之路,即使屈從或同流,但最起碼在感情上,他要保留一些真實的東西。

他不甘心,也不能容忍自己成為巴思勤那樣的懦夫,逃避責任與錯誤。他急不可待地想對慶娣說一句“對不起”。

那是他欠她的。

姜尚堯到達四九城,已是華燈初上時分。

慶娣在萬家燈火其中的一盞下,笑得晴空無雲的樣子,坐在她身旁的秦晟幾乎移不開眼睛。她笑起來素凈的臉有一層恬淡的光澤,眼中有一種順勢而行不驚不怒的智慧,因此她沈靜的氣息總不容人輕忽,正是深深吸引他的魅力所在。

他曾以為女人,美麗,有教養,家世相當,那就足夠了。可十年寡淡婚姻過後,卻在即將步入中年時恍然發現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個元素,相處時的舒適感。

與慶娣相逢實在是意外,初見而驚艷時的生理欲望姑且不論,相處後的相得實在是驚喜。紅顏知己原來不是傳說,這世上真有人思想能契合,嗔笑皆具風情。

他運氣太差,三十如許才感悟到這種愉悅;他運氣太好,有生之年相逢有期。

處身於這樣一間以往絕不會涉足的裝修簡陋的烤魚店,不用正襟危坐,不用揣度身邊人的心思,他想或者他也可以學其他人的樣子走到門口吼一嗓子,粗魯地喊服務員快些上菜。

圍桌而坐的人正在玩殺人游戲,譚圓圓直指殺手彭小飛,“他剛才一直在敲桌子,後來停了幾秒,正好是周鈞被殺的時候。”

才發表完遺言躺在沙發裏裝死的周鈞聞言一跳而起,嚷嚷著要報仇。彭小飛無奈地接受懲罰,清清嗓子,開始念詩:“悄悄咪咪兒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咪咪兒地來,我輕輕地甩哈手竿子,不帶走一片雲彩。”

包房裏頓時笑倒一片,正熱鬧著,大盤的烤魚端了上來。

看著其他人抓筷子搶魚眼珠為樂,鮮活辛辣的魚香竄進鼻子裏,一如人生最低谷時這些好朋友帶來的感覺。慶娣接過秦晟遞來的紙巾,不好意思地擦擦眼角。

“恭喜。”他低聲說。

“謝謝。曾經一度以為人生已經定格,想不到兜兜轉轉的,還是……”多年前的心願終於達成,感觸良多。慶娣想起縱浪大化,又有些忐忑,“下個月還有覆試呢,不能高興太早。”

“能進入面試名單已經很了不起了。只是,下個月的今天,我在聞山,大概沒時間回來為你慶祝。”中組部的調令和濟西省省委組織部的任命文件俱已到達,這個星期長假過後,他將赴任聞山。

真誠的鼓勵讓慶娣不自覺地放松,可聽見下半句,即將來臨的離別在她心底興起一絲若有似無的不舍。

在經歷過那樣大開大闔,幾乎耗盡所有的愛情後,她深知自己實在沒有餘力和勇氣再來一次。但秦晟的出現告訴她,世界上有別種相處模式,或許不洶湧熱烈,但涓涓細流般,讓人心生寧靜。

“你們兩個,只顧著悄咪咪說話,魚快被我們報銷完了。”周鈞提醒。

慶娣一擡頭,只見所有人目光聚集在他倆身上,她與秦晟相視一笑。

中途和譚圓圓去洗手間時,譚圓圓眼神緊迫不放,連問:“你想好了?仔細想清楚了?”

慶娣無可奈何,“之前你不是對他印象挺好嗎?”

“為你好呢,你個沒良心的!我要是自私就推著你上了,結了這頭親最起碼能幫我家程旭不少。我主要是擔心你一身書生氣,玩不轉他那種覆雜的家庭,還有他那個女兒。別聽周鈞扯淡,什麽‘治療愛情傷痛最好的方法是開啟另一段愛情’,就算重新找,也要找個家底清白的。”

“我沒想那麽多那麽長遠,也沒決定就是他了。只是單純地覺得一直渴求的感情模式好像就是這樣的,相互平等的關系,思想交融的快樂。至於他的家庭和他女兒,現在更加沒到考慮的時候,真若走到那一步,但憑本分,將心比心好了。”

圓圓凝視她半晌,“你用的詞是感情,不是愛情。還有,你說的模式,人不是物質,不可能套在公式裏就起化學反應。”

“圓圓,你覺得我還能愛上誰嗎?”

“那最起碼要有一點喜歡吧。慶娣,你有嗎?”

慶娣怔怔註視鏡中的自己,不確定內心的情感,“我只愛過一個人,實在是,拿不準喜歡是什麽樣的感覺。”

譚圓圓沒料到是這個答案,“慶娣……”

“我知道你擔心什麽,”慶娣攬住圓圓肩膀,“目前來說,我和他的關系,介於朋友和知己之間,能不能往前走,還要再看。”

回到包房,秦晟提醒她:“你手機響了很久。”

慶娣拿出來看一眼,又放了回去。

他似乎想說什麽,欲言又止地,鈴聲恰度響起。慶娣放下筷子說:“我出去聽。”

掩上門,一並掩住秦晟深思的目光,慶娣站在走廊間接通姜尚堯來電。

“我在你樓下。”他這樣說。

“我在外面。”

“那我等你回來。”

“……姜尚堯,你到底想怎樣?”

她溫婉的語調充滿莫可奈何的味道。

這問題令他一般的仿徨,他想回到多年前坐在南村學校廚房吃她親手做的那碗面的一刻重新開始,可是時間早已改變了他與她,在情感的深淵旁兩兩相望,只剩下一絲捉摸不定的低低喟嘆。

“我……”愧疚夾雜著無盡的思慕令胸中悶痛,他苦澀地說:“慶娣,對不起。我想你,克制不住的,沒一天不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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